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甘心

沈浪是个心肠顶硬的人，他从不会心软片刻，或许他有过心软，那心软来得无知无觉，又去得无影无踪，除了他本人，就没有谁知道那片刻温柔来临过。

        他还是摆脱了朱七七，将这个心里眼里都是他的少女留在了别处。

        一路上没有朱七七叽叽喳喳的闹着，清静了不少。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展开羊皮地图扫了一眼，就往江南而去，听说江南一带有大盗横行，他也想去看看热闹，经过个小镇时，他又看到个不那么熟的人，那人早没有了在破庙里的一身狼狈，换了身新衣服，戴着个帷帽。

        他本来也认不出她了，可巧她手中还揽着他的那件破氅衣，虽然他看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应当是要扔了那衣服。

        破大氅和簇新的衣服，本就不大协调。

        沈浪想到自己那日故意说的激怒朱七七的话，微微一笑，就引马停在她身边，也不下马，就偏着脸看着她。

        茶楼前人来人往，若他如旁人般匆匆经过，她也不会注意到他，偏偏他就停在了她身边，还一言不发，她就是再无所觉察，也该察觉到他了，她不认得他了，似乎还觉得是自己挡着他了，就偏过身子朝旁边去了。

        沈浪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就驾马朝反方向去了。

        又五日，他抵达江南，江南的清晨多浓雾，又因为隆冬的缘故，那雾气中带寒气，落在身上就湿乎乎的，就是沈浪自己，都说不上喜欢这种气候，他的马儿慢悠悠的沿着西湖湖畔走过，湖上白茫茫，天地也茫茫，就像无形枷锁，无时无刻的压了下来。

        沈浪就是在这时，又一次遇到了小哑巴。

        起初只是个雾中的人影，再近点儿，是黑色的衣服，更近点儿，就是她了，她的身形极为优美，偏偏她的脸，千疮百孔，狰狞非常，她神色中有惊讶，惶恐，还有一丝丝的怨愤，他垂眼看她时，她想也没想就戴上了帷帽，匆匆忙忙的隐入了雾中，他张了张嘴，想道声歉，她人都不在，道歉也没有用了。

        像朱七七说的那样，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春日西湖里粼粼水波，而此时西湖水已结冰，唯有她的眼睛灵动非常。

        我会不会又遇到她呢？沈浪漫不经心的想着。

        其实他觉得他还会遇到她。

        不知为何，他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

        小哑巴连续遇到了那个破庙里送她大氅的少年好几次以后，终于觉得有点儿不对了。

        为什么总能遇到他？

        她在茶铺外面能遇到他，在酒楼外面也能遇到他，这会儿她在青楼外面都能遇到了他，他就在那里吃着牛肉面，腾腾热气朝人脸上扑。

        小哑巴拍了拍他的桌子，坐在他面前。

        他朝她一笑，早有准备似的，“有什么事吗？”

        小哑巴麻利的递给他纸条。

        他展开一看，写的是：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在跟踪我？

        沈浪又是一笑，“沈某未跟踪姑娘，只是碰巧遇到。”他话音未落，小哑巴又刷刷刷写完一行字，递给他纸条，又见上面写的：巧合？

        沈浪也觉得实在太巧，他也不能对她说，沈某是在守株待兔，等鱼上钩之类的话，说了更有歧义，他就道:“确实都是巧合。”当然，他觉得自己这番解释也格外的苍白无力，为了掩饰这番苍白，他怀着善意，拿出一包糕点，“这是沈某买的糕点，姑娘可要尝点儿？”

        小哑巴那藏在帷帽后的神情他是看不到了，他只听到小哑巴刷刷的写着字，然后一停顿，她又将纸撕了，丢在地上，又写，又撕了，反复几次，她终于把纸条扔到他面前：给我呀。

        沈浪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将纸包展开，里面露出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他干咳一声，小哑巴就伸手拈起一小块糕点，微微掀起帷帽一角，朝口中送去，她的一举一动都大方得体，谁能想到前几日她还在破庙里生活呢？她吃完以后，又写了张纸条给他：太腻太干了，不如合芳斋的糕点。

        沈浪猜测合芳斋是个点心铺子名字，他从善如流道：“下次我会给姑娘带合芳斋的糕点的。”

        小哑巴写到：你我萍水相逢，没有下次了。

        她确实是不想同他再有来往了。

        沈浪道：“我将姑娘看作朋友，朋友有难处，我总是会帮忙的。”

