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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拨开云雾


苏言溪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她时而迷糊、时而昏睡、时而进入一种意识抽离的茫然状态。

她的头还在疼,持续不断、频率一致地疼,这种疼毫无办法,疼的她想撞墙,疼的她想把头颅切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只手在拨弄她的脑仁。

过去一天,她小便失禁了两次,癫痫了一次,她的体能恢复不少,双手和右脚都能正常活动了,唯有左脚还是无法完全发力,但相比刚苏醒时,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可以触地行走了,她并非整只脚都不能发力,只是两根脚指头。

医生给她做了脑损伤鉴定,确认颅脑轻度损伤,后遗症包括头疼、恶心呕吐、间歇性大汗淋漓等,主要并发症为癫痫,目前诊断为轻型癫痫,单次持续时长在一分钟到五分钟之间,间隔二十小时左右,剧烈活动可导致癫痫提前发作,需控制情绪,避免高强度体力劳动。

至于小便失禁和左足脚趾失控,属比较少见的后遗症,通常只在中度以上脑损伤患者身上见到,系中枢神经受损导致肢体部分偏瘫引起,但核磁鉴定中并未发现苏言溪中枢神经有明显受损痕迹。

鉴于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苏言溪只在第一个小时和第六个小时有过两次小便失禁,左脚已能轻微发力,予以用药观察,卧床休养,三天后,再做脑部鉴定。

苏言溪被转入单人病房,护士将她的个人物品放在床头柜中,主要为衣物、钱包和手机。

护士告诉苏言溪,她奶奶的尸体存放在殡仪馆内,尸身完整,让她无需担心。

经过一天的休养,苏言溪的思维和意识恢复不少,但记忆还是割裂的,自杀的过程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自杀也想不通透,脑海中只有几个模模糊糊的画面,一瓶酒,酒中有一条蛇,每次想到蛇,头疼就开始加剧……

孟小瑶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苏言溪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睡着了,第二次来的时候,苏言溪精力好了,也能缓慢说话了,和孟小瑶多聊了几句,她看出孟小瑶精神不佳,黑眼圈很重,她问孟小瑶,孟小瑶说是担心她担心的。

苏言溪还问了钟程的情况,孟小瑶说住院费都是钟程缴的,钟程忙前忙后,忙的昏天黑他,等忙完了就会来看她,苏言溪并未追问,但隐隐有些不安。

苏言溪本没打算看手机,因为护士说近期频繁接触电子产品,不利于大脑恢复,而且网络上骂声太多,看了会影响情绪。过去一天,她一直安耐着看手机的冲动。孟小瑶离开后,她实在忍不住,从床头柜中取出手机,想给钟程打电话,发现没电了,她让护士帮忙充电,充好电后,立刻给钟程打电话,提示关机。

她查看微信和短信,均没有钟程的留言。

她感觉不对劲,上网看新闻,这才得知钟程被抓了。

昨天上午,钟程在莫灵山墓园被抓,他在公共场所暴力殴打他人,构成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目前已被行政拘留,后续如何,需视被打者伤情鉴定而论。

苏言溪当即和拘留钟程的派出所取得联系,预约了会见钟程的时间。下午三点,苏言溪不顾医生的反对,拄着拐杖,私自离开医院,前往派出所会见钟程。

钟程看到苏言溪后,喜不自胜。

两日没见,钟程胡子拉碴,面色发黑,看起来沧桑不少。

苏言溪已从网上得知钟程将红毛小伙打成了鼻梁骨折、眉骨开裂、轻微脑震荡、牙齿掉了两颗、面部多处软组织损伤,住院后很快就苏醒,但一直嚷嚷着脑壳疼,动不动就装昏迷,院方已经给他做了伤情鉴定,属轻伤。

按照《刑法》规定,打人致轻伤以上后果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除非获得当事人谅解,出具双方认可的合法谅解书,才可免除刑事责任。

一言以蔽之,需要赔钱。

两人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一样的:“你怎么样?”

钟程笑笑,率先回答:“我还行,这里管吃管住,就是蚊子多。你怎么拄着拐杖啊,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医生怎么说?”

苏言溪如实说了她脑损伤的事,钟程听后,神情黯然,握紧了拳头。

苏言溪已经看过新闻,也向医生确认了,是钟程救了她,要是没有钟程抢救的那三分钟,她必死无疑,她对钟程只有感激,虽然她想不起当时为何自杀,但现在她想活着,即使头疼、癫痫、小便失禁,不再是一个正常人,她也想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才能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会慢慢好起来的。”苏言溪笑着说,她的笑容有些苍白,但眼睛里多了一丝光亮。在医院时,她还感到难过委屈,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看到钟程后,她释怀了许多,也许是钟程给了她心灵上的某种支撑。

苏言溪深吸一口气,挺了挺弯曲的腰肢,说道:“你的事才比较棘手,必须赶紧处理,拖下去对你很不利。民警没帮你协调吗?你要被拘留多久?”

