第八十一章

　　六年没见，他长得倒是越发高大，五官依旧坚毅刚硬如巍峨高山，只是那双狼眼狭长中偶尔也会流露一点温厚的感觉，磨去了早年的鲁莽轻挑。

　　此刻熊熊篝火燃烧，跳动的火焰烈烈杨阳连吹过的风都变得炙热起来。月牙弯刀上插着整头岩羊，蜜色的油脂顺着刀锋滚落到柴火中，发出嗞嗞的悦耳声响。缕缕青烟随着火苗蹦炸开的声响耸立上漆黑的夜空，肉味四溢，香煞了人！

　　穆青沙撸起了葛麻袖子，熟练地在上头摸上了各色香料和盐巴，露出来的山峦般起伏的肌肉因塞外的烈日风沙被晒成了粗糙的古铜色。然而别看他这样大块头，动作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敏捷，活像只豹子。

　　眼睁睁地看着外层的肉已经烤成了金红色，而空中的肉香味更是引人垂涎欲滴，她拼命地咽了口口水，忍着看穆青沙将烤岩羊取了下来。羊肉刚一放好，她连忙抽出小刀一招清灵居的“断水愁”迅速地削下一条羊腿，不顾滚烫凑了过去开啃。这幅样子倒活像三五年没吃饭的饿死鬼一般，眼睛都泛着绿光。

　　连番下来，穆青沙已经习惯了，反正明檀已经开始往兽的方向发展了，估计来日回到族里时还能炫耀炫耀自己养出了一头狼人。

　　“喂！”明檀嘴里塞满了羊肉，鼓着腮帮子道：“你小子不是赫赫一族的王子吗？怎么会这么好的烤肉手艺？”

　　穆青沙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割下了一片肉，一面大口大口嚼着，一面道：“我和七哥说，那什么南北苑大王不干了，就当一个普通的赫赫大汉。这两年尽自个儿四处溜达了，不练个好手艺，饿了可就我吃亏了。”

　　他笑嘻嘻道：“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谁想当老大谁倒霉！你看我七哥，每天都管得什么事儿？这儿羊群没吃饱，得找个水草丰厚的地儿。那儿大周的使臣到了，好家伙旁边还住着个回纥啊高丽的一帮子人，就得左思右想。他大汗的威名是远扬草原了，但论起痛快反而不如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见到漂亮妞上赶着追一追。如果换了七哥，嘿嘿，他可不敢！哪像我，如今也就两手空空的汉子一个，走在路上不怕被偷，看什么都简单，无非是男人和女人，也不用分什么这族那派。喜欢了攀谈两句，不喜欢溜溜达达直接走人，这次第，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明檀被他最后文绉绉的一句给笑到了，她将坚硬的面饼泡进了马奶里，就着羊肉撕咬起来，随口道：“哎，你不是要找个南边儿的萨里玛吗？如今你是无事一身轻，想必应该有下过江南吧，如何？有合你眼缘的吗？”

　　然而说到这里，他却低下了头，微微苦笑道：“倒是找到了，顶漂亮的姑娘。”瞟了一眼明檀，“比你要漂亮百倍！”

　　明檀差点噎着了，然而见他眼中的哀伤，却不得不忍下反讥他两句的想法，只是道：“哦？那怎么不在你身边？人家瞧不上你？”

　　穆青沙只是望着远方连绵不绝的阿尔泰山脉，眼前浮现的却是如碎花飘零的烟雨朦胧，那个女子笑靥如二月新柳上的清新春色。他抱着脑袋躺下，仰头看着无尽苍穹，“她叫小湄，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甄母妃以前教过我和七哥诗经，后来胧月嫂子嫁了过来，也读些。直到遇见小湄，我才知道，为何溯回从之，也甘之如饴。”

　　小湄，是的，听着名字就当是江南细雨蒙蒙中倚窗轻笑的女儿。柔婉俏丽的眉眼，或许笑起来梨涡轻陷，穿着胭脂红的春衫笑声似银铃清爽。明檀自骆驼背上接下了酒袋子，这样的故事应该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旖旎来听的。

