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见过白兄。”没等姜锵好好作答,不远处街道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那马蹄落到白府门前特意铺设的青石地面上,竟是大有节奏,很像架子鼓的落点。姜锵无法不闻声看过去,心中想到一个奥运马术项目,忍不住脱口而出,“盛装舞步”。只见是一匹毛色如黑缎的高头大马,放那个时空,那也是纯血良种。而马上的男子皮肤雪白,眉眼飞扬,更是有一身鲜红袍子翻飞如云,整个人骚包之气凌人。又是一个妖孽。
乐至介绍道:“这位是成国公府小公爷朱青。”
姜锵点头,但随即双眼微微一眯,嘴角微微向下勾出一丝冷笑。成国公府,宫瑜的下毒案也涉及成国公府,但证据在指向成国公府的时候,犹如几滴雨水落入干涸许久的大地,忽然失去踪迹。原来是顶级世家出手,果然手段老练,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成国公府,十世国公。”
乐至看着皇后忽然微笑得像只逮到猎物的狐狸,一张小脸顿时流光溢彩,他心里一紧,转过眼去,等神志平静下来,便也想到成国公府与下毒案的细微关联。但他心里并不担心这位皇后会当场发难,几天破案接触,太清楚这位皇后的城府。也听说了皇后训话整整一个时辰的彪悍事,不过他看得出皇后不是阴险之人。
而朱青风一样地飘下马,狂妄地将缰绳扔给白家仆佣,熟络地与乐至和白适见礼,而后傲慢地瞥姜锵一眼,两眼发亮盯上姜锵的马车。“这是谁的马车,哪天借我一用。与我的乌骓是绝配。”
“我的。殷家独苗,自号殷三。朱兄,幸会。”
朱青显然是搜遍脑袋都想不出一个有名的殷家,但看在这辆无价的天外玄铁马车的面上,终于认真打量姜锵,随即欣赏起来,“殷兄面生,看来马车不容易借。今天必得与殷兄混熟了才好。白兄,我替你领殷兄入席。”
说完,鲜红大袖下一只雪白的手一翻,一把抓住姜锵的手臂,“殷兄这边请,我带你先参观一下白府花园。”
乐至与白适都看着朱青的手一笑,紧盯姜锵的反应。
姜锵一笑,嘴角一撇,下巴一扬,干脆地翻盘,“女人,已婚,朱兄不必试探了。”
朱青果然是存着试探此人是否女子的心思,但人家女子爽快承认,他一时尴尬得进退两难,忙改一手抓为两手托,微笑道:“殷兄至美,又灵气逼人,得罪,得罪。”又跟白适与乐至道:“你们两个知情不报,见死不救,等下看我怎么发落你们。”
白适闲闲地挡开朱青的手,抓着朱青的手悠闲地往府里走,“殷兄大才,为兄今日有幸延请与会,男装自然是图个方便。偏你毛糙揭穿,不能心领神会吗?”
姜锵与乐至跟在后面,姜锵很是欣赏白适温和如春,淡定如高山流云的风度,忍不住对乐至道:“我记得有一位大家,名胡适,字适之……”
乐至笑道:“白兄的表字正是适之,这么巧。”
白适回头微笑问:“那位适之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姜锵道:“那位适之先生不仅引领一代全新文风,将文章口语化,甚至诗词歌赋也是口语化,令死文字变活,文学的表现手法爆炸性增加,一时文坛轰然活跃。同时推行一种人生哲理,侧重人作为个体的存在。提倡个体的自由,个体的独立,个体的权益。当时许多大家族破裂,许多最有知识的年轻人逃离大家族。如果以后各位有空直挂云帆济沧海,去世界各地游历,可能会遇到他的著作。那位适之先生对我影响至深,那位适之先生也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
朱青扭头爽脆地道:“殷兄是当着和尚骂贼秃。”
“呵呵,凑巧,并非刻意为之。”姜锵漫不经心地一笑。
白适却道:“若是以后殷兄有空,我很想详细请教那位适之先生的高义。”
姜锵指着前面湖边乌桕树下的飞檐凉亭道:“愿哪天梅雨新荷,再访白兄,于此亭下煮茶论道。”
一行四人边走边聊,到聚会地点。是璀璨的垂枝海棠花树下的一块空地,空地上一矮桌配一矮圈椅,零零落落似是散乱地摆放,却很有意趣。早有几个客人在座聊天了。都是穿得华贵甚至娇艳的美貌年轻男子,姜锵只觉得今天太开眼了。
姜锵与乐至坐一起,临时充当他的小厮的年轻侍卫便将两只皮盒放到姜锵身边,随即垂手退下。
姜锵舒适地斜倚在矮圈椅里,意态从容地拎上一只较大的皮盒子,递给乐至,“乐兄,这只礼物是送你的。打开看看,虽然赶工做得粗糙,你肯定喜欢。”
乐至笑道:“白兄做东请客,怎么我收起礼物来了。谢谢殷兄。”他仔细地观察皮盒之后,爽气地打开盒盖,搬出一只铜质古怪玩意儿。盒子里还有其他许多小东西,如银夹子,透明水晶片,等。
“送白兄的礼物自然不会落下,正好与你的相反。”这是姜锵琢磨着做出来的第二台显微镜。姜锵促狭地看着乐至摆放,看他摆放正确,才慵懒地起身,随手捡一朵落花,用银夹子抽去所有花瓣,只剩花蕊,稍微按压,放到一块透明水晶片上,再放到物镜下。稍微起身眼睛对着目镜调整一下载玻片的位置和焦距等后,将位置让给乐至。“你看看这花蕊。”
