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宋自昔直觉得浑身憋得昏昏沉沉。他全身都是束缚,来自宋氏世家的责任,来自门派兄弟的责任,来自他与姜锵的爱。偏生的,在他身上,大家与小家成了一对矛盾。如今他没了小家,却也对大家提不起劲了。他现在满满的无力感,他只想找个空旷的地方呼吸,他胸中有许多浊气,憋得他眼前昏天黑地,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往哪走,他走得飞快,轻功不要命地用到极致,唯有大风嗖嗖嗖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才能令他呼吸。
可再好的内功也不能这么逆天地用,再强的深弓也不能总是拉到满,终于,嘣……宋自昔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他不知这是哪里,周围是月色朦胧,树影都跟鬼怪似地,唯一清醒的是脑袋,他的脑袋终于清醒了。可清醒的脑袋却只想到与姜锵的一路旖旎,彼时越开心,此刻越伤心。他想起两人的初遇。他宋公子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他见识过各色美女,他只是洁身自好而已。唯有她,那么年轻光洁美丽的脸上,有两只不仅会说话,而且能言善道的眼睛,只一眼,他便认定她是个精灵,只一眼,他便沉迷。以后,唯有原发沉迷。他想到蒋三惶恐地跟在他身后的解释,蒋三说,夫人偷偷离开的原因是心疼他,因为夫人认为他看着夫人中毒疼痛,他心里会十倍疼痛,夫人怕他挨不过,所以才不让他看到她往后的惨状。是,他相信蒋三的话,也正因为相信,才越发心痛。
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和心里的痛,全身的力气已经散失,宋自昔对天哭得泪眼婆娑。
前阵子,他虽然心里难过,可还是撑着一股心气,努力而完美地打造起一个鼎立于世昭世荣之外的第三方力量框架。可现在,他浑身由内而外的无力感,他什么都不想做。
此时,一个词蹦入宋自昔的脑袋里,“胸无大志”,正是姜锵常说的。
下午,秦式晖坐在书房一角属于他的办公桌后面,整理刚刚速记的那些记录。他不由得看看侧面的贵妃,不晓得这个贵妃的脑子究竟怎么长的,懂得那么多不说,掌控能力也这么强。
姜锵正托腮画洗煤与炼焦装置。感觉到秦式晖的注视,她没抬头,淡淡地道:“想问就问呗。”
秦式晖道:“臣是南诏历史上最年轻的秀才,最年轻的举人,最年轻的状元,可……”
“噢,正想请教你们的考试方式,我记得需要隔年考一次什么的。”麾下用过不知多少高考状元,自己也离状元一步之遥的姜锵并不将秦式晖的经历当回事。
已经跟了姜锵三天的秦式晖忙给姜锵解释科举规矩,以及他引以为傲的连中三元是什么玩意儿。
姜锵认真听着,听完,点头道:“以你的年纪连中三元,果然是极限了。”
秦式晖在姜锵面前没了过往的傲气,“见了娘娘,才知天外有天。”
姜锵一笑,“我是站在巨人肩上。你来看看我画的图,这里面用到你可能没听说过的方法:立体图。今早就跟你说说这个立体图是怎么回事吧。”
秦式晖一看姜锵拿鹅毛笔已经画到一半的图,里面线条纵横,却很抽象,直看得秦式晖眼前一黑。又看旁边一张纸上姜锵拿来打草稿的计算,都是蛇虫一样的文字,更是眼前黑了又黑。
姜锵当然知道肯定是这结果,古人没学过平面几何,遑论立体几何。她拿起桌上线条最简单的一块紫檀镇纸,正是最规整的正方形。她以此教秦式晖学习画立体图。教了基本知识之后,秦式晖再看那图,心里有点儿门道了。
姜锵笑道,“你果然是脑筋一流,学起来很快。这张图你慢慢领会,要是有兴趣,可以找点粘土捏个缩小的模型出来。我打算画完图纸按比例做个粘土模型,方便跟兵器司的那些人说明。做过以后,你会对立体图有更深刻印象。我画了一下午图,头有点晕,先回去了。”
秦式晖忙垂手道:“是,臣这就去做。恭送娘娘。”
姜锵笑笑,走到门外想起,就站在门外道:“秦翰林,你不妨找几个不是死读书的,教他们跟你一起做。我现在精力不足,想做的事又太多,千头万绪,只有拜托你转授。等以后凯文他们那边下次航海带回代数几何等书,我打算开课教一帮孩子,系统性地教授一些经史子集以外的知识。那么即使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可以自己发明建造。”
宫新成正好做完事过来找姜锵,听了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叫以后你不在了?”
