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龙妃
一路再也无话。
海底冰牢造于冰天谷陵之中,是一处位于海中的谷地里头。又是传说万年前人界曾遭逢大劫,妖魔两界入侵云云,闹得处处山崩地毁,生灵具灭。六界之间,空间动荡,无止无休,妖魔寻隙而出。
而此一深谷便是当时,妖魔齐出聚涌之地。
待后来星神降世化劫,此地亦被海水倾淹,人间再无冰天谷陵,却其实,它就这么深埋在海水之中,残存的寒冰戾气竟与海水起了某种效应……总之最后被占地为王的龙族顺手用以打造而成了这座海底冰牢。
冰岩表面如刀刻就,寒意砭然透骨,就立在我们的脚下,似地裂般的缝隙之大,一百头牛也塞不住,仿佛某种巨兽一爪劈落连带震出的痕迹,触目虬曲。山体本身漫着一层粼粼光寒,但裂缝里头却一片幽深,见不着底。
便如先前所言,此处着实险峻非常,以至于入口甚至没一个妖怪或神仙看守,与天宫岭的作派相差太多。但我忙转念一想,有否可能此处也如天宫岭一样,状似无人看守,其实都隐伏在暗处,待人闯入后便出其不备一举拿下──不过是我修为甚低看不见罢了。
不过我又朝那黑不溜丢的谷里看了一看,深以为前提是摔下去先不死,才需要有这层担忧。
结果当然没摔死。
勾陈上神这万年来岂是吃素的。若然连这等地牢她都闯不进去,摔死也只是将将好而已。
千万丈的深度,勾陈一手提着银枪,一手搂着我的腰便径直下坠,前头沐灵作引,以双手所执三尺见长的匕首借力缓冲,避开了无数尖锐杂生的冰石,以及早已冰封于此地的枯骨。
听勾陈说,此地冰石任是其修为再高,随着愈是待在此处的时日增加,这冰石寒气也足以割裂魂神,让人痛不欲生。当然,她也说,这个“任是”并不适用于她自己,她已经是属于神的范畴。
幸而我受了神的庇护,竟还真的不觉得冷。勾陈又说我身上所负假清廉的灵息,催动自身比起额外渡入还要更易,不过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易与更易的区别。
我和神没法沟通。
反正就是知道了因着假清廉,我又一次捞得了好处。不过勾陈在与我说这话时,沐灵似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她大概是觉得奇怪,为何我一介小婢身上会有她心上仙的灵息。
但勾陈在旁,她也无从好奇。
我本就料想过,海底冰牢这一路绝不可能太顺遂。虽然这一路确实是顺利进了冰天谷地,走了不久也真到了冰牢大门了。但意外的是,那等在耸立有百丈冰石门前的,竟是一抹沉默着,翩然却又有如千斤般重的丽影。
寒雾濛濛,海水淹流入谷所发出的响音仿如地底的兽走咆哮,撕裂了听觉。
冰石巨门巍然矗立,无光自明,琉璃般逸闪倒映着深海之中的莹亮水泽,在海中所见更显朦胧似幻。
门前的女子背倚蛇矛,一身艳丽大红的紧致戎衣,将身段美好的描绘出来。然那身周所漫静默如渊亭山峙的气息,却沉重得逼人屏息,难以忽视,就像一朵开得嫣红的带了刺的月季,迎风开绽。
──那人我不认得,但显然沐灵认得。
只因耳旁骤然传来沐灵倒抽了口气,“……母妃──”
确实,那女子单是身姿之姣好,便轻易让人一瞬看呆,许久无法移目。试想该是生得怎样一张脸才足以当得起如此丰姿──这般印象与沐灵公主都是一样;又仙神哪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本形再不济,也可用仙术粉饰。难得的是那无法装出的气质。
她有一种与勾陈一样绝非凡等的气质。
不过那女子却不同于沐灵戴着含烟笼雾的奇特面纱,她的眉目坦坦然展露于眼前。
长发垂髫静静披泄在身后,额上佩着鲜浓如鸽血的红玉。细眉、杏眼、微抿的唇,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的模样,但并不特别亮丽夺目,反倒是静比宁湖,疏淡雅致,这样一来,在她全身红的妆点下,竟显出一种奇特的对比感,也就更让人难以掉开视线。
女子无疑是个美人,美得和眉目柔润如春的勾陈不一样,是种静静的、恬淡的,却又因着本身沉定若山河的气质、以及这样艳色狂丽的装容,而显其真姿绝色。
“……许久不见了,阿幽。”勾陈冷不防出声笑道。
还不及我惊讶二人原来相识,那女子便蓦的晃了一晃,眨眼间便消失于原处。当我回过神来时,已是勾陈将我一把揽过,手里银枪与那女子蛇矛相击所发出一声极为清脆铮然的一声──
“锵!”