乐至看一眼慵懒地斜靠在圈椅上的皇后,有点狐疑地模仿着皇后刚才的动作,拿眼睛对上目镜。“这是……放大了?天哪,这是花粉?花粉变得球一样?”乐至一时有些恍惚,挪开眼睛,对着姜锵圆睁双目。
“对,放大约三、四百倍吧。这叫放大镜,对你破案肯定大有用处。前几天看你破案的那些工具和推理手法,啧啧,惨不忍睹。”
姜锵竹扇轻摇,双目斜飞,满眼浅浅的戏谑。乐至被笑得心下一软,又赶紧对准目镜去瞧,一张微黑的脸早红了起来。
姜锵心里嬉笑,将桌上一只空茶盏递给身后的白府小厮,“麻烦小哥,你去湖边水草丛中取些水来。”然后对乐至道:“你以后可以在验尸时清理出死者指甲里的东西,如果是经过暴力对抗的,指甲里一定会留有对方衣服的纤维。不同衣服的纤维不同,在放大镜下对比纤维,有助于你找到凶手作案时穿的衣服,届时凶手即使洗掉血迹也没法抵赖了。还有沾的泥土,创伤口长出来的虫子,头发,等等。你慢慢丰富吧。”
一说到他最爱的破案,乐至听得眼睛亮了再亮,当即从自己衣服的不同面料上刮下两条同样颜色的纤维,在姜锵的指点下,用两片擦干净的载玻片压在载物台上,仔细观察不同面料刮下来的纤维的不同。果然,平时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的纤维,拿到放大镜下一看,简直是所有的不同都纤毫毕现。一想到这玩意儿在破案上可以用到这里用到那里,乐至欢喜得手舞足蹈。
陆续又有客人到来,大家见面寒暄,乐至哪还有工夫跟人磨嘴皮子,一径自得其乐。他们说话声音不大,旁人只看到这两人在弄什么新奇玩意儿,但大家都是大家子出身,秉承见怪不怪理念,即使身后一声炮响也不会动一丝眉毛的人,即使心中好奇,可都暂时没围上来。只有白适了解姜锵的真实身份,早已知道这位皇后经手的稀奇古怪东西不断,因此又迎来两位客人时,忍不住过来看。
正好小厮飞奔送来水草丛中取来的水,姜锵一边专注地动手滴水上载玻片,一边对乐至道:“再给你看看水里有什么。佛说一滴水,三万六千虫。这句话在这显微镜下是可以验证的。”
白适弯腰看着问:“这是什么?”
姜锵抬眼一笑,“乐兄在走火入魔。”一边将装好的载玻片递给乐至。
乐至接了载玻片,却热切对白适道:“白兄,快看给你的礼物。快看,快看。”
姜锵笑了,真是,差点忘记给主人的礼物。她忙拿起较小的皮盒,递给白适。“白兄,这是我刚做的单筒望远镜。做得粗糙,不成敬意。你眼睛贴在细点儿的那头,另一端对准对岸比较远的地方。闭上一只眼睛看筒里,是不是远处的景物变得清晰了。”
即使是从未见识过的东西,白适用起来的动作依然舒缓优雅,姿态犹如谪仙。依言看了会儿,白适的嘴唇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果然,连对岸假山上的一棵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传言殷兄慧巧灵思,果真耳闻不如一见,神奇之至。多谢殷兄的礼物。”
姜锵心说你怎么不激动啊不激动啊不激动啊,这涵养也真是太好了,只看得见眼睛深处的火焰,表明白适内心的激动。不像乐至早沉迷其中了。“白兄等月圆之日,用那块蓝水晶挡住镜头,再看你熟悉了二十多年的月亮。会发现月亮简直是只□□皮。但千万别去看太阳,眼睛会受伤。”
白适慢慢转着身子对远处看,“及至秋高气爽,登高望远……”
“遍数通天河点点白帆。”姜锵随口接了一句。
“好,好,届时不知能否请到殷兄同游。”
乐至在一旁闲闲道:“秋季不能请殷兄同游了,那时殷兄身子重。”
“就你观察仔细。还请两位保密,这世道……不太平。”
三人都是一笑,心照不宣。在座谁不知道宫里新发生的下毒案啊,怀孕的这个又是皇后,本身就是全后宫的靶子,当然有顾虑。姜锵更是捎满场红衣翻滚的朱青一眼。
白适温润地微笑,“谁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姜锵也大度地道:“我早跟宫维说过,阵营之外,还有诗和远方。不碍事,我分得清。”
乐至闻言抬头看向姜锵,难怪她虽然不让他知晓下毒案的核心机密,但毫不吝啬地传授破案知识给他,送这奇巧的放大镜给他,还一口答应跟他来参加死对头们的三月三聚会。这等胸襟,令人佩服。
“好一个阵营之外,还有诗和远方。殷兄,白适自此认你是朋友。”白适说着,冲姜锵伸出手掌,眼睛里都是真诚和磊落。
姜锵从白适试图更多了解胡适时,就认可了这个人。她也站直身子,大大方方地伸手过去,与白适重重一握,“很高兴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乐兄劝说我来时,我还百般抵触,幸好乐兄坚持。”
白适相握后松开手,笑道:“乐兄来与我商量时,我也颇腹诽了一下他的先斩后奏。呵呵。乐兄,我们把礼物先收一收,殷兄的身份暂时还是别暴露为好。”白适说话的时候,在姜锵右边的桌子上放下一把扇子,相当于占座。然后又去迎宾。
姜锵觉得正确,看着两位将礼物分别装回皮箱,由白家小厮送走,她放心了一些。再环顾四周,她不由得笑了,“原来我穿得最黯淡。”
乐至道:“我的衣服都是内子安排,自己不懂。但觉得殷兄的这套是在场最大气别致的。回头必须抄袭了去。我再领殷兄认识几位朋友?”