“人总有生老病死。”姜锵注意力却放在远处一队侍卫刚拖到半路的人身上。“又杀人啊?”
宫新成一听是生老病死之我不在了,而不是他最心烦的姜锵总是想闹的独立自由,才稍微释怀,这才回头看一眼,不以为然地道:“镇国公,前儿冲撞你的那位淑妃的父亲,朕为你拿下他了,朕对你真是百依百顺。”
秦式晖在屋里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这种话若是落入外面的士子耳朵里,该说后宫乱政了。幸好娘娘不喜欢书房插蜡烛一样地布满太监宫女,想来应该不会有外人听见。
姜锵只是双眼一睨,呵呵一笑,“以镇国公的身份,自然清楚你的用一个废一个。他既然还舍得将女儿送进宫做淑妃,显然是他早已意识到地位岌岌可危,无奈之下祭出美人计。你今天不过是水到渠成收袋口。你少赖我头上,我会被追杀。”
宫新成发腻地笑,“朕这不是爱极了三儿,千方百计讨好于你吗,可惜又被你识破……”
秦式晖连忙闹出一点儿动静,心里一阵狂跳。幸好宫新成听见声音就没有再说,也没走进这书房来看里面是谁。等两人的脚步声远了,秦式晖才有点儿缓过气来。一边感慨贵妃明察秋毫,一边为皇上的表白而脸红心跳。难怪皇上禁止他靠近贵妃三步,否则斩首,原来是爱极。秦式晖少年得志,又得以娶了右相的女儿为妻,虽然也是新婚燕尔,可他怎么都想象不到吃醋吃到想杀人的地步,也不会这么直白地表白。一时浮想联翩,忍不住探出脑袋往外张望。见前面皇上与贵妃已经走远,但是,皇上把手放在贵妃的腰上,两条好看的人影贴在一起迤逦而行,一个微微俯首说话,一个微微仰首说话,大庭广众之下多么出格,可秦式晖看着只觉得眼红,非常向往自己也有如此一个爱人。当然他都不敢去肖想一下贵妃,这位娘娘年纪甚至比他更小,却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只有仰望。
那边宫新成跟姜锵道:“听说翠华阁那边在唱戏,你想去看看吗?”
姜锵顿时来了兴致,来到这边后还没看过一场戏,“想看。但会不会太晚?都可以吃晚饭了。”
宫新成见她有兴趣,很高兴,“宫里叫来的戏班子一般下午开始唱,上边唱,下面吃,起更时候散场。我们去正好。再说,只要你喜欢……”
姜锵忙笑道:“我一向没耐心看戏,不过很好奇这边的看戏场面。我们悄悄过去看一眼就行了,否则又变成大家跪着看你。”
宫新成笑,“既然三儿想看,唔,要不这边先看一眼,然后换上便服,朕悄悄带你去宫外看戏吃饭。”
姜锵的眼睛立刻雪亮,“哟,赶紧的,赶紧的。”
宫新成见她这么欢喜,拉起她快步走向翠华阁。前面早有太监飞奔去安排了。
所以两人得以悄悄走入翠华阁的院子,但才刚看见戏台子,宫新成的脸忽然变得墨黑,两只眼睛里风暴骤起。姜锵只顾着看这种没有灯光效应的原汁原味的戏台,看戏台下面那些每天给她请安的嫔妃们笑成一团。但她看不出戏台上有什么好笑的,也听不懂,不知道下面那些嫔妃们为什么笑得这么欢,甚至笑得眉飞色舞。想要问宫新成,扭头一看,惊了。八卦心顿起:哟,哪个闲置嫔妃出墙了?
