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 02
盛依依终于找到遥控器,打开空调。爽风一吹,她立在出风口下,夸张地伸开双臂,舒舒服服长吁了一口气。
盛沣嫌弃地看她一眼,只吩咐程晓星:“你,别愣那儿傻站着了,跟我过来。”
程晓星跟着他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只有最简单的家具,一床一桌外加一个衣柜。
装潢更是毫无特色,一应家私都是纯白,很像她住过的快捷酒店。
——那还是爸爸病重的时候,家里勉强凑了些钱,到省会平州的医院去。当晚没能入院,人生地不熟,他们实在找不到地方,苏慧才咬牙在酒店开了个房间。
那是她第一次住酒店,也是唯一一次。
正陷在往事里出神,盛沣已经将她的背包往地上一撂,介绍说:“这是家里的客房,平常都是空着,没什么人气,你这俩月就在这儿凑合一下。”
她忙点头,“已经挺好了。”
自家条件差,她那个屋子就是半个杂物间,除了她的床和书桌,其余空地堆满了闲散物品。屋顶因为漏雨,掀掉了翻新过一次,但一直没钱再吊顶子。头一抬,天花板都没有,睁眼就能看见裸/露的横梁和木椽,一格一格交错在一起,像个蝈蝈笼子。
相比起来,这里实在已经很好了。
盛沣“嗯”一声,又说:“你来得急,也没给你预备什么。自己看看缺什么东西,附近有商场,等会歇歇带你去买。”
程晓星受宠若惊,更是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东西我都带着,什么也不缺。”
盛沣也不多废话,点了点头,叮嘱她一些家里的事。
无非就是平时锁好门,来了生人别让进,电器小心不要进水,要是用燃气灶完了记得关……
程晓星一一记下,他想想又说:“你看着点儿依依,这孩子爱玩,作业总不肯好好写。别的事不用管,清卫生做饭之类的,我会叫钟点工来家里做。要是你们想吃外面的东西,依依那有几个馆子的外送电话,你们商量着点就行。”
昨天她给家里打电话,她妈那个口气,活像把女儿送他这里,是要当使唤丫头一样。
他当时听着好笑,事后想想又略有酸涩。当下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这小丫头和她妈一样,也拿他当黄世仁看。
程晓星却立刻说:“不用找钟点工的,这些我都会……”
他不耐烦地一摆手,“我说什么你就听着,怎么每回都跟我拧着干。这也不是你家,你想干活也找不到东西,老实和依依呆着就成。”
这也不是你家……
盛沣本意是告诉她,她是客人,理当被捧着,没有让她干活的道理。
可听在她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盛沣虽然看着随性,但毕竟是有钱人。
这家里的东西,乍看不扎眼,但程晓星多少也识货,仔细一瞧,就知道各种家具陈设全都价值不菲,也许需要特殊保养的。她没过过富贵日子,完全不懂这些,只怕笨手笨脚,反而把好好的东西弄坏了。再说饮食,盛依依吃得大概也很精致。她家务上虽然熟稔,但做出来的饭菜都很家常,恐怕入不了他们的口。
这么一想,顿觉自己刚才的话很唐突,她赧然低头说:“我知道了。”
盛沣独自把女儿带这么大,当爹又当妈,已经比寻常男人细心很多了。但他再细心,也想不到小丫头脑子里会有这么些弯弯绕,见她答应,不疑有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你自己把东西收拾收拾,我矿上还有事,先走了。”
程晓星:“盛先生再见。”
盛沣嗤笑一声,故意学她正儿八经的口吻:“程小姐再见。”
程晓星:“……”
话说完了,盛沣刚一转身,正巧盛依依端着一大盘西瓜进来。
他随手拿了一片,一口咬掉一大半,盛依依拧眉抱怨:“老盛同志,你也太不客气了吧?这是我给晓星姐切的!”
两口把西瓜吃完,他故意将瓜皮向女儿盘子里一扔,见她眼睛一瞪又要发火,笑着在她头顶拍了一掌,“死丫头片子,你晓星姐来了,你就连爹都不认了?”又说,“我这几天都在矿上,夜里也不回来,你们俩小心点儿。”
盛依依满口不耐烦:“走吧走吧,谁稀罕你在家似的。”忽然一眯眼,狡猾地问,“喂,可以整宿整宿的不回家,心里是不是美滋滋啊?”
盛沣脸色一沉,“又胡扯什么?”