姜锵摇摇头,“一口吃不出胖子,慢慢来吧。你只要指点一下这些朋友是谁便行。”
乐至便与姜锵坐得近一些,一个个地指给姜锵看,这是谁家世子,任职何处;那又是谁家侯任家主,在做什么营生。在场算上姜锵,人不多,共十五个。但乐至观察缜密,一圈指点下来,一针见血地指出:“居然……殷兄一个人都不认识。这些人好歹都是朝野的精英了。”
“朝政那块我一向绕着走。世上还有其他更有趣的事,没必要将所有生命都放在不喜欢的营营役役上。那下毒案如果不是与我切身相关,我才不会费力去管。乐兄还不是一样,原可以有更好更有油水的发展,硬是因为爱好屈居刑部侍郎。都是千金难买我乐意,不过有资格任性也算是活得恣意,再说我们任性得健康活泼向上,够对得起人类了。”
乐至“扑哧”笑出来,“难怪白兄与你倾盖如故,他也是个想得很通透的,索性连入仕都不肯,一年倒有一半时间在外游历。可他做家主后又将整个家族打理得更加兴旺,族里再老资格的亲戚也无法指责他。在场众人也都服他。”
白适显然有内功,听到这儿回眸一笑。姜锵索性问他:“白兄今年准备去哪儿游历?”
白适道:“今年打算梅雨季后,沿通天河向西,追溯通天河的源头。”
姜锵一听,原本一直慵懒地斜倚着的身体立刻激动地坐直了,扇骨一拍掌心,无限惋惜地道:“可惜,我今年无法出行,不然真想与白兄结伴而行。我去过一次,一直追溯到荒凉无人的冰川脚下。白兄若是第一次去,我建议你尽早出发,别管我们的梅雨天之约。”
白适惊讶,吩咐小厮开始上酒上冷菜后,便坐到姜锵身边来,“你曾经去过一次?极好。我前年见到第一座雪山时,随从病的病,死的死,无法再走下去,只能回头。今年打算再尝试。殷兄可有建议?”
姜锵兴奋地道:“你随从得的叫高原病。那地方因为地势高,我们这些平原地区过去的人会胸闷,呼吸不畅,出鼻血,晚上无法睡觉,走几步就喘成一团。稍微着凉,放家里完全是小毛病,那地方却能病死。而且煮饭煮不熟,想吃菜简直是奢侈,关键还是会迷路,那地方简直荒无人烟。今年出发前,你最好让所有随从都练跑步,每天绕城墙跑一圈,跑上个一年半载的,可能会好些。再多带点糖和蔬菜瓜果。”
白适都激动了,“对,殷兄说的全对,原来是这样。那我不如将计划推迟到明年,做足准备再走。”
“那是最好。这个计划绝对是激动人心的,沿路看的是完全不同的人文,和天然景观……”
白适的小厮非常及时地送来一张地图,铺在两张矮桌上。见此大场面,大家都围了过来。白适等小厮安排好,认真地道:“请殷兄指着地图指教。”
“指教不敢。白兄上次去的路线是哪条?进入高原有三条路可走。”姜锵用手指在地图上指出青藏线,川藏线,和滇藏线。“我估计你走的是中间这条线。南边那条要经过许多蛮横的小部落,弄不好被抓去祭天。北边那条要经过正始国,前年还在打仗,太凶险。”
白适道:“对,正是中间这条线。这张地图还是我走过后画出来的。”
“但如果计划是追溯通天河源头的话,还是该走南边这条线,沿着通天河走。走到这儿……你画的是只有通天河一条河,其实那边有三条大河,号称三江并流。其他两条河后来折而向南,有一条从奇相国入海,另一条从佛祖的故乡入海。只有通天河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一直流到我们这儿入海。那一路真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回来再有谁喊我去爬山涉水,我只有一脸嫌弃地给个白眼儿了。”
白适放声大笑,这么个温和的人居然还能放声大笑。“殷兄说得极是。决定了,明年去,很希望能与殷兄同行。”
“好,不管最终能不能成行,白兄,必须是我替你制定最完美的计划。”
白适举起酒杯道:“必须是殷兄。光是这高原病,只有殷兄一人完全说中。我先谢殷兄一杯酒。”碰杯就全干了。
姜锵碰杯后只是一抿,“我现在不能喝酒,白兄见谅。不过……”一说到这儿,姜锵笑得一脸生动,熠熠生辉,“你幸好才看见雪山就回,要是再走进去一些,进入牧民人家吃饭,他们喝酒端上来的碗就恐怖了,可能是雕花的人头盖骨。他们庙里就有很多。”
众人都惊,朱青更是道:“这么残忍?那些头盖骨碗会不会取的是路过陌生人的头?”
