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瞎吹

　　沈七皱眉，冲着小太监埋怨道，“为什么非要等到事后才能领我去见她？你不是说她等我等了很长时间吗？她就不能现在露个脸儿先跟我说上几句话吗？”

　　沈七抱怨的对象其实不是小太监，而是在抱怨那位郡主。

　　并不是沈七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以草根平民黑涩会分子的身份公然指责爱新觉罗家的一位郡主，而是因为，很明显的一个逻辑摆在面前：稍后沈七就要觐见皇帝，这一切已经很肯定是和珅大人事先安排好的。在这样周密的安排之中，忽然多出来一个郡主，这个郡主比沈七早来现场好几个小时，还很有爱心地替沈七预备下了香茶和瓜籽。同时这位郡主和郡主爸爸，又是沈家在舟山的最近邻居。按照欧洲人的说法，定海公爵父女两个乃是当地的领主，沈家其实是受到某领主保护的黑市商人。

　　根本都不是外人，大家都是同一根绳子上拴做一串的男女蚂蚱，按照西式说法，那就是同一犯罪集团的同伙。

　　既然有这层关系，某郡主就应该更加敬业一点，赶紧站出来跟沈七及早分享更多的情报，以免沈七等一会儿面君的时候不慎说错了什么。

　　就在沈七发出抱怨的时候，里间有个女孩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道，“不就是说几句话吗？有什么能不能的？我忍不住要说你一句：想不到沈七你竟然如此缺乏耐心。你这猴崽子一般的猴急脾气，如何办得来正正经经的朝廷大事儿？”

　　金塘郡主听不得沈七的埋怨，自己忍不住掀帘走了出来。

　　“沈七见过郡主！”沈七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按例诵念小主吉祥娘娘万福那一套。他又不是宫里的人，犯不着去学太监们的礼貌。只按江湖朋友的态度致以问候。其实他根本闹不清楚郡主该不该叫个小主。

　　“免礼！你还是坐下吧。别这么一根竹竿儿似的杵在我跟前，让人渗得慌。”

　　那个少女脸上笑嘻嘻的，说话却挺损。这年月的北京人都是很喜欢犯贫嘴的，沈七来北京也有好长一些日子，对此地风俗颇有一些痛彻领悟。一屁股坐回锦袱包裹的红木板凳上，有一种被击溃的挫折感。

　　这位少女杏眼圆睁，冲着两个小太监横扫一眼，两小太监躬着腰，很知趣地退到了门外。

　　“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吧。“

　　“我想问你……那个……这个……”

　　沈七本来是揣着一肚子的问题来的，被郡主姐姐损了一句之后，头有点晕，竟然一时想不起自己本来要问什么问题了。

　　其实这不能责怪沈七，并不是他的情商不够。沈七的确是怀揣了各种问题而来，但是所有想问的问题里头，其实没有一个是特别急切的。其实那些问题都是可以搁在事后慢慢去了解。此刻若是提问，自是应该挑选出最急切的问题来问。这样的急切问题，沈七根本选不出来。所以一时失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你没问题了？你若没有问题可问，那就轮到我来问你！”少女的气焰略嚣张，有点咄咄逼人。

　　“第一个问题，我先要问问你：萨克森姑娘好看吗？”

　　沈七完全料不到对方要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会是这个……满头黑线。

　　“按洋人的标准，我想，那位洋小姐应该算是蛮好看的吧。”

　　“别绕弯子！我是问你，按你自己的标准，她很美吗？”

　　“呃……”

　　沈七真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应该如何回答。他当然知道女生都是挺容易妒忌另一个女生的，可是，他跟萨克森家的洋姑娘根本没什么啊，跟郡主姐姐之间更加的什么也没有，沈七这辈子也就是今天见过了萨克森小姐第一面，此刻又见过了金塘郡主第二面。

　　话说沈七以前在舟山的时候，是非常清晰十分具体地近距离见过金塘丫头一面的，当时是定海公带着女儿造访沈家。沈家要接待地位如此高大上的超级贵客，自然是全家出动，沈经的七个儿子排成一行，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父亲的背后。

　　定海公父女两个就好像检阅马厩里的小种-马一样，从左到右，仔仔细细把沈家的七个儿子认真审阅了一遍。所以金塘郡主是早就认得沈七，沈七也能够十分肯定地一眼认出对方，可是两人从没说过话，关系一点儿也不熟。

　　“我们很熟吗？这些是私事，又不是朝廷公干，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私事儿告诉你？”

