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书房觐见

　　六月中的时候咄必从五原回来，云昭问我要不要回府，被我断然拒绝了。哲哲那虽然撂了狠话，可那姑娘从来没放松对我的警惕，时不时的过来提醒我‘不得好死’的事。我才懒得去搅合人家的醋缸子。

　　但是，很多时候老天就是喜欢跟我拧着干。我想见的人它偏不让我见，我想躲开的人它偏要拎到我的面前。

　　没办法，可汗召唤觐见。

　　云昭在我前面走着，她外衫后面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像花园里盛开的玫瑰花瓣。我没有做什么装扮，不失礼地穿了一身宫装，简单地挂了几串珠子在胸前，头发向后拢起，发尾处编了几柳辫子，再用那根白玉簪子绾成一束。

　　“三殿下若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你。”云昭出门前看着我的装扮摇头。

　　“是啊，你没有吗？”我笑吟吟地睨着她，手指在屋里指了一圈，“让我画了这么多花，手指都要残废了呢。”

　　她掩唇轻笑，艳丽的裙摆一转，微微正色道：“李潇，可汗面前我是可贺敦，要委屈你拘着礼数规矩了。”

　　“我懂。”我给她理了理胸前繁琐华贵的项链，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低眉顺眼地弯腰道：“可贺敦请。”

　　云昭噗嗤一笑，随即正了正神色，由容嬷嬷在前面领路，端庄挺拔地往外走去，就像那次我在咄必府邸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我们进去书房时，咄必正在可汗下手边坐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可汗手指托着下颌听的专心，而咄必说的神采飞扬，眉宇神情间，是那许久不见的少年光华。似乎几年间岁月打磨出那一点内敛都已悉数抛去，在他敬爱的大哥面前，他仍是那个飞扬狡黠的男孩。

　　见我们进来，咄必的神色略有凝滞，目光滑过云昭，又轻点在我的身上，随即起身对云昭见礼。再坐下时，神色变得轻淡了许多，有点事不关己的散漫。

　　我一一见礼后在云昭下手边做好，略整了一下裙摆后便把自己当了一个摆设。咄必今天穿着月白的长衫，软牛皮束着袖口，外套鸦青色暗菱格长坎，肩角微微的往上飞翘着，利落精神，素净又不失华贵。几个月不见，似乎又有了些变化似的。我悄悄地看他，他似乎有所察觉，也看了过来。

　　上次那一吻的争执之后我们便没再见面，此时再见，既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恼怒了。于是抿嘴对他笑了一下，他挑挑眉毛，嘴角也慢慢地漾出一点笑容。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容器，不管你把什么放进去，它都不由分说地分解掉，融化掉。无论你是否愿意。

　　当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原谅咄必，以为再见他之后还会再有一番争辩，或者激越地斗嘴，或者平和地谈心。可事实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如此简单的一笑，烟消云散。

　　“云昭，老三这次从五原带了好东西回来。”可汗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匣子，“说是送朕的。”他看着云昭，眼中笑意浅浅，柔和却又有些意味不明。

　　“三殿下的眼光从来不会错，既然是送给可汗的，那必定能送到可汗的心坎上。”

　　可汗用手点指了一下云昭，笑道：“总是这么会说话。老三可要记下，宁可得罪了朕，也千万别得罪了朕的可贺敦，一张巧嘴，把你捧得上天，也摔的下地。”

　　“这可冤枉。”云昭嗔笑道，“天上地下还不都是可汗一句话，关臣妾什么事。这礼物可汗喜欢，就是借臣妾的嘴说话罢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我并不觉得好笑，但也附和着哼了两声。可汗把那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鹅蛋形状的玉石来，洁白莹润，玉石上镂了些孔洞。我远远地瞧着，觉得有些像埙，可那些孔洞似乎又比埙多了不少。

　　“这是七音石。”咄必开口说道，“微风吹过便有音律，曲调悠远空灵，臣弟想着放一个在这书房，让大哥能舒缓舒缓精神。”