白适道:“前年在一座庙里倒是有见过,殷兄一说我更肯定了。那次言语不通,就没问清楚。难道真是取落单路人头做的?用这种碗吃饭喝酒,不心里碜得慌?”
“原因一方面是宗教虔诚,信徒不仅自愿贡献头骨,还有处女贡献人皮做庙里的鼓,觉得这是一家人的无上荣光。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地的出产。所以我游历到每一个不同的地方,看到不一样的陈规陋习,或者习俗人文时,我都会在心里问一句,这些是怎么形成的,这一地的人靠什么生存。比如说普通人家用头骨碗,因为那地方不出产瓷器,又是个极寒之地,遍地就看不见一棵树木,对吧,白兄?所以拿什么做碗?而且又是居无定所,一般人金银铜铁的用不起,陶器瓷器的在一年几次的搬帐篷中容易碎,遍地都是的牦牛角只能做酒杯。用头盖骨也算是适应生存环境、就地取材的办法。”
白适连连点头,“对的,见到雪山后,几乎那就是不毛之地了。看过去都是石头,干渴得想挖口井取水,可这还是夏天啊,挖下去却是冻得铁一样硬的土。一路还真没见过烧陶,陶瓷和茶叶丝绸什么的从我们东边用马帮运过去,非常贵。殷兄这么理解头盖骨碗,我觉得很有道理。殷兄这一句‘这些是怎么形成的,这一地的人靠什么生存’是个极好的问题,所有出门游历的人都应放在心里反复自问,寻找答案。”
众人听姜锵所言,直觉得匪夷所思,略有不信,可这些匪夷所思的内容却都被他们敬仰信任的白适在后面一一肯定。一时,他们看姜锵的眼神全变了。
姜锵见白适认同她的话,便索性发散开来,开始有的放矢。她又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整个青藏高原周围画个圈,又在蒙古画个圈,“白兄不知还注意到没有,这些我画圈的地区,你走进他们帐篷,他们会很敦厚热情的欢迎你就餐,让你白吃,真的是很好、心思很单纯的人。但坐上位的肯定是年轻力壮的男主人,老人无法坐上位,甚至看不到步履蹒跚的老人。我当时只是稍微好奇,于是查证了一下,竟然发现他们那边的人就完全没有我们这边尊老的意识。我们这边孝敬老人是天经地义,他们那边没这回事,他们的老人等手脚不灵活了,就把家产分光,自己去,或者家人送去,到无人荒地一个人等死。我们听着很不可思议,对吧?却是他们那边沿用了千百年的规矩。他们用头盖骨碗,他们遗弃家中老人,可他们都是好人。为什么?”
众人现在都不怀疑姜锵所言了,可也都回答不出为什么。只有白适捏着一只酒杯怔怔地想了好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殷兄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我大大不如。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是殷兄说的这个现象。我当时还以为那地方环境恶劣,生存不易,老人早早去世。想不到原来是遗弃老人。他们怎么做得出来?遗弃的可是他们的亲爹娘。”
姜锵吃了三块唯美多汁的现炙羊肉,才肯好好说话,“怨不得白兄没意识到这问题。这现象,等我游历了几十个国家之后,才想明白。只是想明白之后,再看见规矩什么的,就再也无法打心眼儿里地尊重了,整个人坏掉了。让我多吃几块肉,再听我下回分解。我都饿了好几天了。”
众人都看着她雪白稚嫩的脸,心里只抽冷气,几十个国家!怎么走的。但依然无人怀疑。
尤其是乐至这个刑侦高手,听得更仔细,心说皇后得从几岁开始游历,才有如此多的经历啊。很是想不通。但听到她说饿了好几天,不禁又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宫里下毒案频发,还是把这个混身都是本事的皇后给吓得不敢吃饭了。
姜锵优雅地看向乐至,“乐兄笑得太没兄弟情谊了。罚你取那边那块火腿的火腿心,将最中间的部位切成半透明薄片,切一大盘,生的呈来。”
太没兄弟情谊?乐至又笑,“可是生吃?”