　　“我喜欢她温柔，会绣花，她绣出来的东西像是真的一样。她也会吹笛子，那种小小的竹笛，就像是草原的百灵欢快。我喜欢她，所以带她到赫赫。那时我就觉得喜欢她，所以一定要在一起，可是我却不知道，养在江南的花儿如果到了大漠是存活不下来的。她真的像朵娇花，离了故乡的土壤，迅速地枯萎了。”

　　明檀握着酒袋，微微发怔，篝火照得她脸庞红彤彤的如朝霞曦云，良久，一滴泪水淌过，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喝了太多。

　　而那边穆青沙依旧在絮絮叨叨，“她真的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谁都比不上。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哪怕永远走了，可是她依旧活在你心底里。你每次想起来，总觉得她越来越美丽，连那段时光都变得格外动人。”

　　“她虽然走了，但是我并不伤心，我也不打算殉情。她生前最希望的事就是我永远快快乐乐的，但是每天都要想起她来，不准把她忘掉。所以我打算好好活着，活得自由自在，让她在我心里留下最绚烂的一道风景。”

　　似是放下了沉压心头的重担，他长长吁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向明檀，“喂，我说了这么多，也说说你的吧？你和清河王不是有那么……呃……”

　　泪水肆无忌惮地滑落，明檀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显得太刺耳，最重却成了小兽舔舐伤口的幽幽呜咽。她往嘴里使劲儿灌了两口，烈酒入喉，烧过她所有的记忆。

　　那些年，那些爱，还有陪伴她走过许多春夏秋冬的人。

　　自父王去世后，她的人生就再无安定可言，奔波在中原和西欧之间，唯有小芬为伴。她们像是姐妹一般，她保护小芬，小芬照顾她。可是最后小芬嫁掉了，她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新的家，留下她一个人不熟练地梳头，每每回头发现原来只有她一个了。

　　满院的桂花香，一拢白月光下他抱住了自己，他说“常闻清灵居女道素手执玉剑，清灵铭心中。今日得见宗姬身手，果名不虚传。”

　　“明檀……你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女子。”他在背后轻轻地言语，她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会一直保护自己。那个时候，她是明檀，而他也只是予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合欢，合心即欢。我离开镂月开云馆之前摘下的。”“阿檀，嫁给我。”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港湾。曾那样欢喜于被一个人所爱恋，可是最后梦碎了，她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回忆，破碎地揪扯着全部心绪，想一想都是肝胆俱碎的酸楚。

　　而潇儿，她的儿子，被她抱着，被她哄着睡着，被她哦哦地逗弄着，更被她那样地疼爱亲昵着。有着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会咿咿啊啊地扯了她的耳环玩。然而午夜梦回，怀里有的只是一片冰凉，她狠心地把潇儿丢在了紫奥城，也狠心地没有再看他一眼，哪怕一眼，至少让她知道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会说话还是会走路，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踢被子？她是那样想要再抱抱他，想得几乎恨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就算是背负祸国殃民的罪孽也要看着儿子平安长大。

　　雪魄，呵呵……她曾经那样知心的姐妹也怨恨她，算计她，将她驱逐。

　　还有母亲……她的家……

　　所有埋藏在心底里最深的疼痛被穆青沙一语撕破，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同受伤的孤狼冲向大漠漆黑的远方。

　　穆青沙被她的举动骇住了，怕她做什么傻事，连忙跟在她身后。

　　夜空寂寥，万丈阿尔泰山脉就在眼前，亘古地卧躺在那里，无悲无喜地看星转斗移。她张臂迎风飞奔，任凭着冰冷的空气挤压进肺部，风沙打在脸上带来沙哑的刺痛。眼前只有广袤无垠的天地，而她的归属到底在哪里？

　　她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也不知道离篝火有多远了，她只是颓然跪在黄沙上，呆呆地看着数不尽的星辰闪烁。眼角酸涩地流不出泪来，咸咸的痕迹风干在脸上，越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残酷。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姐妹没有亲人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我从真实中逃了出来，掉进一片谎言里，到了最后什么都失去，只剩下要我性命的欲望。周明檀，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练出了好剑法为了保命，你逃出了西希拜罗为了保命，你如今苟且活在这个人世间还是因为你还有条命！如今你除了条命你还剩什么？”

　　酒劲上头，眼前也只有一片漆黑。身子软绵绵地被穆青沙扶了起来，她边哭边笑，放浪形骸如同一个疯子。

　　“周明檀啊周明檀，你到底为什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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