我瞪大了眼,却非勾陈手里不过轻轻一带,便将我安全护住于那女子的凶猛攻击之下。而是在对方乘着勾陈揽住我的瞬间拍出了的一掌,她竟会承受不住,被迫松开了本来搭着我肩上的手,陡然便望后被震退飞出!
耳畔顿时响起一阵冰石因受巨力而破碎的利锐之声,我经受不住捂起耳来,下意识闭眼间,再张开来时,远远的,她竟已离我十数尺之远。
而地上,满是被勾陈以银枪刮出深掘,才得以勉力收步的辙痕。
那女子一眼也没看我与沐灵,迈步便是蛇矛尖头寒光一闪,朝勾陈指去,她淡淡开口:“凭你如今修为,也想与我斗?胆敢在我眼皮底子下掳人──宸久,这许多年来你还真是长进了。”
那声音便如她眉目一样,疏淡无波,音声悠悠,却带着一股千钧重鼎之势,自然地透出本身修为的无形威压。
这直呼勾陈往昔名姓的沐灵她娘,竟也是和天后勾陈同个辈份,当是不容小觑,但我却是忍不住听得心惊肉跳──若连天宫岭万神天将之首勾陈上神都可能打不过的女子,那会是何等高强?
“母妃……”沐灵忍不住又低呼一声。
“闭嘴。妳身为一个公主,却没半点风骨,反被儿女情长糊瞎了眼,还受外族乘虚要挟侵我禁地,真是丢够我龙族的脸──此等蒙羞之事,我晚点再与妳清算。”她声音平平,纵然是对沐灵的训斥,竟也没半点抑扬顿挫。但明显沐灵听了也挺受用,立马就抖了又抖,诺诺地垂下头,哪里还曾有那往时的嚣张气焰。
勾陈并没说话。
女子静静地看了勾陈一眼,那静水无澜的眸子里透出的,是袭卷风暴以前的宁寂,“我说过,终其此生我不想再见你一次。若再遇时,想必已是天位易主之日──那也定是我亲手杀你,所见的最后一面。”
我本以为自负如勾陈,哪怕他二人过往如何曾有丁点的不愉快,又不管是否真如那女子所言,自己如今修为真不比以往,勾陈也都应该是副怡然自得不以为意的模样才是。
却没想他自半俯在地上仰起的神色,似乎难看了起来,令我心下直觉不好。
勾陈终究还是笑了笑,颜容如春煦,嗓音清淩如泉淌过一般,随意的自在,“……料想妳若不是原先便早在此地,即使及时得了讯息,也未必就赶得及来拦。然妳贵为龙王妃子,缘何只身一人出现在此深海禁地,我又岂会知道?如此意外相见,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你还是同当年一样伶牙俐齿。”
倘若如今眼前的这位不是龙王妃,而是天后的话,恐怕没有被激得恼羞成怒,也要脸色发比霜雪还白。
但这女子却仍是一派沉寂的漠然,语声也淡淡。
纵使被勾陈这番反言分辩,面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用一个让人怎么也猜想不着的字眼去形容勾陈。再加之她颜容上的面无表情简直浑然天成,又更显得其神态超然。
“我不是冥歌,从来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忽然提起了一个人名,那瞬间勾陈脸色丕变,我也是看得一愣。女子却无停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也不想知道。”
眸光冷锐的直射而来,眼里所映仍是足以寒透万千年的冰岩死寂。
“嗖”的一声,她举起蛇矛,微微抬起了下颔,“你想也别想从我们这里将八荒镜拿去──既然天界不可能交出麒麟印,那么我们也不可能将到手的筹码白白奉还回去。”
没有再多给勾陈谈判的机会,女子飞身上前,便朝勾陈猛攻了过去。
勾陈回手抬枪便挡。蓝海幽境之中,以寒白冰石与莹然光影为衬,眼前爆出一阵阵术法仙光。
只见二人旋即便打作了一团。我和沐灵只能呆立于旁,见那女子红衣翩然却不失急劲的蛇矛攻势,竟与玄衣的勾陈使枪的路数有几分相似,打起来当然也是难分高下。
