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一百四十七 【彼此尔尔】
她窝着被阳光烘烤半天，仍然半湿的身子，安静的蹲在海岸边，玩泥巴。
这片沙岸淤泥满覆，含土量比砂砾石子要多，鞋子踩上去落的脚印清晰的跟拓画似的。
土层的整体质感像混进粗糙颗粒的橡皮泥，抠一点起来，攥两下都黏在手心上了，就着浪花冲刷几道才洗得干净。小丸子用手指在地上戳了好些深浅不一的洞穴，等下手的空间不够用了，就螃蟹似的横向蹭走一步，在光洁的沙土上继续作业，终于成功顺溜出一排堪称壮观的小坑孔，赶海挖蛭子的渔人见了一定会很感动。
抬脸验收成果时，看到远远近近一长串密密麻麻，她不由有些头皮发紧，抱着膝盖打了个寒颤，终于醒悟自己做的事压根置换不了什么成就感。
轻叹口气，丸子缓缓站起身，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将目光投向和她一样，正待在不远处忙活另一件无意义之事的大野。
他弯腰捡起一枚半埋在沙土中的粉色扇贝，在水里洗涮干净，准备送回安置在一大块岩石上的战利品堆积处，忽然瞧见扇贝边缘有颗看漏的小破洞，顿时毫不留情地弃之敝屣，扬手把它丢远。
球球以为这是在跟它玩掷物游戏，摇头摆尾地奔过去，叼起贝壳送回大野脚边，得了一记略显敷衍的摸头奖励。
“你的衣服干了没？”丸子弯腰就着小浪洗手，扭过脸冲他喊话。
大野转身看着她，“差不多吧，你呢？”
“还没，至少得再晒一个钟头，要不怎么说白色吸热慢呢。”
抱怨完自己的衣服料子有多难干，丸子走到大野身边，伸手摸摸他的袖子，跟她比起来的确干得多，基本不剩啥水分了。
大野单用看的也看出她的衣服还湿着，尤其从领口到小腹一片，“谁让你弓着身子蹲地上不动，晒来晒去只晒得到背，干得快才奇怪。”
丸子闻言，直冲他翻个白眼，“……这么有道理的话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跟你一块捡贝壳了。”
大野也回了她一个不够彻底的白眼，跟着扬眉笑出几分狡黠，“我问过你要不要捡贝壳啊。”
“你明明是问我要不要贝壳好吗。”
“有区别？”
“当然有，问我要不要难道不是想亲自捡了送我嘛。”丸子边说边朝大石头那张望了一眼，“你捡了多少？”
“破的，太小的都没要，还挺难找，大概三十个左右。”
丸子走近细看这些精挑细选的贝壳，确实品相很好，花纹还漂亮讨喜，拿到商店里小卖一下也说得过去，尤其是其中一枚通体湛蓝的螺旋形贝壳，亮眼程度直逼珠宝，于是热烈夸赞了大野两句，问他能不能带这些上路。
“怎么带，我们又没拿袋子。”
“装你口袋里。”丸子说着指了指大野下着两侧的裤兜。
虽然觉得带这些没什么用又累赘，毕竟出自丸子的请求，他还是应下了，正经估计了一下口袋的容量和这些贝壳的大小，“……不可能都装下，最多带六个，你来挑。”
丸子仰脸冲他一笑，跟着便侧坐到岩石边沿，仔细从三十多枚贝壳里挑拣出最入她眼的一拨，左手托两大一小，右手捧两小一大，递给大野。
往口袋里装好贝壳，大野坐到丸子身旁，俩人面朝大海静坐了一会，谁都没开口吱声。
球球绕岩石打了几圈转，没趣的哼唧一声，趴在丸子脚边嗅着地打起哈欠。
留在海岸边等衣服干了再往岛内走是小丸子的提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聪明的，虽然就出发点来论根本歪打正着。
悠和田矢消失后，她和大野面面相觑了半天，原本以为这俩人从始至终都会待在他们身边领路、做向导，谁知道刚上岛就闪没影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露面，甚至到底会不会再露面。
就夫妻俩留下的六字讯息进行了一番磕绊莫名的讨论，也没得出什么像样的结果，反倒弄得更加人心惶惶。
跟着又在白鸟夫妇驻足的沙地上发现一条链子，丸子把它拾起来拎到眼前打量半天，不是很肯定的表示，这个好像就是被悠“袭击”时，为她所用的东西。
犹豫片刻后，她决定把链子拿走，戴到左手腕上，正好遮住那圈意味不明的红纹。
做完这件事，俩人转身面朝与海洋相背的方向站定，映入眼帘的矮山连绵起伏，茂密旺盛的幽绿雨林一碧万顷，望不见尽头。
他们沿着海滩外围的密林边缘，寻了较为开阔的一边当作入口，才在一段估计是走兽拓出的狭窄土路上走出数十米距离，丸子忽然拉住大野的袖口，急声喊停。
“怎么了？”
“你看上面。”
小丸子举高手臂，大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并未瞧见什么稀奇，只有一丛丛相互堆叠，遮蔽天空、阳光的宽大叶片。
她清清嗓子，解释道：“这片林子这么大，空气也很潮湿，到处都是树荫，我们如果穿着湿衣服一路走下去会感冒的。”
大野赞同的点头，“所以呢？”
“……所以，我们出去晒太阳吧，把衣服晒干再往里走，好不好。”
他没急着搭腔，朝前方一片阒静的密林曲径看看，又把视线转回她脸上定住，沉默一会，轻声说了两字，语气里没有疑问，“怕了。”
丸子捏着拳头幽幽别过脸，算作默认。
这也难怪，孩子的年纪，没大人带着，突然给丢到一座孤岛上，自然需要时间适应环境，调整心态。
他的情况也谈不上乐观，走进这片林子，心中同样是不安多过有数。
当初在家看《鲁宾逊漂流记》、《金银岛》时，羡慕过主角们肆意妄为的冒险经历，轮到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什么叫做叶公好龙。