　　可汗对着那七音石吹了一下，果然出了声音，像是春风中远远飘来的牧笛声，婉转清远。“好东西。”他夸了一句，却没多把玩，把玉石放回匣子里扣上了盖子。云昭一直看着七音石出神，见可汗扣上了盖子，神色中闪过一点失望。

　　可汗没再提这七音石的事，倒是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对咄必道：“老三，这姑娘朕今天也让人叫来了，要不是云昭带进了宫中，朕还不知道你竟带了个女孩回来。”

　　我起身绕到桌前跪了下去，可汗一摆手，“不必，你尽管坐着就是。”我道了谢，重新又坐回来。眼观鼻鼻观心，余光却看着上座的可汗，心中冷笑。什么不知道，连我的名字都一清二楚了，这等鬼话咄必竟然也信？小时候精的像只狐狸，怎么长大却变傻了。

　　“小事一桩。臣弟去中原的时候遇到这姑娘正被歹人欺负，救下后她竟缠着臣弟不肯走，臣弟善念一动便带在身边了。”咄必眯起眼睛看着我，“许是这宫里待她太好了，几个月不见，这丫头不光长胖了点，居然还不愿意再回我府中了。”我听得脸都黑了，暗地里对着他咬了咬牙。

　　可汗笑了笑，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对咄必的那番话产生怀疑，只道：“难得她与云昭投缘。”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云昭倒没有说她是与我在大兴宫认识的，这夫妻俩，果然是隔着心呢。

　　“还怕三殿下会怪我照顾不周呢，这倒好，敢情照顾的好了也成罪过了。”云昭瞟了咄必一眼，话是调侃的话，但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弄得人分不清真假。

　　咄必怔了一下，旋即淡淡地说：“不敢。是臣弟失言。”

　　房里的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静静的，有种压力悄悄扩散开来，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来。我只觉得手心冒汗，头压得更低了点。

　　终于还是可汗开了腔，说：“这次回来不妨多留些日子，过了生辰再走。颉儿，你眼看就十六了……”他叹了口气，看着咄必的眼神宠爱的能挤出蜜来，我浑身忍不住一个激灵。

　　咄必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点腼腆的神色。看得我心里又是一惊。

　　“你不能再拖着了。”可汗说。

　　“臣弟无拘无束惯了，不急。”

　　可汗呵呵一笑，咄必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这俩人在说什么，转头看了一眼云昭，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半阖着眼帘，捋着袖口的刺绣。我以为是在谈论什么了不得的事，赶忙也低下头，稳住了目光。

　　“什么不急！”可汗忽然提高了点声音。

　　“大哥……”

　　“别想混过去。”可汗挥手不让他再说，“云昭，这事儿交给你了，生辰一过就塞个女人到这小子到府里去。”

　　云昭猛地抬头，看了看可汗又看了看咄必，一时没说出话来。

　　“怎么？铁勒诸部那么多女人，还愁找不出一个来给他？”

　　云昭面有难色的微皱着眉头，呼吸有点乱。我见她双手在袖子里紧紧的握着，攥出发白的骨节。半晌她松开了手，脸上也恢复了如常的神色，言辞恳切地说：“臣妾自然是会用心的寻一寻。三殿下素来与陛下亲厚，铁勒诸部无人不晓，自然愿意结亲者众。但正因为此，反倒难办了。”

　　可汗嗯了一声，倒也没见他显出什么为难的样子，依旧看着云昭。

　　云昭楞了一下，忽然又掩唇一笑，“臣妾怎敢擅做主张，倒是可以帮着寻些适嫁的女子来，再由陛下定夺便是。人说长兄如父，这点责任陛下可推不得。”

　　“就按你说的办吧。”可汗点点头，寻思了一下又笑了笑，笑出点阴谋的味道，“你可要用心找，别让朕一番好心却做了坏人。”

　　我脑子里闪过了那可怜的哲哲姑娘，恐怕这次注定榜上无名了。

　　“好了，朕乏了。”他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云昭身边，把手递到了她面前。云昭伸手搭上，借力站了起来。“老三也甭怨了，这就带着李潇姑娘回府吧。朕到云昭那里歇着了。”说罢拉着云昭往门口走。

　　外面有人给搭了帘子，云昭迈出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身影便隐进了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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