“是啊,有这大好蜜瓜在,不能不卷一块儿生吃。”
白适兴致勃勃地道:“还有这种吃法?不过那只火腿是做烤鱼调料用,我让厨下取更好的火腿来。”
身处顶级世家子弟当中,姜锵即使再神往久违的帕尔玛火腿和伊比利亚火腿的滋味,此刻也只能继续慵懒地倚着矮圈椅,装着漫不经心地优雅,“有。可惜我最近吃药,不能喝酒。不知白兄这儿有没有西域产的红葡萄酒,越是陈年越好。配那火腿……我这一年来怎么忘了这一美味。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美食不可辜负啊。”
朱青眼睛一亮,说得出“唯美食不可辜负”的人绝对合他胃口。“正好,白兄家的绺莞火腿是南诏一绝。白兄有上好红葡萄酒吗?若无,我让人快马去拿。”
一听白适家还做火腿,姜锵装慵懒的打算立刻破功,两眼亮闪闪地看着白适,衬得眼角斜飞的金粉更是流光溢彩,道:“白兄,拜托,请来两只火腿,黑毛猪,用精饲料养大,肥腴,切开要能看得到红色瘦肉间均匀分布的脂肪。一只火腿较软,一年陈,只要火腿心;另一只三到四年陈,去皮带肥膘。若得有烟熏的,更好。”
白适让小厮立刻去照办,还让小厮去酒窖抱一木桶红葡萄酒来。朱青则是招手让他的小厮也回家抱红葡萄酒去,他觉得他的酒肯定更好。
一位鹅黄云锦袍子的公子笑道:“殷兄家里也做火腿?说起火腿来如数家珍。”
乐至微笑代答:“荀兄忘了,殷兄的性子就是刨根究底,这不连看见头盖骨碗,也得刨出个一二三四。”
姜锵则是忙于在地图上找绺莞,绺莞是个小地方,姜锵对它没印象,一顿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一看,正好在那个时空的云南出产著名的云腿的地方。她很是满意地一笑。
白适只是在旁边看着,见此也是一笑。他既然做火腿生意,自然是明白绺莞那地方对于做火腿的好处。因此问都不用问,皇后肯定也看了地图后就明白那地方是出产火腿的好去处了。这真是个聪慧无比又见多识广的女人,难怪皇上完全不计较她的身份,不到一年就为她杀了许多反对者,不顾一切把她推到皇后宝座。换他,家里若是有个这样的女人,也是专宠,甚至可以将门客也悉数遣散,每日对住她就行了。但当然,这只能在心里想想。
而作为宴会的主人,白适还得适当主持一下话题。“殷兄,趁火腿还没来,不如你再继续说说那高原的习俗为什么允许弃养父母?你看,大家都急着等下文。”
姜锵忙将视线从地图上收回,扬眉一笑,道:“很意外诸位喜欢这个话题,原以为这种话题枯燥沉重,没人会愿意听。”
乐至依然负责解释,“早跟你说过,我们的聚会不限于琴棋书画,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与性格,也已不会只盯着琴棋书画的轻松玩乐不放了。”
众人虽然没附和,但有不少点头的,显然都是些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的主儿。
姜锵笑道:“那我这种精通于吃喝玩乐的人只好勉为其难了。纵观整个世界,不止我们常见的南诏、金鸿、正始三国,根据主要生存来源,基本上分为农耕社会和游牧社会两种……”
白适招呼小厮在姜锵面前放上笔墨纸砚,但没打断姜锵说话。姜锵看着愣了一下,立刻想到自己的话里经常有一些新名词,估计这些人需要揣摩领会,如果写出来,就方便认识了。但毛笔,而且这儿没有秦式晖,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不会用毛笔写字,诸位勉强看着吧。”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农耕社会”与“游牧社会”两个词。不过好歹会写繁体字了。
一位浓紫绸衫的公子道:“殷兄的字,结构笔画都好,唯一功力不足的是对毛笔的掌握。不必在意。”
姜锵到底是松口气,心说果然都是精英,一眼就能看出好坏。她对那位公子笑笑,继续讲下去,“农耕与游牧两者区别很大,至于与赡养父母相关的,我看着主要有两条。第一,农耕老人手头固定资产有地和房屋,游牧老人手头固定资产最值钱不过帐篷。外人或者会说,游牧老人手头很多牛羊呢,然而当地有句话,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一场雪暴,一场干旱,就能让所有带毛的归零,而稍微风调雨顺,就能大批繁殖。因此,撇开规矩,现实很残酷,手头有钱的说话响亮,农耕老人因此在家有权威,能获得尊重,游牧老人别想。”她一边说一边将“固定资产”和“归零”写下来。她不知古代有没有这两个词,总觉得可能没有,也可能是歧义。
那位浓紫绸衫的公子问道:“那边的雪暴这么厉害?”
“是啊,有句诗说那个地方的恶劣天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年几乎只有两三个月不下雪。因此那儿花草长得少,树木更是没法长。到了冬天,雪更是一下几尺厚,把人都堵在帐篷里,没法开门。至于牛羊,则是活埋在雪里了……”
又是极其仔细的乐至问:“既然没有树木,他们拿什么取暖烧饭?如果雪暴围堵几个月,是不是人也得冻死?”
姜锵不由得看向白适,促狭地笑道:“白兄,我吃饭时候说这个方便吗?”
白适笑道:“我来说吧。乐兄这眼光可真犀利,跟审犯人一样。正如殷兄所说,靠什么生存是个好问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边没树木没柴禾,但人总能想出生存的法子。他们用牛粪烧火,平时收集的牛粪都堆在帐篷外做墙。对了,就是殷兄写的‘因地制宜’。”
“多谢白兄解释。”姜锵笑嘻嘻的。
朱青则是打量着这个水墨画一样清爽人儿,好奇地问:“殷兄你就闻着牛粪烧出来的气味,用头盖骨喝酒?”
