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幻境6：境中境3
这是西元1843年的秋天，贝尔森林在被烧毁又被重建以后，总算逐渐恢复了树下四季如春的气候。许愿树一带是那场灾难中保存最完好的部分，司徒穆带黛西来到这里时，在许愿树下揭开了蒙住她双眼的黑色丝带，轻笑着问她：“崽崽喜欢这里吗？”
黛西第一眼看到树下魔法水晶球般梦幻绮丽的景象时，不出意外地面露惊艳，可她很快猜到这是许愿树——见证了精灵族数十万年历史的文化瑰宝、精灵族守护和平的精神象征、承载了森林老人和伊萨克、雅格布所有关于家园的回忆的神灵树……可如今，这三只离乡背井的精灵有的再也回不来，有的仍旧流离转徙，竟然只有她一只吸血鬼来到了这里。
她有点想哭，但她很快让自己在永远消磨不尽的痛苦中开心起来，笑着扭头亲了亲司徒穆的唇角，说：“喜欢。”
“不过，贝尔森林的绝大部分区域都被摧毁了，这里为什么还保留着？”她问。
“因为许愿树是精灵族与神明沟通的桥梁。”司徒穆从她身后抱住她，用下巴蹭她的头顶，“我当初奉命摧毁桂树王宫以南至罗密撒西湾时，故意没有摧毁这里。”
“你是奉理查德的命令摧毁许愿树这片区域？”
“当然。”
“为什么？”想到他听那个坏蛋的话摧毁这样美丽的地方，黛西就为这些精灵和树感到心疼。
“因为……你。”司徒穆勾着唇，眼神却没有什么温度，“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事情？”黛西神色认真地问，“以后你可以一点一点全部告诉我吗？”
“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但我不能告诉你全部。”
闻言，黛西有点生气：“你前两天还说你会对我世界第一好的，这就要食言了。”
“不食言，”司徒穆笑着执起她的手亲了亲，“以后你会知道全部。”不过，那时你或许再也不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我们的种族、思想、信仰……我们的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注定我们只是背对太阳的冰岛附近背道而驰的两只孤舟，这一次的碰撞仅仅是黑夜里的一次意外，未来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制造意外，我们将重新归于陌路人，而后永远走向陌路。可是，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好快乐啊，崽崽。
司徒穆抱紧黛西，暂时放下内心那些令他压抑的想法。闭眼缓了一会儿，他握住她的双手，使她两手合并，说：“崽崽，你可以在这里许一个愿望。”
黛西抬眸看着流光溢彩的许愿树，神情冷漠，并没有许愿，而是转过身去，凝视着司徒穆的双眼，真诚地问：“你信仰森林之神吗？”
“我相信神话中的所有神明，包括造物神、森林之神、权杖女神、兽神、死神等，现在依然掌控着世界的一切走向。”司徒穆真挚地微笑起来，“因为我一直觉得，我遇见你，是神明的旨意。”
“而我相信神明已降临于世，”说这话时，黛西眼眸晶亮，发自内心笑了起来，笑容明媚灿烂，“当你降落在我的世界的第一刻，我就想……我的神明降临了。”
司徒穆垂了垂眸，又抬起眼眸，摩挲着她漂亮但清瘦的脸颊，笑得温润惑人：“或许，我并不是神明，而是来摧毁你的恶魔。”
“摧毁我吧，”黛西此刻唇角的笑竟像是开在血泊里的妖艳且绝望的血花，“反正我除了你，一无所有。”
司徒穆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吻她，轻笑道：“有我就够了，我会让你拥有一切。”
他看着她红红的洇湿的眼睛，在她下巴的软肉上捏了捏，说：“向我许愿，我最亲爱的崽崽，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我想要……世界和平。”像是糊里糊涂地说出了自己最可笑的白日梦，黛西自嘲地笑了起来，“你别当真，塞西尔，其实我最想要的是和你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真的吗？”司徒穆双眸里明亮的笑意比唇角的更深，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黛西的眼睛。
“当然。”黛西抱紧了他，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说，“不管怎样，我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一定很危险，以后有我了，你再也不能让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了，知道吗？”
