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令留大人
楚宜突然感觉到了秋夜的凉意,尤其是脖子间那道泛光的寒锋之后。
“你是什么人?”
“放开她吧。”
两人同步转头看去,竟然是孙氏,她身着披风提了灯笼,灯光中依稀可见她表情,楚宜一时难把握住,身后人却依言顺从地退开了,孙氏道:“知道你是个胆大的,晚上更深露重,就不要乱跑了,来,我送你回去。”
楚宜顺从跟上。
两人只交谈了几句,楚宜还想多问,却很快就到了客房门前,原来她并未走多远,楚宜进房,孙氏扣住门:“歇下吧,就当做了个梦,好好睡一觉。”
孙氏的话似有魔力,楚宜沉沉睡下。
天亮。
今日他们便要重新启程回上京,楚宜老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在南山居匾额之下陆南山一再挽留,孙氏却在说一路顺风,她还差人抱了一小坛杏花酒给楚宜,楚宜接下。
马车上陌瑾与楚宜面对面定住,陌瑾问的第一句话是:“酒醒了?”
楚宜点头。
菏泽接嘴:“主子,你也真是,那陆夫人一看就是灌你酒,你还真一杯杯接下。”
“我俩从没打过交道,她无缘无故灌我酒干吗?何况她不也是一杯杯喝的,只怪我自己酒量不好。”
“主子你也知道自己酒量不好。”
“我错了嘛。”
“您又这样子想打发了……”
“行了,菏泽你别念着你家主子了,她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等吃了亏就知道错。”
“我哪有醉得一塌糊涂?我记得总共也没有几杯。”
“十二杯,一共十二杯,还没有几杯?陆姑娘都要发脾气了,陆夫人才停下的,我们这才扶着主子你回的房。”
“菏泽,我下次不这样了。”
菏泽虽还是气鼓鼓的样子,到底给楚宜递过茶来,是她早准备好的醒酒茶,楚宜一闻便知,见菏泽消气,她脸上便轻松了。
等再看见陌瑾脸色,楚宜心道不好,面上却不显,只说:“我说了走嘛,你偏要住下,难道怪我吗?”
陌瑾不说话,递来一个盒子。
楚宜打开,是一枚凤头钗,菏泽木芙见状低下头来收拾东西,楚宜没有注意,她完全被这枝凤头钗吸引了视线,她伸手把金钗拿出来,心头第一个想法是居然是金的,陌瑾一直以玉为好,身边向来少有金银之物,她没想到他会挑选一枝金钗,当些微光线照射在金钗之上,刹那的耀华,楚宜后觉这钗子用任何东西都不会比金子更来得惊艳。
毫无抵抗力。
“你选的?”
“喜欢吗?””
“喜欢。”
“那就收好。”
“菏泽,拿去。”
菏泽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言不发地接下木盒。
楚宜半撑手,看住陌瑾笑了,陌瑾微瞥一眼,刚想说的教训的话不自觉就收了回去,她应该不知道她笑着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值得等待的时刻,眼睛澄澈,看住一个人眼睛里就只有他,完完全全,毫无保留。
陌瑾伸手拿来一本书,翻开看定。
楚宜在心里回想起在留园千星湖那夜,她微微笑着说完那句话,他应该听懂了,他或者听懂了,落在唇上的那个吻极凉,如蜻蜓点水,却予她霎时而长久至今刻的温暖。
他告诉她,他同她一样。
她看着他看书,半天只在那一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楚宜不禁一笑,他根本就没有认真看书,但此刻她只想就这样看住他,一笔一笔把他的轮廓画下来,重叠进北菀园的日日夜夜,那是四个字,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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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花客栈。
楚宜还没有心大到忘记在云膝山歇下的那间客栈也叫雨中花客栈,她下来时第一眼看见匾额就皱了眉头,但已是午时,几人只能在此稍作休息。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随便来几样菜。”尚愚吩咐道。
“现在也有连锁店了?”
“主子,连锁店是什么意思?”菏泽边服侍楚宜坐下边问道。
“就是……一家店上京也有,江州也有,而这两家店呢都是同一个名字,是同一个主人的。”
“嗯,您是说像钱庄这样的吗?”