其实，根本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有能力、资本独独缺乏勇气心劲算一码值得非议，攒着几分薄底，干有一腔壮志豪情，掂不清分量妄图以卵击石更不是好事，该叫莽夫、傻子。
没有充沛的经验、知识，也不具备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强健的体格，甚至连件像样的装备，可供依傍的外物都没有，遇着什么大风大浪，一个跟头就能栽没影。
把动物园、温室里养育的幼兽、幼苗抛放到大自然里日晒雨淋，生存不下去也不能怪它们不够努力，实力在那里，哪来那么多小宇宙可供爆发。
悠所言的“活下去”，若全盘照现实情况估量，难度深不可测。
如果现在只有他一人，最大的感想应该是绝望吧。
因为有她在，才顾不上自省。
和丸子退回海滩边沿，借晒衣服之名拖延时间，以作休整时，她曾问过他一个问题，很直白的看着他的眼睛，“大野，我会不会拖累你？”
见她一脸认真、坚决的神色，他也敛起眼角嘴边的浅笑，用比她更直接、坚定的语气应道：“不会。”
“可我比你弱很多，胆子也小。”
“我也很弱，胆子也很小。”
“怎么会呢，你明明……”
她正想发自肺腑的夸扬大野一番，忽然被他握住右手，朝身边拽近一步，“我是说真的，学校和这里不同，你我都是普通的孩子而已。”
丸子愣了两秒，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开口，“那我们在一起，会变得强大一些吧？”
“还是很弱。”大野轻笑一声，目光垂落地面，凝视着一枚残缺的螺壳，“但至少，不会太害怕。”
“嗯，两人在一起害怕，就没那么害怕了。”说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对小动物抱团取暖，缩挤在一块瑟瑟发抖的画面，惨归惨，总好过蒙头转向的落单。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好处，大野这番话，算是彻底把她那点不可言说的小顾虑打消干净了。
她才不是拖累。既然两个人都弱，大野需要帮助的时候，她随时都愿意站出来，相互扶持，心安理得，一点都不需要见外。
小丸子在心中摩拳擦掌，暗暗脑补自己英勇无畏横挡在大野身前驱散毒蜂，吓退毒蛙的飒爽英姿，仍与对方紧牵的右手被摇动几下。
那人看着她，也无比认真的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出现一个很强很厉害的人，肯罩着你，要带你走，你跟不跟？”
丸子闻言偏头思索一会，蠢蠢的眨眼，“他是好人吗？”
“对你来说是。”
“那当然要跟啦，有大腿主动凑过来为什么不抱。”
大野沉默一会，冲她露出微笑，“如果他只带你走呢？”
丸子愣了一下，总算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说，要我和你分开，他只管我，不管你？”
没等大野应话，她皱起眉头，一脸格外把此事当真的不快，干脆地连摇两下脑袋，“那他算什么好人啊，明明是个挑拨离间的大坏蛋。”
一不小心被她那句声情并茂的“挑拨离间的大坏蛋”逗乐，大野松开她的手，转脸轻咳，再度开腔时，声线变柔放缓，“所以，你不跟他走？”
丸子很有气势地把脖子一扬，“肯定啊，我干嘛跟他走，不骂他一顿都算好的。”
见她态度放得这么明确，把话都说绝了，他心里就像被喂进一口蜜似的甜，乐呵呵摸把脖子，又忽然有所醒悟，转而反向敲起警钟，“你啊，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真遇着什么事，能跑就跑，有大腿抱就抱吧。”
他说的这番话，大半发自真心，当然，也免不了有点口是心非、故作姿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小丸子受教的翻翻眼皮，没多想他话里的真真假假，非常耿直的回了他一句，“那要是换你遇着事，会丢下我不管吗？”
“你觉得呢。”
把判断权移交给她的反问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毕竟答案都写在他脸上了：大写、加粗，划了波浪线，打了括号，勾了花边外框的“不会”——绝对不会。
准确领会到大野无声表态意向为何的小丸子，扬眉摊手道：“那不就结了，你不会丢下我，我也不会丢下你，很公平。”
大野没再多说什么，仅仅笑而不语的看着她，小心翼翼压下、收敛起自心底，源源不断冒出的满足。
后来，他们分开行动，各自找了点事干，打发等待衣服晒干的时间。
灿烂阳光热烈笼罩之下，她窝在岸边学活海鲜挖穴打洞，他在滩涂间游走捡拾贝类动物的遗骸。
时不时停下，望向前方抱膝蹲着的背影，回想起她方才在自己面前展现出的种种。
直率、坦诚，还有温暖。
具备打破一切限制，超乎能与不能的力量。
至少，足够令他相信：和她在一起的自己虽然很弱——
但也，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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