“好，”司徒穆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宠溺得有些过分，“你说的话我都听。”
黛西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蹭了好一阵，才抬头问：“以后我们都一直住在贝尔森林里吗？”
“崽崽喜欢这里吗？”
“喜欢。”黛西点点头。
司徒穆又亲她的头发了：“那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这样不会被理查德发现吗？”
“那就杀了他。”平和地说出这句话时，司徒穆仍然在朝她微笑，情绪未有一丝起伏。
黛西却渐渐笑不出来了：“他是我的父王，在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很好，不管他现在怎么对我，我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死。”
“好，不让他死，”听到她的话，司徒穆终于收敛了笑意，“以后，只有我对你很好很好。”
“你为什么可以杀理查德？我不信。”
话落，她又听见司徒穆的低笑声从她头顶传来，他说：“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以后或许能让崽崽相信。”
他们在贝尔森林定居的三个月以后，正逢西元1843年冬季——这一日期后来被无数史学家誉为世界历史的转折点，象征新世纪全面开启的纪念碑。那时，潜伏在贝尔森林的无数兽人里，有一只外表与寻常野兔无异的兔人，不知是自己找到还是被刻意告知了黛西和司徒穆的住处。很快，理查德知道了关于黛西的这一消息，再接着，三大种族的军队蜂拥而至。
远方的天空是黑的，许愿树宛如沙漏中心，周遭一整圈由吸血鬼布成的浓云都朝中心倾倒；地面则像是爬过来无数迁徙的行军蚁，那是朝许愿树方向狂奔的兽人；而天空与地面的衔接处，吸血鬼和兽人之间，是由法师筑成的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
他们已经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正以不可抵御之势，如蝗虫过境般，将贝尔森林的土地与植物一寸寸占据吞噬。
司徒穆搂着黛西的腰，带她立在半空欣赏山雨欲来、乌云遮日的景象。黛西掏出匕首，望了眼她早已预料到的一切，忽而发出凄然又颓废的一声轻笑，不知是绝望还是已然平静，说起话来轻细温柔：“塞西尔，我不想再重复几个月以前的事情，因为这一次，钢琴室里不会再有你了。我宁愿让一切都停留在这三个月。”
她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望着疮痍满目的世界，发觉漫漫前路，黑暗无垠，除了他，她真的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她打算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死，但最终没有问出口，她始终害怕听到令她黯然神伤的答案。
就让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吧，千万不要打破这一切，她想。
司徒穆笑着挪开她紧握的匕首，说：“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把你喂胖一点，你一刀下去，肯定又要瘦成猴子了。”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损她？要换成平时，黛西早就生气了，可如今她的无奈更加浓厚，“我思考过无数次，我们会不会还有别的能够在一起的办法，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说出这段话时，那一支浩荡大军正清晰地呈一整个巨大的圆环形状朝这里围攻过来。天空之上密布的吸血鬼和鹰人已经与他们遥远对望；大约树顶高的水平面上，骑扫帚的法师加快了行军速度；而地面的狼人、狮人、虎人、象人等等正飞奔于森林被夷为平地后的漫天尘埃里……他们真的没有逃走的可能了。
司徒穆知道黛西在担心什么，他第无数次揉乱她的头发，也很无奈：“我说过很多次了，一只崽崽是不用忧心这件事情的。”