        她又写：你以为我吃了你一点儿东西，就同你是朋友了？后会无期。

        既然这样，沈浪也就只能目送这女孩儿离开了，每个人都背负着旁人无法理解的事，她是这样，他亦如此，他将这包碎了的糕点重新包好，放在身上，其实这个糕点没有碾碎之前，还是挺好吃的。

        那以后沈浪也就没有见着那个小哑巴了，再之后朱七七就又追了来，她的裙摆像火红的花朵，从马上盘旋而下，令人目眩神迷，她从一众惊艳的目光走出来，走到他面前来，捉住他的手，看着他，不用说话他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分明就是在说：你可躲不了我。

        沈浪在无奈中只能苦笑，任他见过不少风浪，遇到了朱七七这样的少女，他总是没辙的。

        沈浪因着她，也多了一桩苦恼的事情，他本就是来这江南抓那采花大盗的，这会儿多了个朱七七，他不可能让她陷入危机之中，他每每开口要劝她离开，她都是瞪他一眼，装作没听到，朱七七知道沈浪是想要摆脱她的，可她才不会让他如愿，她可是朱七七，天不怕地不怕的朱七七，她要缠着他缠到他朝她低头为止。

        可朱七七的心里总有个声音为她鸣不平，让她不要去喜欢他，不要去追逐他了，她也是受尽娇宠的女孩儿，本就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而不是这样。

        朱七七凝望着沈浪的背影，痴痴想：怎么可能不去喜欢他呢，他是沈浪呀，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到最后只会属于她的沈浪呀，此时的委屈比起之后的幸福，算什么呢？

        朱七七就寻了个空隙凑近沈浪，“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沈浪微不可查的拉开同她的距离，“我今日没什么打算。”

        朱七七就道:“那你听说过铁算盘范汾阳吗？”

        沈浪点头，“自然。”铁算盘范汾阳是山西一带有名的富商，精于算计，在商贾一事，极尽手段。

        朱七七得意道:“那你想见他吗？”

        沈浪道:“这倒不用。”

        朱七七准备好的话全部做了徒劳，她本想说那是她的姐夫，她想带他一道拜访，结果这个人都说不用了，他就是故意的。

        沈浪确实是故意的，他知道范汾阳娶了活财神朱富贵的大女儿朱一一，居于这层关系，沈浪很有必要避开一二。

        “那你陪我去见他罢。”

        沈浪道:“我有事处理。”

        朱七七怒上心头，“有事有事？无非就是找那个采花大盗，在江南这个地界，你要找什么人只要让我出面就好了，你非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吗？”

        沈浪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哪怕半点儿来江南的目的，突然被朱七七说出，他倒是惊讶，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

        朱七七一愣：“这……”她眼睛一转，“你专杀十恶不赦之人然后到仁义山庄领花红，我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知道。”朱七七所说的花红，是指仁义山庄为缉杀江湖之中十恶不赦的凶徒，不惜花费自家银子而设立的悬赏，沈浪因她这句话，不由得多看她一眼，面上仍带着淡笑，“你说得没错。”

        朱七七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沈浪又不管她朝人群之中走去，她急忙拉住他的手，非要得他个答复，“你究竟去不去我姐夫那里？”

        沈浪摇摇头。

        朱七七咬了咬唇，“那……”后面的话，朱七七没能开得了口了，她发出连续的气音，她意识到自己没法子说话时，又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一阵剧痛，这疼痛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她的手捂住鲜血飞溅的脖子时还不可置信的后退了几步，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自己血在空气中飞舞着，人群骚动，沈浪朝她跑来。

        怎么会这样，我居然会落得这种下场？朱七七这样想着，不甘心的合上了眼，倒在了赶来的沈浪怀中。

        沈浪抱着朱七七，她脖颈处的箭已入半寸，鲜血顺着箭身喷涌而出，而且……他只消一眼就看出那箭上涂抹着的毒药，可这一眼又有什么用，朱七七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她的面色急剧灰白，甚至开始泛出不正常的，应该放置了好几天的死人才有的腐烂颜色。

        她死了。

        人群仍在骚动，有人想要靠过来，也有人想要离开。

        然后一点寒芒在人群中浮动，像条鱼自由的游动着，快得捉不住，倏忽消失。

        这一切极缓慢的落下了帷幕，于是他又看到了这寒芒尽头的小哑巴。

        她微微掀起帷帽朝他看过来，露出白皙的脸庞以及那双仍像春日西湖里粼粼水波的双眸。

        她，同他怀中死去的朱七七，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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