姜锵笑道:“有些事,就只能装潇洒了,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当地,只能如此。离开之后,忘记。我再说第二条吧。农耕需要技术,需要经验积累,光是看天预测几个月的天气,便是大学问,每个十几二十年学不会。因此各地官府问道于老农不说,家里有个老人的指导,种地比其他人家得心应手些。总之一句话,老有老的用场。游牧则不然,游牧主要靠体力,尤其男人需要出门打猎保护羊群。等年纪一大,老了就没用场。结合这两条,一个老人如果手头没资产,又无法靠自己获取生存,那他就没有发言权,没发言权就意味着任由别人处置。而如果老人手中有资产,又能靠本事吃饭,那么他就有话语权,即说话的份儿,既然如此,他肯定会做出一些有利于自身的约定,比如要求小的们尊重他,才能给分财产。久而久之,这个久而久之非常重要,时间能让一个现象变成约定俗成,变成不需要讲理由的共识,最终变成落在纸上的规矩。也不知我这么理解对不对。”
只有白适一个人果断地说了一个“对”。其余人都还在默默地想,难道大家认为绝对正确的、无可非议的孝敬,是这么来的?并非天经地义?这似乎有些离经叛道,挺难让人接受。可他们最认同的白适认可了,他们一时也反对不起来,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求证。
白适看着大家的脸色,认真地道:“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目的就是看不同的人生,不断反思自己的认知,不断打破自己思想的禁锢。我也说个匪夷所思的习俗。往西北走,那边地广人稀,一个游牧的人家可能一年两年都见不到其他人。即使见到,也是不出三服的亲戚。因此他们那边通婚很困难,通婚后生下的孩子也因为近亲而多病体弱。所以如果外地行商经过,他们会很主动送上妻女让出床铺,帮他们生下身体强壮的后代。他们肯定有他们的规矩,但肯定不是我们的三贞九烈,说到底都是生存造就的约定俗成。”
姜锵微笑补充:“白兄说的那个地方有条老规矩,大儿子没有继承权。就是因为担心夫人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婚前别人的种。这条规矩要是放我们这儿,会死人的。”说话间,将“打破思想禁锢”写在纸上。能说出这话的,白适是她来到这个时空后见识到的第一人。因此她又大笔一挥画出一个圈,将这六个字圈在里面,非常醒目。
众人已经哑了又哑,无话可说了。浓紫绸衫的公子道:“白兄,你会不会在心里觉得规矩可笑?你会不会试图改变规矩?”
白适却扭头问姜锵,“殷兄愿意帮我回答吗?”
“不。”姜锵笑眯眯地拒绝得非常干脆。
白适对浓紫绸衫的公子道:“谢兄,让我想想,回头写信给你。”随即他又扭头对姜锵道:“殷兄去那边指点我割火腿?”
姜锵回头一看,果然火腿已经取来。好兴奋。她立刻起身,跟白适过去。白适本来想扶一下的,想不到姜锵的动作如此灵活,他的手臂一时落空。再一想人家是遍地游历的人,自然身体活络,生个把孩子怀个孕什么的也不影响。
两人走到火腿处,姜锵比划,白适切,切下的薄片,再由姜锵摆到盘子上。
白适切顺手了,才道:“我觉得是时机公开殷兄的身份了。一则大家已经初步认可你,二则我不能一直瞒着我的朋友。”
“我听白兄的。这只三四年陈的火腿真好。”
“这只是极品,不卖,留着自己吃或送人。好了,其他让他们切,我们回去坐下。”
姜锵回座,见酒已斟上,用的是罕见的水晶杯子,虽然不是高脚酒杯,可已经非常难得。她抽来刚刚写字的雪浪纸,将酒杯往上一放,便大致清楚了酒的年龄。
而白适则是扬声道:“诸位,我重新介绍这位殷兄:当朝皇后,殷文慧。皇后刻意男装,省得大家拘礼。”
乐至也很有担当,接着道:“是我擅作主张请来,为难了白兄。也是因为我们过去都不了解皇后,彼此多有龃龉,我才要求皇后暂时不公开身份。我以酒赔罪。”
姜锵坐着微微俯身作礼,微笑道:“这儿我最小,请叫我殷三吧。”
那位浓紫绸衫的谢公子先笑出声来,“我刚才一直在怀疑,可又不敢相信是皇后。乐兄你请得好,我谢你一杯。”
大多是谢公子那样的态度,只有朱青和荀公子一下子坐直了,看着姜锵的眼神很是复杂。白适与乐至都看着这两个,众人都知道这两个人背后的家族对皇后的态度,他们在默默的眼神交流中,自个儿达成妥协。
姜锵不管,也管不了,正好白家小厮切好火腿分桌送上来,她赶紧先来一片三年陈的,裹着蜜瓜吃下去,满足得不行。尤其是边缘的油脂部分,滋润得嘴巴似乎当了一回神仙美食当前,什么国家大事都一边儿去,她只不过是个误落贵地的打酱油的,只有落入肚腹的美食才是真实的。
于是也不管众人的眼光,亲手吧嗒吧嗒地调配一小碗芝麻油醋汁,浇在水灵的黄瓜片上,再用一年陈有烟熏味的火腿心片卷油醋汁黄瓜。再一种熟悉的美味,直接冲撞心灵深处,搅起过去自由自在女王般的生活的清晰记忆。对她而言,诗和远方远不如美味令她感慨。
“皇宫御厨房的菜这么差?”