盛依依“切”了一声,“别想蒙我了。你们这些煤老板,都是‘处处有婚房,夜夜当新郎,认不完的私生子,叫不完的丈母娘’对不对?你呀,肯定巴不得夜里不回来。”
越听,盛沣脸色越难看,训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
盛依依:“宋清学告诉我的。”
盛沣怒气沉沉,“又是那个臭小子!你以后少和他来往,看看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见他真的生气,盛依依吐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其实那个顺口溜,他自己也听过。
好些煤老板的确那样,没什么文化,乍一下子发了家,钱不知道怎么花似的,整天花天酒地,和各色女人混在一起。
可他从没那样过。
一来有个女儿,不想弄出事来让女儿难堪;二来,他也觉得那样胡搞没意思,外头那些女人有钱就能上,也不知干不干净,还不如自己的五指山。
这些,当然不能对两个小丫头解释。
只是听女儿那么调侃,他多少有些憋屈,最后冷哼了一声,抬脚走了。
——
他这一走,就真的五六天没有回家。
倒不全是因为小丫头在家,他要避嫌,也是矿上紧着装风机,又要开新井道,这几天实在是忙。
这天终于忙完,他给女儿打电话,问这几天过得什么样。
盛依依脆声说:“挺好的!晓星姐讲题可清楚了,比我们老师好一百倍。我的暑假作业都写一半多了,你回来得奖励我!”
他哼哼地笑了,“要奖励也是奖励你晓星姐。人家讲得好,你凭什么要奖励?”提起那小丫头,不由多关心了两句,“你晓星姐在咱家怎么样?你看她还习惯么?”
盛依依想了想,思索着说:“嗯……还挺好的吧,反正我问她,她都说挺好。就是……她好像吃不惯馆子里的菜。每天中午,我打电话叫人送饭菜来,她都不吃,自己一个人去外面吃。”
程晓星那样的出身,不像这么挑剔的孩子。
而且那几天她在矿上,食堂里做的饭菜简陋,他看她照样吃得开心,怎么馆子里的东西反而不行了?
略略蹙眉,他疑惑地问:“你每天叫哪些馆子送菜?”
盛依依说:“醉鱼阁,楼外楼,还有二十四桥。”
那些都是晋山有名的餐馆,菜价很高,外送就更贵,起送价也要三四百。
女儿从小惯着,不拿那点钱当回事,但那小丫头……盛沣叹了口气,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嗔怪女儿两声:“你倒是挺会享受,哪里东西贵就吃哪里的。”
盛依依嘿嘿笑了,“好吃嘛!”又和他耍赖,“盛老板那么有钱,不会饭都不让我吃饱吧?”
他拿女儿没办法,无奈笑了两声,只说:“明天中午我回去,让你晓星姐老实在家呆着,别出去吃了。”
盛依依“哦”了一声。
他把电话挂了。
——
第二天上午,他忙完了就要走,可临时又有点事绊住了,回到家已经十二点。
女儿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餐厅里空空荡荡,他不由问:“吃了没?”
盛依依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等你回来点餐呢!结果你也不来,我干等了一小时。那会儿刚叫了楼外楼的菜,还没送到呢。”
“那你晓星姐呢?”
“以为你不回来了,她又出去吃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他刚换了拖鞋,现在又换回去,门都没关,直接又转身向外走。
盛依依追在后面问:“你干嘛去?”
他只留给女儿一个背影,撂下沉沉一声:“找人。”
——
七月过半,温度比前几天更高了,连柏油路面都被烈日晒得发软。
这小区环境还不错,树多,蝉也多,知了知了叫个没完,吵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盛沣顶着正午的太阳,在周边的小馆子找了个遍,都没见人。
最后找到那小丫头,是在小区喷泉边一个背阴的角落里。
她坐在池边的水泥台子上,低着头,手里捧着个塑料袋,递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也不知是馒头还是包子。
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丫杈的树影摇晃着落在她身上,像一只黑色的大手,张开五指将她单薄的身体笼罩住。那只大手跃跃欲试,似乎马上要攥住她、掐住她……而她小小一只坐在那里,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盛沣心里突然一疼。
最早注意她,也不过有点儿可怜。
后来接近她,半是同情,半是想谋她父亲留下来的,方老四私吞工矿收入的证据。
再后来接她回家,有替她考虑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为叫她来陪自己女儿。
可现在……
他隐约觉得,自己对她不一样了。
——
两个素馅儿包子,没有水,吃进嘴里干巴巴的。
程晓星吃了半个就有些难以下咽,停了嘴想先沉一沉,突然觉得头顶罩下来一道阴影。本能地一抬头,立刻呆住了,站起来期期艾艾地叫人:“盛先生?你今中午不是不回来了吗?”