只见张公公也是脸色墨黑,大步走前,站到一处开阔空地,亲自大喊一声“皇上驾到”,一时,整个院子变得一片肃静,台上唱歌跳舞的跪下了,台下说笑吃喝的也跪下了。
姜锵心说这是要闹哪一出啊。她脖子一缩,立刻甩开宫新成的手,躲暗处去了。眼看宫新成似乎要发飙,她可不愿暴露在现场。人家不敢恨皇上,但能移情恨她啊。
宫新成倒是没拦她,他走前几步,两眼都是幽深的黑。“静妃,戏班子是谁请的?”
静妃忙跪到前面,她都已经腿软得趴在地上了。“启禀皇上,再过十天是太后娘娘的生辰。太后娘娘恩旨,请戏班来唱十二天大戏。”
宫新成追问:“戏是谁点的?”
静妃全身一抖,更是趴在地上,几乎是吹着石板地的灰尘说话,“启禀皇上,也是……是太后娘娘钦定的。”
宫新成冷冷地道:“在场的所有人,各领打二十棍。”又将眼睛看向台上,对张公公道:“一个不留。”
张公公心领神会,爽利地一声“是”。
然后宫新成转头对侍卫道:“封锁太后宫门,从此不许进出。”说完,拉上姜锵大踏步离开。
姜锵莫名其妙,跟着宫新成走得飞快。再好的脑袋也揣摩不出这场火气的来龙去脉,再说她不愿遭池鱼之灾啊,她还想出宫看戏啊,尤其是,出宫啊!可是,杀一个戏班子,圈禁太后,棍打所有嫔妃,这等火气面前,她可不敢逆龙鳞乱说。只是一只手被宫新成捏的快骨裂,人也被宫新成拖得小跑得气喘吁吁,只好无奈开腔,“老子又没惹你。”
“那秦式晖天天跟着你,老子不爽!”宫新成猛然站住。
“切,老子夜夜精尽人亡,哪有精力看别人一眼。你生别人的气随便你,不许栽赃到我头上。”
宫新成一时不知继续生气好,还是笑,可是又刚才气得够呛,不肯笑,顿时眼角猛抽。
姜锵见他闷抽,就是不说话,为自己小命着想,只得替他纾解,“我替你说吧:朕就是法力无边。好啦,走,赶紧的吃饭点逛商店散心去。”
宫新成心里噗地一声放了气,可刚才是真的气大了,依然拉着脸不肯说话,任姜锵拉着往凤仪宫走。而后换衣服什么的都是姜锵操持,他一言不发。姜锵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选了一件颜色偏低调的烟灰色绣零碎几朵银梅花的衣服,以配宫新成那件铁灰色绣暗金流云长袍,但用上一条玫瑰灰的纱巾蒙住脸。她不想蒙脸,但某人今天脾气很大,她不想撞枪口。只是她有的是办法将蒙脸蒙成艺术,六十年现场看时装秀不是白看的。于是异常低调但面料极好的烟灰色因玫瑰灰纱巾的点缀而竟然变得含蓄地高贵明艳。
宫新成这种皇家出身的人自是从小眼光很刁的,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搭配,愣了一下,又觉得非常有味道,是那种令人安心信任的中性偏柔的美。宫新成哪里知道这种着装配色乃是职场女性最爱用的不失女性柔美又映衬皮肤的安全色,他只觉得这搭配真是出奇制胜。而纱巾更是用的勾魂,反而一番当下常规,将眼睛都遮住,却半遮半露粉红如蜜桃的嘴。宫新成只觉得这遮比不遮更挑逗。他一时非常在意起他的衣饰来,这种从没穿过的颜色不知是什么效果。
姜锵的解说恰逢其时,“我刚进宫那几天他们拿面料来让我挑,我觉得你这件的颜色非常沉稳含蓄,但稍显老成了点儿,就让他们用黑色丝线绞金线绣几朵流云上去,令金色若隐若现,不致喧宾夺主。想不到效果这么好。果然,你穿上就三个字:妖孽啊。”
妖孽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可又想到他正在大大地生气,又板起脸来,拉姜锵上马车,两人带几个也便装的侍卫和太监,悄悄出宫上街。
在略显拥挤的马车上,姜锵才问:“能问吗?”