　　沈七心想，倘若对方是查询公务，按照对方的阶级身份而论，身份卑微的沈七只能是毕恭毕敬有问必答。遇到私事，那就未必。大清律法可从来没有规定过草根庶民两口儿的私房话，也必须一五一十地供述在县太爷的官衙前。

　　“这是私事儿吗？这明明就是公干！”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女郡主的脸色微微胀红。

　　沈七不服，“这怎么可能是公干呢？无论萨克森小姐生得俊俏，又或者丑陋，她都会带我去看那艘船。所以我到萨克森府上所办的事儿确实是公干，但是关于那个洋妞美或不美这一块儿，肯定是我的私事儿。既是我的私事儿，我不想说，您就不该打听。”

　　“这就是公干！我就是要问个明白！”少女郡主的小脸蛋儿变得更红了些。

　　沈七伸手挠头，遇到这么不讲理的野蛮丫头，一时还真没什么好辙。满洲人毕竟是野蛮民族，运气好强夺了我大汉族的江山，满洲豪门巨宦的身上总是脱不掉那样一股子从山林猎户一夜间突然晋升为王侯的暴发户范儿。暴发户家里调教出来的女儿，就是这么娇横。跟大明朝汉族儒将家庭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完全不可以同日而语。

　　“她的皮肤很白……”沈七意识到自己肯定犟不过对方，机智地做出让步，绕着弯子回答对方的提问。

　　郡主脸上的红潮终于开始消褪，嚣张任性咄咄逼人的气焰忽然也不见了，神情变得来有些沮丧，落寞自怜的道，“哎！我就知道，这问题根本就不用问，男人一定是特别喜欢女孩子皮肤好。”

　　金塘郡主一辈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北京城里长大，不过定海公每年就会有好几个月前往定海县处置家常诸事，金塘郡主听说是个相当恋父的女儿，追随乃父的日子里，肌肤免不了要受海风的伤害。沈七当然知道海滨渔户的脸色全都是黝黑的。那是海风数十年不断吹袭的结果。沈七的岁数还小，脸色已经微黑。等他四十岁的时候，肯定会变成张飞一样的一张锅魁脸。

　　男子汉拥有一副张飞脸，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儿，更加的霸气威武有木有。

　　女生倘若也这么变黑，确实有点黯然的忧伤。

　　舟山是个群岛，定海县是群岛中的第一大岛，金塘岛是毗邻定海县的第二大岛。倘若当今朝廷和宗人府不给眼前这位少女郡主及早换个封地的话，她的未来人生一定是相当相当的忧桑。这年月可没有什么资生堂养颜护肤化妆品。大海的女儿，注定会是黑黢黢灰溜溜的。

　　难怪她会丢开正事儿不谈，一味忙着跑去嫉妒英国爵士的女儿，洋人都是白种人，咱们都是黄种人，大清格格怎么敢跟英国小姐比白呢？更何况是受封在一个海岛上的倒霉格格。

　　眼瞧着小姑娘泫然欲哭，沈七的心中觉得不忍，很机智地玩弄了一把文字游戏，微笑说道，“金塘姐姐，依我说，皮肤白，未必就等于皮肤好哦！”

　　“你啥意思？”少女郡主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楞楞地盯着沈七不放。眼里露出一丝丝侥幸的希望。

　　“洋小姐的皮肤确实白的像雪，可是她的皮肤一点儿也不细腻。洋人的皮肤其实很是粗糙，有明显的那啥那啥……你仔细查看过你脚上穿的小皮靴吧？那鞣制过的皮革上面是有很多暗纹的，猪皮的暗纹是星状分布的，牛皮的暗纹是波浪式的，只有小羊羔皮的暗纹最是均匀细密。咱们中华人氏无论什么民族，皮肤上都看不出那样的暗纹，洋姑娘的皮肤却很明显可以看到小羊羔皮那样的暗纹，质素还比小羊羔皮略差一些，小羊羔皮的暗纹更加细密，洋姑娘的反而疏松。”

　　“我去！”少女郡主终于转忧为喜，“沈七你这是瞎吹的吧？洋小姐的皮肤真有那么差？”

　　“真的！”沈七很负责任地点点头，添油加醋地污蔑外国友人，“借着烛光看去，还能隐隐约约看得见许多金色的绒毛，毛绒绒的。好像金丝猴，感觉不大像人。”

　　“呃！快别说了！”少女郡主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制止了沈七进一步加大力度搞英黑。不过，眼角眉梢却已经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愉悦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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