钟程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协调了,那个红毛小伙开口就要一百万,说没有一百万就让我坐牢,我都懒得理他,我宁愿坐牢,也不会给他一分钱。”

苏言溪料到钟程会这么想,所以才急着来见他,她语重心长地道:“如果坐牢,你就废了,而且即使坐牢,你也要赔钱,不会少太多。你把他打成轻伤,本就需要负法律责任,花点钱,一是帮你换时间,二是给你留一个清白底子。你这么年轻,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一辈子被污点压着。真坐牢,得两三年,这两三年时间你也能赚不少钱了,更何况你还享受了自由。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钟程神情严肃:“你说的我都懂,但我不想让红毛得逞,他在讹我。”

苏言溪心平气和地道:“我能理解你,但现在的情况是,法律是站在他那边的,我们只能做出妥协。”

钟程忽然提高音量:“可他踩踏我妹妹的墓碑!我不该打他吗?”

苏言溪伸出双手,穿过铁栅栏,握住了钟程的手,点头道:“该打,是我也会打他,但你不该为此坐牢,不值得。你就当花点钱,合法打了他一顿。”

钟程低头看着苏言溪的手,两人的四只手交叠在一起。

苏言溪接着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钟程立刻摇头:“这事你别管,我自己处理。”

苏言溪双手用力,像在传递力量:“先协调,方案确定了,再筹钱。”

钟程被说动了,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赔钱是最好的选择,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觉得赔钱了,就让红毛得逞了,一想到红毛嚣张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苏言溪看出了钟程的态度转变,接着道:“我去找红毛交涉,先探探底,你在里面照顾好自己,和民警说希望和解,但对方狮子大开口,让民警帮忙协调施压,一百万明显太多了,我估计这种情况,几十万应该差不多。”

钟程微微点了下头,看着苏言溪:“可你的身体……”

苏言溪笑道:“我没事。医生说我脑损伤后会反应迟钝,你觉得我迟钝了吗?”

钟程摇头:“没有……不过即使你迟钝了,我也看不出来,因为你之前反应太快了。”

钟程说的是实话,苏言溪却忍不住笑了。

会面快结束时,钟程忽然道:“你帮我把那套房子卖了吧。”

说出这句话,或者说做出这个决定后,钟程明显轻松许多,长吁一口气,起身道:“钥匙在门上边,房本在卧室抽屉里,价格确定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苏言溪答应下来,她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钟程来说必然十分艰难。

离开派出所后,苏言溪坐车去了红毛所住的医院,当面和红毛交涉。

红毛气焰嚣张,表示要一百万,一分都不能少。苏言溪摆事实讲道理,告诉红毛,他的这种情况,民法上顶格是五十万赔偿,如果钟程不和解,红毛只能走诉讼流程,且不说诉讼过程漫长繁琐,动不动就一两个月,倘若钟程坐牢了,在负了刑事责任的情况下,民事赔偿量减,最多二十万,而且还要走强制执行流程,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拿到钱,如果钟程名下没有可执行的财产,这笔钱根本拿不到,现在钟程态度坚决,就是要坐牢,她两头劝,希望双方各让一步,红毛钱少一点,钟程打钱速度快一点,和平解决,对双方是最好的结果。

红毛听完,还是嘴硬,说一分不能少。

苏言溪看出红毛已经软了,她一言不发,起身要走。

“那你想多少钱嘛!”红毛嘟囔着。

“二十五万。”苏言溪头也没回地道,“三天内打钱。”

“七十万!”红毛梗着脖子,“七十万,我就和解,少一分都不行!”

苏言溪转身直视着红毛,提高音量:“别忘了是你踩踏墓碑在先,涉嫌破坏公务,挑衅他人,如果打官司,法官也会酌情轻判,你连二十五万都拿不到,还要付律师费,还要花费时间,你自己想想,哪个更划算。”

红毛歪着头,一脸倔强,不去看苏言溪。

苏言溪又道:“我行动不便,带话只一次,能行就行,不行拉倒。你应该也知道,钟程没有亲人,我虽然算他朋友,但他身陷麻烦,我也不想管。你别以为我很希望你们和解,你们和不和解跟我没多大关系,到时候你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话一出,红毛明显有点慌了,不停抿嘴掩饰。

苏言溪看出红毛心里根本没底,就靠一张嘴硬撑,她已经占据心理优势,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红毛开口道:“五十万是我的底线!我要在签协议当天就拿到钱,能行就行,不行我就打官司,让钟程坐牢!”

苏言溪听出红毛语气坚决,她知道这个数合理偏上,如果时间允许,她能再压下去十几万,但她不想拖,万一有人利用红毛抬价,得不偿失,而且拖一天,钟程就要在派出所多待一天,增加不确定性。

“我去问问吧。”苏言溪淡淡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当天,苏言溪就将钟程的房子找中介挂出去了,比市场价少二十万,要求全款,一周内交付,晚上就有人来看房,又砍掉了十万,付了定金,苏言溪看出是中介自己要买。第二天中午,苏言溪将合同拿给钟程看了,钟程同意。隔天下午,钟程在民警的协调下,和红毛签了和解协议,赔偿金四十五万。钟程的房子卖了八十万,除红毛外,还有两人被钟程打了,虽然没构成轻伤,但也分别给了三万,这事就算全部解决了。

当晚八点,钟程被释放。

拄着拐杖的苏言溪,在派出所门口等候了一个小时。

当钟程出来时,苏言溪立刻迎了上去,两人在门口相拥。

风很大,沙尘吹入眼中,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天上弯月如镰,割开滚滚黑云。

青白月光洒向人间,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又瘦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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