盛沣脸色有些沉,高高大大立在她面前,更多几分压迫感。她本能地心慌,下意识把包子往身后藏,只听他冷冷地说:“给我。”
“……啊?”
“叫你给我。”
她吞了口口水,刚伸出手,他已经抢过那个塑料袋,看也没看,抬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眼看着自己午饭被扔了,她有些急,“盛先生,你……”
话没说完,手腕一紧,被他大手攥住,扯住就往前走。
男人腿长步子大,她踉踉跄跄跟得费力,在他身后又急又羞地喊:“盛先生你干什么?你……你先松开我……”
盛沣甩开她手,猛地停下。
惯性太大,她往前一栽,而他正好转回身来,她险些撞进他怀里,脚下猛用了点儿力气,这才堪堪站稳了。
惊魂甫定,头顶已经传来男人愠怒的声音:“天天跟依依说吃不惯馆子里的菜,就自己偷着跑出来啃包子?”
自己的窘迫被人撞破,程晓星咬着唇,低头不应声。
盛沣语气重了些:“说话!”
他一生气,声音里丹田气十足,像旱地雷似的,从腔子里炸出来,惊得小丫头肩膀一缩,全身抖了一下。
犹豫再三,程晓星才赧然开口:“依依叫的菜太名贵了,一顿饭抵我一天的工钱,我……我怎么好意思在您家里吃呢?”
果然她就是这么想的。
盛沣鼻息有些粗重,胸膛起伏了两下,才把怒气压下去,沉声问:“合着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抠门?我女儿吃楼外楼的菜,让你自己干啃包子?”
程晓星忙说:“不是!您和依依都很好,是我自己……我自己觉得,不能太占您家的便宜。”
盛沣讽然一笑,“在我家吃顿饭就是占便宜了?一个锅里搅勺子,还非得分出三六九等来,你吃一样,我吃一样,这样才和你心意是不是?这么见外,干什么和依依一个家里睡觉?一样的屋子,你不嫌占便宜了?我看该在楼下边儿给你垒个窝棚,透风漏雨满屋蚊子,这样你才乐意!”
他口气很重,声音又大,一字一句往人心口上砸。
程晓星那点儿深藏在沉静与稳重之后的、用早熟与懂事掩藏起来的自卑,全被他抖出来,狠狠暴晒在阳光下面。
七月的日头真毒,晒得人无所遁形。
程晓星脸上火辣辣的,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面前的男人半点怜惜的意思也没有,垂着眼皮继续骂:“嚯,说了两句还掉起金豆豆来了?你家里世代都是读书人,就是这么教你为人处世的?就是这么教你看轻自己的?知道你清高,可你知不知道,清高过了头儿就是穷酸,就是矫情。心眼儿针尖似的,连顿饭都当个事儿翻来覆去地琢磨,想出偷跑出来啃包子这种馊主意!这么小家子气,你以后怎么干大事?要是见天这么想事儿,我看你干脆大学也别上了,自己找个旮旯委屈掉泪去,窝囊死了算球!”
小丫头被他一顿奚落,终于抬起头来,盈盈泪眼里带着几分倔强,一开口带着两分不服气的劲头儿:“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立刻把她堵回去,“依依还跟我说你懂得多,我看你是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别的书我没看过,武侠小说闲翻过几本。乔峰知道么?头回见段誉,身上没钱,段誉要请他喝酒,他是不是二话没说就应了?人的心思得开阔点儿,别为眼下针尖大的一点困境就做出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吃我几顿饭怎么了,你就那么点信心都没有,将来能还我一百顿?”
程晓星咬咬牙,“我有!”
她不是没有志气的人,这么难的环境里,还要咬着牙读书,还能考上大学,就是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
不为赚大钱,不追求大富大贵,但是至少要实现自己的价值。
她很自负,觉得自己不该是一辈子窝在清河镇、窝在晋山县的人。
盛沣连敲带打这么久,终于听见个满意的声音,嘴角一扯,冷峻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见道理说通了,小丫头还立在那里不动,不由又催:“那还愣着干什么?太阳这么大,杵在这里晒人干呢?”
他刚还怒气十足,突然一笑,她带着泪的眼睛里露出几分茫然,“……什么?”
一根手指在她额头戳了一下,男人力气真大,没用什么劲儿,她还是上半身一晃,用了点力气才站稳。
看她单薄得一戳就倒的样子,盛沣心里一软,叹了一声,“别再犯傻了,快跟我回去,依依等着你开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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