看来没了我当累赘,堂堂一个天宫岭万神天将勾陈上神还是有胜算的。
半晌,沐灵忽然沉吟出声,“……原来此人便是那位天宫岭上神?莫怪能够一下子便封住本宫神识。”
听到她恭维勾陈,我自也开心得很,应道:“不错,殿下妳也是亏得不冤。若不是上君愿意相帮,我家君上又岂有机会得救。”我满心期待勾陈能快快打倒沐灵她娘,只盼赶紧进了地牢里赶紧循着假清廉灵息将八荒镜给寻出来送回去天界救他性命。
但显然,比我更了解沐灵她娘的沐灵,却是一点也不乐观地冷声说道:“愚蠢小婢,妳懂什么!母妃出于我大龙族将侯,司战水君之家──自小便刻苦训练,屡次入此冰牢禁地修练几百余回,进益非常,长兵武艺端的是绝伦超群,放眼龙族无一人可匹敌。若非身上流得是龙族血,不被仙族所重用,今日天宫岭难道还轮得到当年因神魔之争重挫负伤、修为大减的宸久仙君登位?”
我听得骇异地变了变颜色,急道:“那怎么办!她若输了,这一趟岂不是白走!”
“他便是没输,进了冰地迷境里也未必就能走得出──”她凝目望向那紧闭的冰门,话声渐转幽然,吐息之间微不可见的颤抖:“……海底冰牢就在里处,可门我也开不了。饶是真进得去此门,禁制之下,我其实亦不能知道我二兄在何处。本想他看来或有方法,才应你们所言一试,但想如今,也只能放弃了罢。”
我听得心里喀磴,猛的抬眼去瞪她,却给这话怔愕了许久才梗着声说:“怎能放弃……”
“不放弃还能如何?”沐灵冷笑着斥道,看我一眼,语气泛酸:“难为妳倒如此忠心!但这世事从来便不是想如何便能如何的了。”
我没理她。迳自提起步子,便朝那无人镇守的冰门行去。
大约此时勾陈与那女子正斗得难分难舍无从注意到我,又或压根儿注意到了也不认为我可能有办法打开这一座冰门,是以没有任何一个出声以及过来阻挠。
便是沐灵,也没有。
她只是立定在原地,自身后冷冷地看着我的背影。也许,她连笑话我都觉没劲,无须浪费口舌。
我悄然将双手覆上这巍峨的冰门,只觉一股颤栗爬满全身。不消出力,也能知晓咒力之下,凭我之能,此门确确纹丝不能撼动。
诚然,我不过就是一个没有用的小仙罢了。
打从生为玉石幸得遇上师父被点化、三千年才勉强修成仙身、镇日里不思长进只知贪睡、擅自出府不慎得罪了沐灵,就此欠下假清廉这段孽债,后复又冲动不知轻重地跑到天宫岭底下求情,若非勾陈开恩早已结了性命……即使好容易到得天上,也差点被那朵傲娇的莲花一把本源火给烧尽。
这五千年来,我微瑕也不过就是一次次的侥幸得生,没有半点实质的本事。
但是既然承了假清廉的恩情,得以苟命活至今日。又既然自己,早已下了决心非得要救回他才行。
──若然没有坚持到底,又怎么能够放弃?
我都已走到了这里,怎可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等着天界昭告他的死讯?
不行。
那样的话……绝对不行。
我本玉石而生,是不撞南墙誓死不回头的个性。因此我没有顾忌、也没有犹豫地,兀自愈发催动起身体里那簇陌生却炙热烫心的火色灵息,感受所有仙力的沛然流动,自锦离法宝所虚造的外表下,一层一层地,聚涌展露而出。
“……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含烟,万灵振伏……”
遂我捻起了自毁修为的结印,口里喃着一生也只有自己能听得见唯一一次的法诀──
“……心凝丹元,令吾通真,倾本元神,迳达九天!”
罄尽五千年来微薄的力量,往那冰门,双掌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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