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夜遗珠

卷五，宿血得化七世生，巧缘不识梨骨殁

        今夜无月，漆黑深邃的夜空挂着为数不多的几盏星子。星光婉转琉璃似美人发上别的蝶舞步摇，闪耀着微弱的光辉为夜间行走的迷途指引方向，抖动着远在千万年的光束中寻觅着自己的影子。

        夜下是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积了足足一尺厚。

        广袤聊赖的夜空，几盏疏离的孤星，映着地下蜿蜒近千丈远都不曾变过颜色的白。整个世界是那么的静，整个世界是那么的新，白晃晃的积雪印在人得眼上刺得生疼，却一刻也不想从它那宁静的白上面移开眼睛，仿佛多看它两眼，自己也会变的崭新一样。

        这样的夜、这样的星、这样的雪

        晶莹的小雪花像翩翩飞舞的柳絮，在微风中的夜晚下飘舞的悠然自得、无忧无虑

        “风。”一个无比稚嫩又羸弱的嗓音，如煎药锅里熬的药汤，隐约透着一股郁结之气。

        星子浮动着自己微弱的光辉，点点清凉更添冷意，丝丝亮光让人视线都混乱了，究竟是星子还是那雪

        “风。”那稚嫩虚弱的嗓音有点儿不安疑惑的又叫了第二声。

        五步之外脚踩在积雪上所发出的咯吱声才停止，被风翻飞的玄黑绣银丝梨花边的披风在身后人看来，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那么宽大、高伟，如神一般的存在她的心里。

        一身玄青衣衫的男子站定，抬起尖尖的下颚，警惕似的眯着黑黑深邃的眼珠，放眼四下茫茫白雪，确定周遭没有可疑之后才缓缓转过身去。

        男子手中擎着一把三十二股的白色隽梨花花枝的油纸伞，积在伞上的雪被他极自然地微微后倾，尽数散落下来，似荷盘中坠下的露珠荣归在满地莹莹雪中。

        男子撑伞屹立在雪中，一身的玄青衣衫、散落一雪地的黑发丝、白色的油纸伞，他是那么的融入其中毫无违和感，不知是那身浸入黑夜中还是那纯白色的梨花伞就是片片的雪花堆起的不成

        他静立在那儿，垂地的瀑发被微弱的夜风搅乱，几根零碎的发，在他身后张扬。他面色如霜，肌肤胜雪，紧抿着如画的唇，静静的看着五步远外的那小孩

        小孩也是一头的长发，弯弯曲曲如上等的乌木般漆黑亮泽，垂地的发梢上黏着一些零碎的雪粒子，像盛夏清晨草木上挂的露珠般晶莹可人

        女娃不大，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惨白的小脸竟比那满地的雪还要白上三分，淡淡的毫无生气的眉头，滴溜溜圆的眼珠黑涩的如同枯木，翘挺的小鼻子，白白干裂的小嘴唇，还有此刻挤出笑脸时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

        “咳咳”，小女娃低咳两声，自口中呵出的白气都是冰的，惨白的小嘴唇赫然犹如擦上了胭脂，自唇内部红的如血般艳丽

        雪花依旧在飘，叫风的男子如一副画一样的悬挂在那儿

        女娃将挡住自己视线的斗篷帽往头顶上移了移，露出浅浅的梨涡，莞尔一笑，宛如受尽冷风摧残的梨花，憔悴的只剩下了残缺的白

        似有疼痛，小女娃下意识的抿紧唇瓣，两只小手在斗篷下攥的白白的，眼里泛着氤氲的泪光，紧盯着男子那不似正常肤色白的脸庞

        细细的小雪花飘飘渺渺，悠然间鼻息传来一股梨花的幽香

        小女娃眨了眨眼，将眼里的湿气驱散，凑了凑鼻子像看到了无比喜欢的糖果般，欢舞着向那抹漆黑的身影跑去

        雪下了足有一尺多厚，再遥遥看去他们来时的路，却只留下了一串大人不怎么规整的脚印坑洼

        小女娃刚从那个脚印坑中迈出今晚的第一步，小小的腿完全陷入积雪中，踩在新雪上那股松软感以及踩下去雪所发出的咯吱声让她倍加兴奋，完全忘记了她刚才还在生气责备中。急急的又是第二步，可第一步还没站稳就又着急的踩下去，不想却重叠了那人所留下来的大脚印，躲闪不得，脚下一个不稳，整个趴在了雪堆里

        被雪包围着那凉凉的感觉，像水

        小女娃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死去了一样

        男子微擎油纸伞，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擦了一下伞竹，驻足片刻，又举步上前

        “起来。”

        男子的口气微颤，硬硬的听上去毫无半点感情，飘忽的眼神让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雪下的小女娃咬紧了嘴唇，依旧一动不动