听到头上传来的有些挑衅的声音,姜锵抬头一看,是朱青,朱青手里还捧着一只硕大的酒桶。她点点头,道:“你手里的是你家刚取来的葡萄酒?”她伸手过头,轻轻弹一下手指,招呼身后的白家小厮,“请再帮我拿一只水晶杯。”再不动声色地对朱青微笑道:“请朱兄斟酒。”
在酒满一厘米时,姜锵伸出一枚手指顶住酒吊,不让再斟,将两家的葡萄酒放一起细细观察,然后品一口,喝几口水漱口,再品另一杯。
在场众人虽然都在因为得知她是皇后之后,有眉来眼去的,有窃窃私语的,更有朱青这种跳出来的,但又都密切关注着姜锵的一举一动。主要是看她如何应付身份暴露的余波,却是不免看到她对葡萄酒的鉴赏。他们虽然都是顶级世家出身的人,从小都有见识过葡萄酒,可他们不很欣赏葡萄酒的滋味,这些酒大多是府里女人喝的。但如此鉴赏葡萄酒,他们却是第一次见。
姜锵闭目想了会儿,对面前已经放下酒桶,背手虎视眈眈的朱青道:“两家的酒用的是不同品种的葡萄。白兄家的酒用的葡萄是最顶级的,只是年份尚浅,大约才两三年,酒味略带轻浮,后味却已有醇厚浓香。这一桶若没喝完,可以封存起来,放回地下酒窖,隔一个月翻滚一次酒桶。五年后再拿出来喝,喝前先打开口子醒两刻钟,酸涩之味会减少很多,便很好了。白兄家的酒,配生火腿片最好。朱兄家的酒,估计十年陈有余了。”
朱青眉毛一扬,“不错,在我家已经搁了九年。”
姜锵一声轻笑,在那个时空懂得品红酒是装逼的必备,泥腿子暴发户才只懂拉菲呢。“朱兄一定心中疑问,请看这两只酒杯最边缘的酒色。越陈年,边缘的酒色越清透。至于估测到正确的年份,则需要多年功力了。朱兄的酒,新酒时味道较涩,后味有浓重辛辣调,难以入口。但窖藏时间超过十年,涩味去掉大半,辛辣味却与果香熔融,此酒已经成熟。此酒味道浓烈,配刚刚吃的炙羊肉最好。再看此酒成熟得不错,朱兄家的酒窖应该建在地势较高的地下室,窖藏条件不错。”
朱青眼神复杂,但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姜锵心说倒是条光棍,再对立还是够诚信。
乐至惊讶地看着姜锵,“神了。”
浓紫绸衫的谢公子笑道:“朱兄,该不是我们当年偷偷摸进你家酒窖偷喝的那批吧?后来加红枣蔗糖煮一下才好喝。来,给我倒一杯,让我看看十年后是不是变得真不同了。”
姜锵相当不客气地道:“加蔗糖……牛嚼牡丹。产地只有最差的葡萄酒,才加柠檬、糖和肉桂煮开,给不懂酒的人喝。好比最不新鲜的鱼才拿去油炸、红烧。”
乐至听着又是笑,忙细细品味白家那酒的味道。经提醒后,果然感觉出醇厚的果香。于是鼓起勇气也吃了一片生火腿。觉得这味道挺新奇,尤其一口酒一口火腿,居然是意外的美味。“想不到常见的火腿还有这种吃法。”
“是啊,所以有生之年应该走出去,多看多学。”
白适早已默默地吃了好几片火腿,心里一直在想他一个做火腿的居然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美味的吃法,真是汗颜。而那葡萄酒更是想不到有如此多的学问。因此他索性听着。直到此时,才擦擦手,言归正传,相当认真地道:“殷兄,我作为一个世家局内人,诚恳请教殷兄一个大问题:世家凭什么存在于世?”
姜锵这才是真的惊了,想不到白适会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因为已经嗅到世家的危机了吧,这个问题简直等于在问,在皇后您主持的经济方针打压下,世家该如何生存。只是姜锵等着世家破败呢,怎么可能指出。但姜锵早修炼成脸上的处变不惊,稍微想了想,道:“这个问题太大,我解读高原人弃养老人习俗都用了好多年,解读世家的生存缘由,今天可能无法回答,要让我好好想想。”
浓紫绸衫谢公子问:“请问殷兄,你会从哪个部分入手解读?”
姜锵又是想了会儿,“我会把世家视作一个经济体,从这个经济体的收入支出明细、以及固定资产明细的分析,来解读。只是很抱歉,我对世家关注得不够细致,可能即便解读也是隔靴搔痒。”
白适道:“我有数了。殷兄的回答,令我想到我一位族兄经历聚义庄剿灭战后说过的话,他当时说,殷兄的臭弹一出,哪里还需要关心庄里有什么帮主的无敌拳法,什么门主的无敌刀法,臭弹一过,全无逃生机会。”
言外之意,世家一向是这个世界不容忽视的存在,连皇帝都细细研究每一个有实力的世家。那么一个原该密切关注的人,却说她对世家关注不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根本就不把世家的实力放在眼里当回事。正如她的臭弹不把聚义庄那些武功超群高手的招式当回事。在场的谁听不懂啊。即使最初没听明白姜锵话里的意思,被白适一提,也都明白了。
姜锵看着白适笑,“是白总管说的吧?对了,晋王妃白霭是白兄的亲戚吗?我喜欢她。”
“白霭是我堂妹,白总管是我家远房亲戚。殷兄,在新兴作坊的冲击下,当前世家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姜锵不禁抚额,这个温润的君子竟然跟她固执上了,显然是已深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白兄目前已经感觉到什么异常?”