就在黛西终于忍不了，愤怒地揪住他的手不让他再碰她的头发的时候，他望向远方，面带微笑抬了抬另一只手：“崽崽，你的第一个愿望即将达成，请你验收——”
地面有轻微的震动，立在半空中的黛西是用肉眼看出来的，贝尔森林新长出来的小树的叶芽都在一齐颤抖，像是凛风中幼小的寒号鸟。起初，黛西以为这是由于前来逮捕她的军队太过庞大，且地面离她最近的一支狼人军团仅在十几公里外，他们的狂奔导致了地面震动。但很快，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看见了真正使地面瑟瑟发抖的庞然大物——
空中距离她最近的是血族的王室卫队，此时王室卫队正前方仅一公里左右的地底，泥土遽然翻滚起来，那个巨大的漆黑的铁盒破土而出。并且，以黛西和司徒穆为圆心，半径十公里的圆周上，每一处都从地底升起了这种类似于长方体的黑色盒子，他们像是连接成了一排围成圆圈的铁栏栅，严密地将那一大圈军队隔绝在外。
此时发生的事还不算什么。可黛西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灵魂的压抑，因为它们正是战争与杀戮最为贴切的象征。
或许，它们还象征着一种血腥的、残酷的和平。
果然，就在她心中涌起压抑情绪的下一秒，安装在每一个黑色铁盒上的无数根管道里，都喷射出了一种速度快到恐怖的透明固体颗粒，喷射每颗透明小颗粒的间隔极短，因此管道发射而出的竟像是一道细细的、亮亮的水柱，而由一整圈密密层层的管道围绕黛西和司徒穆构成的巨大的圆，竟像是一整座宏伟壮观的喷泉。
这座喷泉的每一颗微小的水珠都有着那样晶莹剔透、不输世上任何一朵六角雪花的美感，它们的线条是最为致命的柔，它们的体积体现出最惹人怜爱的幼嫩，它们楚楚可怜地由喷泉口抛弃，去亲吻来自四面八方的三大种族的敌人——
而后，在接触到敌人的瞬间碎裂成数亿片，将猝不及防的他们切割成随风飘散的血雾。
为了防止在贝尔森林的这片区域重新种植的植物遭到大面积侵害，安装在f-5a坦克上的弹药都是无烟无焰的79玻璃弹。没有尸体，没有残肢，没有尖叫声，甚至没有活口，只有仿佛被血雾染成血色的云，和已然覆了一层薄薄的血膜的贝尔森林。
就在冉冉升起的那圈浓得仿佛要凝固成血块的雾气中央，目睹这一切的黛西浑身僵硬冰冷。司徒穆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笑着唤她：“崽崽。”
黛西像个木偶人那样机械地扭头看着他，就看见了他依然那样温煦的神情。他用手指仔细梳理她又被风吹乱了一点的头发，从容自若地告诉她：“十九世纪的人族已经具备了科技大爆炸的一切前提条件，生产高科技武器是大势所趋。在这一场模拟中，我们所观看的，只是势必会发生的事情。”
“纵观历史，我们能够发现一条自然规律：当人口与资源超过某种比例时，必定会出现危害众多生命的深重灾难，例如战争和瘟疫等。这些灾难使得人口下降到环境所能容纳的范围以内，世界才能平稳地运行一阵子，等到下一次人口超过环境容纳量时，又会出现战争或瘟疫等灾难。”
“知道这条规律的话，从这一次模拟中，我们很快便能得出最直观的信息：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长期的和平必须以短期的血腥为代价；如果没有短期的血腥，迎来的只会是长期的慢性折磨。总之，一定会有足够数量的生灵死亡。”
“你不喜欢我做活体解剖的实验，更不喜欢我用活体取器官后废弃的肉体建立的那一座地狱，因此我来到幻境以后，放弃了这一切，我害怕我又会招你讨厌。可是，事情果然如同我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人类科技成熟的速度大大减慢，精灵族几乎全族覆灭，仅剩的精灵也与绝大部分人类一起沦为了三大种族的奴隶或食物。三大种族本应该死去的生命数量，呈数十倍加在了精灵和人类头上——如果没有短期的血腥，迎来的只会是长期的慢性折磨。不信你看，人间已经沦为了一座可怕千百倍的地狱。”
“你正在观看的这一场屠杀，其实并不算什么，人口数量依旧会持续下降，这回大规模死伤的生灵轮到三大种族了。”
说到这里，司徒穆吻了吻黛西的眉心，目光有些空洞，仅有的一点情绪只是交缠的爱与恨。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紧攥的匕首抵在他的心口上——
“现在，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一个怎样的生灵。由你选择杀了我，或是继续模拟……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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