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宿州烟火
楚宜又回到了之前闭门谢客的状态。
众人还没有到敢当面问楚华她自身的流言蜚语那地步,于是转而向楚宜明暗相问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楚宜不厌其烦,干脆就推掉所有邀请,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摊开《江山图异志》,往往是无声无息地坐一下午。
至王意君和崔襄湘前来,楚宜把书一拢,宽宽袖子,转身到了安然居。
安然居位于曲水之上,三层木楼浮雕细刻美轮美奂,平日楚宜多是歇息在内碧院,至夏日酷暑之际就暂时安置在安然居,楚宜要是贪凉,盛夏之后还不回内碧院,楚华就该来看一看碧澹园的风景了。今年楚宜仿佛真的转了性子,至今还是在内碧院安置,楚华不提,众人自然不敢撺掇楚宜,大概较往年惟一不同处,就是平时接人待客换成安然居。
“玉妧,你今年倒不比以前爱凉快。”崔襄湘抿了一口凉茶,叫一侧婢女退下后这才开口。
“她今年还不比以前爱热闹呢,整日安安静静待在房中,连我们都请不动这尊大驾。”王意君埋怨地摇摇头。
楚宜抬目一笑,好口气地哄道:“是是是,都是我不知轻重,劳烦两位贵人亲临,着实叫我心中惭愧万分恨不能以誓明志,敢问两位小娘子有何指教?”
王意君一哼,崔襄湘接口道:“得了吧,又来这一套,我们可不吃,你少插科打诨没个正行。说回正事,我们此番来是为宿州百花宴一事,你可知道了?”
楚宜微微沉吟,声调不见起伏:“哦?原来今年百花宴在宿州。”
崔襄湘道:“本来按道理是该在上京的,依例是上京、江州、琅琊三地来回,今年官迁宿州的陈大人政绩耀眼,得了皇后娘娘亲允摆百花宴,想来是为宿州陈氏起势,只是……这些事不说也罢。宿州离上京倒也不远,半日车程足矣,不过我和意君婚约在身,自然不好动身前去瞧瞧这番热闹了,玉妧,你可有打算?”
楚宜:“我没有打算。”
室内一静,半响,王意君道:“楚姐姐可有前往的打算?”
楚宜摇摇头:“姐姐早对这些浮名俗事不感兴趣了,她不日要亲赴几处庄园打点,这些日子也忙。”
王意君道:“听闻徐黛离已经抵达宿州,那些有幸相得一见的人,无不惊为天人,里里外外都奉承她说必然得第一仙子的名号,你可就一点意思没有?”
楚宜一笑,道:“我还挺不喜欢她的。”
崔襄湘:“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
楚宜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反问:“哦,为什么?她的风头这么胜,大家不是很爱看热闹吗?”
崔襄湘闻言垂目一笑,王意君笑起来道:“楚姐姐可不只是楚姐姐。上京城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楚姐姐而已,大家爱重的,不止是世族身份和天道厚运,你看有没有哪一个名门贵女有楚姐姐的名望?”
楚宜沉默摇头。
崔襄湘道:“没有的,任何人都比不得楚姐姐的。大家好不容易才推出一个举世无双的前无往后无继的上京城第一名姝,如今为什么要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徐家尚书小女夺走风头?要知道比她有才有貌有身份的,上京城不知凡几。”
楚宜:“可是……为什么是姐姐?”
崔襄湘看着楚宜,她瞳孔里微微散光,望着的已经透过自己到了远处,仿佛真的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样子,崔襄湘愣怔着,终于开口:“可是……从来也没有谁是天生凤命啊。”
不用她们再说,楚宜已经真正领悟了智空大师十九年前断言的四字有多么重的分量。
王意君道:“毓莲。”
崔襄湘已从那片刻的愣怔清醒过来,抬目看了楚宜,道:“我多言了。”
楚宜微微垂目,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此次过来是要劝我应宿州百花宴之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事权轻重,但是此事还是容我想想。”
王意君和崔襄湘不再多言,两人告别后偕行而去。
楚宜已经决定了。
下午百里臻客客气气地递了门贴禀人,规规矩矩地按常礼一步步来。
楚宜拿着百里臻的帖子半响无言,上书龙舞大字几乎辨别不出,鎏金华丽,沉甸甸地在手心,等丫环再一次询问是否接见,楚宜迟疑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难道还能拒绝召见?”小丫环轻轻放下门帘,还没有想明白。
百里臻坐在安然居的时候,是楚宜今天第二次到安然居。
“九殿下万安。”
“免礼。”
“九殿下突然造访,不知如何劳您大驾?”