        男子微皱眉头，脸上却没有任何厌烦的表情，细长的手指又轻轻摩擦了一下伞竹，慢慢的蹲了下去

        他将那把三十二股的油纸伞放在旁边的雪地里，伸出细长有点儿微颤的双手将小女娃从雪地里扶起来。小女娃展露笑容，虽然惨白了些却笑的很灿烂，梨涡深深，紧接着又低咳了两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男子不恼，开始饶有意味的一点点儿的拂去小女娃身上粘的雪粒，小女娃静静的站着，任由他那细长白净的手轻轻的一点点儿的轻抚她身。如何才能留住此刻呢

        小女娃的梨涡点点，淡淡的眉毛微微的蹙了起来

        男子回头看了看皑皑白雪下的远方，还有不断飘洒下来渐渐变大的雪花，伸出臂弯将五岁的小女娃抱在怀里，小女娃高兴的将两只藕段似的小胳膊紧紧的搂在男子的脖子上。高兴的梨涡深深，脸上才终于有了点儿像活人似的气色

        叫风的男子左手擎着那把油纸伞，右手臂上抱着小女娃。又一步步的往积雪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愈加飘摇起来，他们身后的脚印已经被全部的淹没在刚刮来的风雪中。男子一头瀑发是被风摇乱的柳条飞舞盘旋着。女娃伸出一只手想截住那乱飘的发，顺滑闪躲的却抓不到一丝。男子将她裹在他的斗篷里面护住她，整个的油纸伞都被拿来抵挡风雪，女娃纳闷的想，风会法术，为什么不用呢

        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花骨朵大小的雪片像一团团的小炮弹一样，砰砰砰的击碎在隽着梨花花枝的油纸伞面上。男子行动起来有些吃力，几乎是一步一顿的往前走

        “风。”女娃小声在他耳边唤了一声，不敢打扰到他一脸严肃认真的冰美模样

        “无花，抱紧我。”男子冒着呼啸而过的风雪叮嘱着这个叫做无花的小女孩

        无花用力的收紧了两只小胳膊，将风紧紧的搂住，小小的头停靠在他的胸膛上能听到那属于他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的跳动着。兴奋的无花又使劲的搂了搂风的脖子，她的额头碰到了风的胡渣痒痒刺刺的，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另一只手臂下意识的又紧了紧圈住的脖子，风不适的摇了摇头，咽下一口唾沫，无花也觉自己勒的有点儿紧了，稍微松了松小藕臂，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珠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般，紧紧的盯着风的喉结

        风低下头，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却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无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下一口唾沫。却见到风如画的唇角上扬着，像笑了，是，是笑了

        还没等无花反应过来，风又将黑黑的斗篷往她身上盖了盖，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他的斗篷下，继续前行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吧，自己也不知为何的咧着个小嘴闭不拢。在黑黑的斗篷下闻着风身上自有的梨花幽香，她甜甜的笑着梨涡深深，不知何时竟然趴在风安稳的胸膛上睡着了。那是一个甜甜的美梦，她记得，不管重生了多少遍，那个记忆都会在的，就像那句话一样:我们见过的

        翌日清晨，她上了太清。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必须离开他非来这太清山不可。她也知道了，为何那么大的雪夜下，那么神通广大的他却不用法术，独自一人风雪不顾的送她来这里。那是为了遗弃她

        又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知道，那是他为了她好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都忘了些什么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你是谁”风一脸严肃面无表情的问道。

        无花先是一怔，有些害怕这样的他，脑袋里急速的思考后，说:“不知道。”

        风满意的点点头，用严厉的口吻继续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风，我”

        “什么”冷冰冰的质问，完全透着生气。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无花确实被吓到了，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明白风为何质问。

        “对谁都不要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脸上这么冷冰冰的说着，却很温柔的伸手替她拨理随意散落在脸庞的乌发，顺势别在耳后。

        “风，我我们还能再见么”

        风不语，从怀里掏出一根通体白玉晶莹雕铭文的簪子放在她手心里，注视着她白的没有一丝血液的脸庞，良久才低沉着嗓音说:“你若能活下来。”

        “活下来”她回味着这三个字，仿佛它是一个无法挣脱的诅咒。她开始不停的低咳起来，那么白的脸却没有因为剧烈咳嗽而变的绯红，反而更见惨白，像若有若无的存在，随时都会不在了一样

        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他俊美冰冷的脸上倒出小扇子一样的阴影。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绣梨花纹饰的雪白囊袋，细长的手指熟练地伸进布袋口里夹出一粒暗红色的丹丸放在她的唇边

        她瞪着有些迷离湿润的眼珠看看他，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将那丹丸添进嘴里，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她抚着自己的小胸口，小小的五官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扭曲到一起

        风伸出他细长白皙的手指贴在她白白的面庞上，无花只是略微的瞪大了眼睛，眼看着他像拈一朵花般的从自己脸上拿掉一层析出的花瓣，如此惊人之事，她却习以为常

        服下那颗暗红色的丹丸片刻，她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的血液流动，急喘的气息才慢慢恢复