宫新成哼哼了两声,“别问。你不会开心。”
“跟我有关?”姜锵大惊,“那我有知情权。咱谈条件?”
“不谈,他们针对你我。”
姜锵有意道:“哎哟,这下我又要为戏班子一帮人的一个不留而食不甘味了。”
宫新成一愣,想到她最恨杀人,当时他下令时应该避开她。思来想去,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交代真相,以换取她对他杀人的认同。
“那出戏,叫《碧桃泪》。说的是陈秀才带怀孕的娘子进京赶考,路遇强盗。陈秀才被强盗砍翻落水获救,陈娘子为了生下陈秀才的骨血委身强盗。后来陈秀才中了状元,带兵剿灭强盗窝,陈娘子将孩子安全交给陈秀才后自杀全节。血溅处,开出碧桃花。”
“啊,哈哈。”姜锵这才明白那帮嫔妃一边看戏一边抱团大笑是怎么回事了。敢情太后是含沙射影呢。“可惜对你有效,对我无效啊。我们那儿……民风开放啊。只要愿意,还有个专门的APP,用来陌生人约会一夜情。”
“一……一什么?”
“就是两个陌生人忽然看对眼,就去开个房间那个啥,第二天起床各奔东西,不再相见。一夜的情,俗称一夜情。”姜锵又不好说什么,说了也自由独立不了,还说什么,干脆插科打诨。“你别这么盯着我,我怎么样你最清楚。”
宫新成的生气终于让姜锵拐带掉一大半,点点头道:“你不气就好。”
但姜锵奇道:“明知道你会生气,你又爱杀人,这帮人为什么这么弱智,搞这一出?不要命啦?”
宫新成怒道:“这是我最生气的,他们打量我不敢发落他们,尤其是太后,我处分她需要公开的理由,我又不能编造理由。实说,则是扇我自己耳光,同时连累你。你看着,明天上朝要闹起来了。但我怎么能放过她。”
姜锵“哈”了一声,“原来这样,高明。太后明天一定有布局,就等着你今天雷霆大怒伤及太后呢,然后一顶不孝大帽子就打下来了,是吧?”
“恐怕连弹劾诏书和继位的人都准备好了。我避开皇宫,等下在百花楼召见几个人,你旁边看着别出声。今晚恐怕血雨腥风呢。”
“又杀人啊。多大的事。”姜锵只觉得脖子一冷,这古代怎么没完没了地杀人啊。“我有个损招。你杀光戏班子,圈禁太后,然后就是不说明理由,上朝后一脸忍辱负重地不说明理由,非常地大孝子。再连夜散播一点儿小道消息。你说大家心里都会往哪儿想。我提醒一下,按常理,你将一个寡妇与戏班子联系在一起,那些无事生非的人会想到什么。不谢,我只是不爱看杀人。”
宫新成听着,慢慢勾起了嘴唇。这个妖孽,坏笑的时候特别美。“你简直是软刀子杀人。太后过后得自杀。”
姜锵耸耸肩,“咱文明人,虽然两手不沾血,但并不逆来顺受。不过,你看戏之前已经说出宫,是不是早有发觉,今晚早打算来百花楼?”
“嗯,镇国公的兵有异动,我才会提前把他拿下。但我没想到他们是以一出戏做引信。今晚有更多人在布局,等明□□堂发难。”
“你位置这么不稳?”
“皇子们争位多年,朝中派系林立,我即位才一年半载的,哪那么容易安稳得下来。争权夺利,伴生的还有争一口气。没争到大位的派系心里有怨气。能自己消解怨气的,我继续用,不能消解的,我只好杀。唉,一刻都不得安宁。”
宫新成说到这儿,叹了声气,闭上眼睛想大事。姜锵没打搅他,坐到对面看着这难得在她面前正经的脸。想到他原来杀人不是乱杀,姜锵一时心里有点乱:还怎么排斥他,抗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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