“有什么不知的,前后脚的功夫,王家十九和崔大姑娘不是来过了么。”
“是。”
“是?就一个是字吗?”
“那尊贵的九殿下,您想……要什么回答?”
“楚宜。”
楚宜沉默着,半响开口:“淑妃娘娘要殿下送卢三姑娘至宿州,殿下倒是不嫌麻烦,还过来带个拖油瓶。”
百里臻笑了笑,道:“可是你要不去,我去又有什么意思?”
楚宜:“我没有什么意思的,殿下。”
百里臻一顿:“楚宜,”他微微低下头,接着道:“你怕是记不得了,小时候有一回多少人拉你拉不住,你非要和楚阿姐比一比舞艺,结果果然输了,画师当时给你画了幅画,销毁不成,你后来还打赌输给我了,这么多年也要不回去……你觉得这画有不有意思?”
“赌给我?”楚宜问。百里臻不言。楚宜微睨一眼,按捺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可看着百里臻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等会儿说出来的话可能就不止现在想说的这点了,楚宜忍耐着慢慢喝了口凉茶就出门而去,百里臻站起来却并未追及上去,暗金色的衣角上可见茶水汩汩而流,他遥遥道:“楚宜?”
楚宜头也不回道:“我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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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五日,宿州。
宿州向来都是富庶之地,奢侈之风盛行,尤其多佳丽。只是宿州一直都没有临近的扬州出名,明明两者都是天下鱼米之乡,宿州商业繁荣之盛比之扬州毫不逊色,扬州却一直占着第一的位置,天下皆知扬州富足之名,提及宿州时就往往是将两者比较,叫宿州坐足了万年老二的板凳。
车上菏泽正道来此次百花宴几位风头十足的上京城贵女。
楚宜直视前方,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上磨挲,转眼垂目闭了眼,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主子?”
“嗯,我知道了。”
“是。”
百里臻叩叩车厢,温醇的声音传来:“到了陈子扬府邸了,你先休整一会儿。”
坐了将近一天的马车,休整休整自然再合宜不过,百里臻的几位护卫依次排开随着两人进府,颇有黑社会那观感,但楚宜也只敢在心里笑笑,那几位护卫冷酷得很。
楚宜难得没有兴致女扮男装逛一逛宿州城,她顺从地按着百里臻的安排,可谓乖巧地在陈太守府邸安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脱脱一个娴淑敏贞的贵族少女,任谁都想不到这就是闻名上京的楚七姑娘。
只是没想到百里臻会想见一见那个楚七姑娘。
楚宜收到百里臻的口信的时候已是黄昏,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本来打定主意要安安定定过完这几天,不想节外生枝,谁知道百里臻反倒生出游玩的兴致,还要求她作陪,楚宜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滋味,半晌还是换了衣装出门去。
百里臻看着楚宜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她好似很喜欢碧色,各种各样的深浅不一的碧色都有穿过,眼前又是如荷叶梢边般清丽的颜色,除了面带薄纱,装扮可谓是随意之极了。
“这么喜欢碧色?”
楚宜看着夜色,喧哗热闹的人声传来,立刻有了人间烟火气息,远近的灯笼迎风摇摆,突然有一种稳妥的感觉安抚了楚宜这几日来内心的拉扯,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就是这么喜欢。”
百里臻一怔。
楚宜已经走在前面了,招招手道:“走呀?”