        “如果忍不了时，就吃一颗吧。”风说着，将那梨花绣袋放在她手里。

        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去看他，只静静的盯着那囊袋上绣着的梨花纹饰，梨花如此纯洁，她自己却是个怪物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世界都静了，呼啸的风没有了，如花的雪也不见了，静到时间都停止了转动，站立在这崖上的两人变了模样，时空不停的逆转，春去秋来琉璃旋转，往复不止。他们却依旧一动不动的对立着，任凭时间从他俩身上涌来又流走，这就是传说中太清山虚空的大门

        “去吧。”不知过了多久，风薄唇如画，轻启说道。

        她抿了抿嘴唇，似有分执拗气，没抬眼看他一下，也没说一句话，攥着那根白玉的簪子，头也不回的朝身后的断崖走去

        白玉簪子发出清冷的一团团白光，将万丈高的断崖打开了一个虚空的洞，紧接着风声自她身后呼啸而出，如花的雪也张扬射向她的身后

        她一直抿着嘴，将手里的梨花绣袋攥的紧紧的，她知道那暗红色的丹丸是什么，也许她离开，才不会害死他，才不会拖累他。不再见了么活下来没有丹丸，这一世，她还能撑几天呢

        无花在自己心里发誓，这一世，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不管他要还是不要，是正还是邪，是对还是错

        她能感觉到，他还在她的身后并未离去。她的这世说不定在此刻就画上了休止符。想到这儿，她咬紧了嘴唇，像是做了比登天还难的一个决心，愤力的跑回去

        她一直都娇养着，从未如此大跑过，急喘吁吁的感觉她现在才体会到，原来是这么的令人酣畅淋漓。她瞪着明亮如星辰的美眸，梨涡深深的对他说道:“风，无花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活着，无花一定会活下来，到时候我们再见，一定要再见。”说着伸出小小瘦瘦的小拇指

        风的脸上久违的如梨花绽放，析出一个绝美的笑容，他微动如画的美唇，轻轻的蹲下来，单膝跪在雪上。伸出他细长白皙的手整个的将无花的小手握在掌心里，他握住的不是一只生病了的小手，珍贵的模样仿佛他握住了整个天地，整个未来

        “每隔一月，青鸟会衔丹丸来。一定，一定要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才可用一粒。记住了么”

        “可，可是，你也会生病的。”她很明白，这个丹丸只能养她的身却不能续她的命，原先能保她长这么大的丹丸已经没有了，世间任何的丹丸都救不了她，而服食这些丹丸只不过是害人害己的一种无意义的延续而已，但即便是这样，她这次也一定要活下来

        “我会找到原先的丹丸。”风说着将她小小的手攥了攥。

        “嗯。”无花梨涡深深，满脸笑容。她不懂他为何对她如此执着，莫非他喜欢她

        “去吧。”风放开紧握她的手

        一时间，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放开的手，丢失的心，她觉得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她身上离开了

        “下次见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一定要活下来才能再见么一定要分开么可不可以不要分开啊

        风无语，静默的看着眼前踌躇不前的小女娃，遂单手一翻，手中多了一段秃秃的梨花枝，“梨花飘时，风自来。”

        梨花飘时，风自来

        无花开心的接过那段树枝，像捧着珍宝一样的抱在怀里，意欲转身离开。突的眼珠滴流转了一下，一副有阴谋的嘴脸，说道:“风来了。”说着鼓起圆鼓鼓的小鱼腮，朝着风吹去

        风浅笑一下，摇了摇头，说道:“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说完，手挽了个花，张开手时，片片梨花自空中飘摇而下，夹杂着阵阵幽香，像是在下一场名为梨花雨的雪

        无花会心一笑，梨涡深深，眼前的这个男子，怎会如此美丽，如此风情呢猛的踮起双脚，猝不及防的吻上风如画的美唇

        烫，好烫，他的身体不是一般的热，而是烫，烫的她如浑身炸裂，脑袋昏沉着仿佛有什么遥远的东西在扒开沙土显现出来

        她被那股烫所吓倒，忽的睁开眼睛意欲躲开，却对上了风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珠，她像猫咪盯着奇特的珠子，一眼探究欣喜的看着，情到深处，无可自拔，不能遏制的伸出小小粉嫩的舌头，天呐，她竟然，她竟然舔到了风的舌头，濡湿的，另她惊讶的是，风的味道，是香的，是灼烫的

        梨花飘摇着，绕着他们两人盘旋，继而又被风带到远处

        风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的一怔，尤其是无花碰到他舌头的时候，他更是内心狂跳到不行，仿佛一块石头扣住胸口，令他动弹不得。纵观六界不知碰上了多少人，他竟然在此刻呼吸都不敢喘一下，静静的等着无花从他嘴边离开，直到她羞赧的满脸通红，抱着梨花枝跑远了

        半响后，他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梨花瓣，不禁摇头，唇角如画，印着浅笑，这孩子

        跑远的无花，全身都觉得烫烫的，刚才是她这么大以来最幸福的一刻吧，梨涡深深，印到心里刻在骨头上的幸福印记

        活下来

        风自来

        梨花飘时

        不由得低头去闻那光秃秃的一段梨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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