“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两人闲话间,店小二已经将菜色备齐,几人食而不语,大抵是大家平日娇贵惯了,一个个都少有动筷,勉强吃了半碗饭填下肚子,就换了茶上来。
楚宜同菏泽前去方便。
楚宜第一个出来,后院里一株大树,树下一大缸,缸边青苔铺地,她揉揉左臂,一步步走近前堂,要过那缸时瞥了一眼,突然停了下来,她踮踮脚,离青苔半步,猜想着缸内有不有甚么鱼。
“啊——!”
“叫什么叫?吵死了。”
“啊啊啊你是人还是鬼!”
“鬼,准备好跟我见阎王了吗?”
“菏泽!”
“真是吵死了。”
那人自缸中悠悠爬出来,头发因水紧贴他脸,一身黑衣混着黑发,只有那张近乎透明的脸是唯一的明晰,楚宜连退几步,双手盖住眼睛却露出一缝,看清楚这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眼风刮过楚宜,一顿,随即一闪便离开了。
“主子?”
黑衣男子消失得实在是太快,她要以为自己花了眼了,听见声音,楚宜回头看见菏泽站在廊下,连忙疾步赶过去,指向水缸处:“菏泽你看见那个人没有,你说他没事躲在水下面干吗?那么长的头发,全都飘在水面,真的是吓死我了,现在怎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
菏泽握紧楚宜的手。
两人转到前堂,楚宜按定心脏,坐回原位,只觉得脑海一蒙,她总仿佛觉得那声音有些相似,相似什么?
却又说不出来。
“我们走吧。”
陌瑾抬头,眼里颇有意外,楚宜心里看清楚了那抹意外,只说:“现在就走。”
她突然不是很想偷懒休息了。
“陌瑾,别来无恙。”
几人转头看去,二楼转下一人来,一身黑衣,赫然是楚宜先前看见的那人,衣物已妥帖如熨。
“令留大人,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
“不知道陌瑾身上有何宝物,劳令留大人走这一遭?”
令留不置可否,突然把视线放到楚宜面前,道:“你是什么人?”
楚宜久闻令留大人之名,但没想到那个在缸中叫着他是鬼跟他见阎王去的人会是令留大人,令留此话一出,楚宜脑海里突然迸发她一早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的片段,突然,楚宜很惊异地看住令留——昨晚用刀抵在她脖子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声音!
“江州楚氏,楚家阿七。”她迟缓地。
“是你。”
“你就是令留大人?”
“嗯。”
“令留大人怎么在别人客栈里扮鬼?”
“别人客栈?这就是我的客栈,我……不对,我哪里有扮鬼?”
“难道不是?”
“我那是练功。”
楚宜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闷气,忙闭了嘴走到陌瑾身后,“令留大人,她不明事理,言语中失妥,你体谅。”陌瑾道。
“我哪里不明事理,明明就是他吓人。”
“楚家阿七是有不同,你还有点意思,我这一下倒有些犹豫了。”
“我?你犹豫什么?”楚宜不由接嘴。
“东风宛游钗,你不知道?”
“南山居总不至于巧赠强取。”陌瑾声音不见什么波动。
“这钗,是我给孙甜的。”
“陆大人交与我,陆夫人是知道的。”
“我知道孙甜……”
“你是陆夫人什么人?”楚宜插嘴。
令留眼风一转盯住楚宜,那股调笑之气褪得干干净净,寒风如朔,看得楚宜心头一寒,她不自觉地别转了头噤声,令留见状看回陌瑾。
“我给孙甜的东西,没道理你们拿着,是不是?”
“令留大人,话不能这样说。”
“要不是看在你们是几个小娃娃,家里不好交代,我便悄无声息拿了,你们又能奈我如何?”
“叫我们娃娃,你看起来就三十来岁,哪里来的资格叫我们娃娃?”
“我看起来就三十来岁?”令留仿佛不敢置信,摸着自己胡子:“你原来失明?”
“留胡子没用。”
令留再次瞪楚宜,吓得楚宜又躲在陌瑾身后,她倒不是怕那眼神,而是昨夜里的那柄刀,刀上的凉意叫她明白他是真的会要了她的命的,而她现在真正惜命。
“令留大人,这点阿楚说得不错的。”
“你也觉得?”