宿州的繁华跟上京城的繁华是不一样的。上京城在天子脚下,有着皇城子民的傲气,带着近乎刻板的老规矩,总是明朗阔气的气度;宿州则完全由富裕的生活所宠纵,行事张扬奢靡,兼之脂粉堆叠,婉约中不免局气。楚宜见惯了上京城知时度寸的雍容,可看到骄奢无度的宿州也不免一愣,人群接踵间华服绵连,脂香四溢。
“真是富贵乡堆积出来的。”
“喜欢这热闹?”
“太张扬。”
“听到大名鼎鼎的楚七跟我说张扬,哪个人还能比你写得更风流?”
“百……公子,您这话我听不懂。”
“你不想懂就不会懂,”他又道:“吃碗归灵羹吧,要不要?”
“嘿,说话真的是比翻书快。”
百里臻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一抖袍袖负手而行在前。
会仙酒楼里人来人往,处处都是酒酣生倦的餍足,百里臻一身常服,暗黑色反倒勾勒出至简风采,走在楼梯上明里暗里不知道吸引多少视线,楚宜神游天外的突然意识到原来百里臻除却天生贵胄的地位,他还有一副好皮囊的。
“想什么呢?”
“原来长得不错。”
不用明言两人皆知省略的主语,此话一出,楚宜飘离的灵魂即刻极富冲击性地归位,撞得楚宜只能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百里臻报以惯性一笑,两人对视。
“话说的不错。”
“……”
再明显不过,百里臻早有准备,桌上早已备好两人份的碗筷,等两人各捡一侧坐下,厢房内忽然鱼贯而出般出现一列列人,转瞬之间桌子上已经满满当当一席。
“你吃?”
“你不吃?”
“我只想尝尝归灵羹。”
“吃完饭再上。”
“白公子好牙口。”
楚宜虽然话是这么说,不多久就自己挑了筷子一道一道尝过去,有时皱皱眉再也不动,有时挑挑眉就再挑一些。两人不声不语,百里臻看着她,不知觉地就跳出小时候在楚府一大家子人吃饭的画面。那时候楚宁氏还是会出来的,楚钟銮还在学堂念学,楚衍存也没有在外养病,家中满满坐着十四个人围成一桌。
楚宜往往是爱吃的那个人,每个人都给她添菜,她从来不摇头。她梳着富贵团子一左一右摇摇晃晃地,脸上是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和莲藕一样成节,小时候总有人说她比不上姐姐,那时候她就古灵精怪的,可是从来不在意这些话,只到处张扬生事惹得鸡飞狗跳,谁知道会有今天这安然敏静的模样?
其实也不见得有多么安然敏静。
她只是会无意识地抚了鬓角,眼里深深浅浅地藏着事情,那姣美轮廓出来了,居然是比长姐还要精致绝伦的,是的,谁知道。
两人精于食,不多时就搁了筷,有人捧上归灵羹。
楚宜瞧着归灵羹有些迟疑,不知想起什么,微抿一口,百里臻看着她突然眼眸放大,俏气地歪了头,说了句:“原来……”
“是什么?”
“没什么。”楚宜没有看百里臻,心里风掠而过,于是她看向窗外。
窗外有光。
楚宜站了起来,远处是灿烂耀眼的烟火在绽放,一点一点围拢起来又迸发,那颜色层层铺陈,她有些恍然,一步步走近护栏,那画卷愈发地盛大明亮。
“好看吗?”
“嗯。”
百里臻和楚宜两人并肩,此夜无月无星,无边际的暗里接连绽放着各色烟火,会仙酒楼的三楼可看尽宿州繁华,他们站在高处,衣角缠连。楚宜觉得心里很沉静,这颗心不再失重,她想其实没有变过的,怎样推却也好,有很多人说过她的故事,可是她不信,今时今刻,她只听见百里臻在说:“楚宜。”
“嗯。”
“你看那里。”
楚宜转头,她依着他手指向的地方看去,那漫天烟火突然地停了,天地俱寂,天空浮现‘楚七’二字。
一次、两次、三次。
满天的烟花终于应然齐数绽放,那幕画卷开得有多绚丽,天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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