“我原本只是感觉今年的问题多得应接不暇,见到殷兄后,我心里的那种烦闷变得清晰。我意识到我们世家可能面临一场深刻的变革。”
“敏锐!”姜锵不禁赞叹一声。
朱青在一边直言不讳地问:“白兄是因为殷兄扶持的那些作坊打击到我们世家的传统产业?”
白适道:“殷兄的布局不会狭隘到一城一池的得失。”虽然是回答朱青,却是盯着姜锵。
姜锵低头想了会儿,清晰有力地道:“白兄洞见。确实,我并未针对世家做出布局,正如白兄所言,我制造臭弹时候从未考虑过需要针对聚义庄里面的哪种人。但我看随着整个社会的流通扩大,人员进城,人力成本提高,消费更加丰富,种种此消彼长,世家作为一个经济联合体,必然受到冲击。这冲击是机遇,也可能是衰败,需要看掌舵者的智慧了。然而流通的发展和作坊机械化替代个人手工,既然已经形成,那必然成为整个社会的大趋势。你可将大趋势看作通天河,在大趋势面前,你可以选择直挂云帆济沧海,也可以随波逐流,更可以沉舟侧畔千帆过,唯独无法以一己人力截流大趋势。所以白兄那个问题问得很好,也必须问:世家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土壤是什么,如今的变革将冲击到什么基础,世家就此应该做出何种改变。需要认真分析研究。”
那位浓紫绸衫的谢公子也清晰有力地补充道:“此消彼长,还包括朝廷收入的剧增,和世家收入的微增、甚至减少。”
有钱能使鬼推磨,世家屹立,主要还是因为有钱买武力来对抗朝廷。收入的此消彼长,很直接影响到当前武力对抗的平衡。
宴会的热度立刻降到冰点。
姜锵看着这位总是寥寥几句指向关键点的谢公子,脑袋里搜索了会儿,找到答案。京城最大世家谢家,南诏国唯一从建国绵延至今的外姓王,而眼前这位是谢家家主谢王的嫡子谢安。谢王府低调,但存在感从来强大,宫新成一直不敢惹。从这位谢安,便可一叶知秋。
但姜锵还是补刀,完全无惧可能的冲突,“只说人力成本。目前有些府县无技能的女工在作坊里的月薪可以达到一两二钱,而且趋势还是人工的大量需求,而他们在之前几乎是免费劳动力,可以用几顿饭打发。水涨船高,有一技之能的人月薪会更高,而且供不应求。”
也就是说,你以后建立私人武装的费用剧增,凭你微弱增长的收入,还撑得住吗,够能力与收入猛增的朝廷对抗吗。
白适叹道:“殷兄建立的是趋势,而以人力抵抗趋势,则是螳臂挡车。全无抵抗之力,即便有谁丧心病狂杀了殷兄也已经阻挡不住趋势。只能顺势而为了。”
姜锵没回答,只是提笔写下,“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
一时,众人说什么的都有。都是顶级世家出身,眼界本来就高。又是世家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继承人,自然本事也出众。他们不会像晋王宫维一样沉湎于赌气,他们肩扛着整个大家族的生存,在生存危机面前,他们无法任性。他们即使才刚接触危机,已经高瞻远瞩地想到许多。
姜锵听着,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确实是精英。尤其是白适与谢安。一个穿浅紫,一个穿浓紫。
但是,“世家过去所依仗的,正成为如今变革的阻力”。姜锵似乎是在悠闲地练字,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笔下慢慢流淌出来的字。
果然,乐至叹道:“大船掉头难。”眉心已经拧成一个“川”字。
姜锵没答话,再坐了会儿,告辞了。白适作为主人亲自送出门。
只面对一个白适,姜锵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还没见过整个大家族千万个同姓人一起转型成功的。都是渐渐分化,各自求生。”
“世家将不存在?!”白适这语调,既是肯定,也是无奈的疑问。
姜锵道:“世家依然存在,依然是操纵整个社会的看不见的手,只是方式方法大为改变,世家的规模大为缩减,三代之外都不相干了。”
白适问:“把什么抓在手里最重要?”
姜锵很干脆地回答:“土地,资源,和与时俱进的教育。规矩将是绊脚石。”
白适点头,然后更是干脆地道:“有你在,白家再也不动与朝廷抗衡的心思。”
“还是可以的,用我说的看不见的手。武力抗衡太费钱,但可以考虑影响朝政。”
白适看着姜锵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可真对他直言不讳。两人已走到门口,但白适止住脚步,深思熟虑地道:“我听说过殷兄的教育设想,我们白家子弟可以不考虑科举,我想替他们安排接受殷兄的教育。不如,在教育方面,我们合作?”
姜锵眼睛大亮,“教育合作的规模会很大,而且会是一辈子的事业。我已经将曲直曲先生拖下水,只是他生性闲云野鹤,只管帮我制定教材。而许多开创性的事务性工作,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办事能力极强,又心胸开阔能突破禁锢的人。若是白兄考虑成熟,我们可以找时间继续谈。我最想做好的事便是教育,我试图把由几个人居高临下地推动的社会发展,变成通过教育促进许多人群策群力地、内生性地发展,直至形成发展的良性循环。那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白适道:“我为世家过去那一年对你做的诋毁感到羞愧。我们今早找时间商谈教育。”
白适回送姜锵的礼物足有一车,装在白家的马车上。虽不是价值连城的,但都是极有心思。当然有极品火腿四只。姜锵没推辞,全部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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