“是。”
令留突然坐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却不合时宜地留了胡子,明明脸上已经受了些磋磨,但这仍是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且得岁月宠爱。
“阿甜不喜欢。”
“东风宛游钗也是如此。”
“不,那不一样。”
“不喜欢,什么都是一样。”
“那你们呢,还不跟我一样?”
“不,此钗若能留下,我们能将此钗保存到此生之年。”
“呵,你们能?”
“能。”陌瑾和楚宜异口同声。
看到这里楚宜也明白了,陌瑾的确不能武力留下那枚风头钗,所以他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图说服令留,真不知道原来令留是这样子的,楚宜想起以前说怕他把家里给搬空了,心头一乐,可又想起连陌瑾都不得不跟他“讲道理”,昨夜之事有些后怕。
“你们?”
“我们。”
“确定?”
“确定。”
令留大概没有想到陌瑾敢对答如流,他沉默地低了头,楚宜看着那张娃娃脸上忧愁的模样简直想笑出来,但是她知道他的情绪是真的,她只好别转过头笑了起来。
“喂,你,笑什么。”他倒敏锐。
“没没什么。”
“算了,这枝东风宛游钗暂时交由你们保存吧,免得阿甜找我发脾气。”
“多谢。”
“要是你们做不到你们说的,我即刻就来拿回。”
“好,我答应。”
“累了,我睡去了。”
令留说完话黑影一闪,人就无踪迹了,楚宜揉了揉眼睛,确定令留的确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看起来他的轻功比百里臻要好得多,原来百里臻是二脚猫功夫,楚宜心里不住感叹;这实在是楚宜冤枉了百里臻,要知道全大齐能跟令留一较轻功上下的恐怕只有数几人,百里臻的轻功平时已是绰绰有余,令留神出鬼没,哪里那么轻易就遇见,不过令留却也不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因为他惯有留手,盗物也从不害人。
“走吧。”
楚宜自然应是。
坐回马车,楚宜问道:“令留说那雨中花客栈是他的,那云膝山那间客栈,岂不是也是他的,难道他跟那君君有什么关系吗?”
“不是。”陌瑾突然开口。
楚宜和菏泽一同看去陌瑾,陌瑾摆摆手,示意他不参与这个话题了,菏泽自然接过话头:“不是,令留大人的雨中花客栈,是陆夫人的家产。”
“说起陆夫人,对了,令留是陆夫人的什么人?”
“弟弟。”
“亲弟弟?可不像。”
“他是孙大人的养子。”
“真奇怪,那怎么昨……昨天没有在南山居见着他?”
“令留大人不去南山居的。”
“你这是乱讲。”
“这是令留大人自己说出来的话。”
“不,不是,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令留大人姓长孙呢。”
“长孙令留?”
“听说当年是陆夫人取的。”
“他跟陆夫人这样好。”
“是。”
“那东风宛游钗不就是他打了给他姐姐的礼物?”
“主子……东风宛游钗不是现下的新物件。”
“嗯?”
“这是前朝端王与宛妃的定情信物。”
“定……信物?”
楚宜简直要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看见陌瑾平静的表情,半天问了一句:“那他为什么要送给陆夫人?”
“当然是给陆大人陆夫人作贺礼。”
不不不,楚宜在心里摇头,刚才陌瑾的话云里雾里的,但她突然听懂了,想起昨夜抵在脖子间的刀,他两次相问的你是什么人,他想问的应该是,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叫阿甜把这钗赠与你。
“多少银子?”
“分文未花。”
“骗人。”
“阿楚,但赌上此生之年的幸运,以这钗作证。”
“不怕两空?”
“怕,还是要赌。”
“哼。”
楚宜把视线放在窗外,想起那刹那的光华,不会有比用金子做来更耀眼的东西了,她想不到比这更直接的定情信物,俗气,但借着这烟火气得到一些妥贴如熨的安稳,他会陪着她,从深隐到入世,从北菀园到留园,从她曾所期许的长长久久到她现在可见的不远的将来,光明正大,正大光明。
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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