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亲爱利子谓之慈

人生一但和命运挂了勾，便开始任其摆布，失去了主导的权利。于是乎，人们开始屈从。开始坦然接受各种合理和不合理的事物，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苦难是不该被称颂的，无意义的牺牲也是如此。但是屈从命运的人，总是欣然承受着那些并不该被称颂的东西，然后长久的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更可悲的是，旁观的人们，只记得感动，却忘了不公。

余万全的葬礼，是在清水北郊的殡仪馆举行的，这儿也是清水市大半居民的最终归宿。承建北郊殡仪馆的，正是当年吴良所在的建筑公司，余万全也从中捞到不少好处。谁能料到，没几年的光景，余万全竟然也在这里走完了自己的最后路程。余万全生前，有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葬礼，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葬礼竟会办的如此简陋。没有追悼会，没有遗体告别，甚至没有前来吊唁的宾客。有的只是，狭小冷清的灵堂，和一双已经哭干眼泪的孤儿寡母。

有钱的阔人办事儿，讲究繁文缛节。穷苦人办事儿，则是一切从简。对待活人尚且如此，一个死去的穷苦人，自然越早打发了越好，省的再浪费不必要的金钱。所以余万全的尸首并没有按照习俗停灵三天，他死后的第二天便被塞进了火化炉。成殓骨灰也不是什么上讲究的器物，总之是最便宜的就行。余万全去世时，只有四十几岁，加之他之前身体一直不错，所以家里并未给他准备墓地。至于余家的祖坟，也在殡葬改革中被夷为平地了，自然也没法安葬余万全。都说人要入土为安，以余家当前的经济情况，余万全的安息自然成了奢望。好在穷苦的不止余家，有钱有势的也有不便利的时候，所以骨灰是可以寄存的。虽然一时不能入土，好在不至立即被挫骨扬灰。只是寄存也是要花钱的，而且是有年限的。到了年限而不再花钱，还是要被挫骨扬灰的。不过穷苦人，活人尚且顾不过来，谁又会在乎一个久死之人呢。

余万全生前大病，差不多掏空了余家的家底。好在他的死，终于让李洁和余秀母女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抛开情感因素，余万全的死，对余家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坏事。既然死者已死，那么生者还是要继续生活。李洁自然要去上班，余秀自然要去上学。没有经历过困境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些最平凡不过的事，往往才是人们最该珍视的。渐渐地，久违的笑声，再次从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中传出。有笑声，说明这个家还有希望。

看着余秀能够回归正常生活，李洁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既有欣慰，也有愧疚，甚至还有别的什么。每当看到女儿，那满含着笑意的清秀小脸，李洁觉得自己做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此时的她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通常并不会持续多久。她便会不由得回想到自己去世的丈夫，想到他临死时，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此时她则会陷入深深的悔恨和自责。于是乎，她在女儿面前，常常因为几情感在心中交替出现，而使得面容展示出说不出的怪异，甚至扭曲。女儿余秀自然不知道妈妈的内心活动，在她怪异表情的注视下，余秀多少会感觉有些不自在。为了避免这种不自在，余秀则开始有意的避开李洁的注视。在李洁看来，余秀的表现就是对自己疏远，那一定是她对女儿的关心还不够。于是李洁，开始更加专注的注视女儿。生活仿佛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圆环，愈是努力亲近，两人的关系越是不可挽回的疏远了。于是家里的笑声，渐渐地少了。没了笑声，这个家的希望还在吗？

余秀的疏远母亲，其实是个很正常的行为。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对母亲有些逆反心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不过这只是对一般家庭而言，李洁和余秀的问题有些特殊。因为李洁的内心，确实出了些问题。她现在极其敏感，尤其是对女儿余秀的一举一动。女儿任何逆反的表现，都会在李洁内心无限放大。家长和孩子间的隔阂一旦产生，是非常难以化解的。有人觉得可以敞开心扉的畅谈，这样就能让关系缓和许多。可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自己默默背负，哪怕是由此而产生误会，那也在所不惜。

李洁心中有个秘密，一个只能自己背负的秘密。因为一旦向女儿说明，恐怕并不能缓和关系，还会不可挽回的撕裂两人。她的秘密，有关余万全的死。李洁的丈夫，余秀和余利的父亲，这个叫余万全的男人，并不是死于病情恶化。他是死于谋杀，而凶手就是他的妻子李洁。李洁杀死丈夫，有个很冠冕的理由。就是为了不让丈夫拖垮家庭，这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女着想。她当然是受了别的蛊惑，不然谁能凭空生出如此恶毒的想法。认真说来，那个大妈应该是无辜的。因为她只是说过，等自己那天不行了，一定会选择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儿女。她可没说过，要了断哪个亲近之人。

余万全从生病到去世，总共不过半年时间。前期他还能自理，病情后期才需要专人照顾。余家能看护的，只有李洁和孩子余秀。余秀还是个孩子，她能承受的毕竟有限，所以压力大部分都在李洁身上。加之家中的经济状况不好，李洁除了照看丈夫，还需要正常上下班。因为不工作的话，她和孩子吃饭都会是问题。李洁白天需要上班，这期间只能找些临时护工陪护。下班后她还要再拖着劳累的身体，肩负起夜间照顾丈夫的责任。

余万全一直是领导，虽然李洁一直都有在工作，毕竟没有什么压力。结婚这二十几年，几乎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突如齐来的巨大压力，几乎让李洁喘不过气来。余万全开始入院的时候，李洁只是期盼着他能快点好起来，这样自己就不用分担家庭的重担了。谁知余万全却以病不起，时间一天天过去，病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变得越发严重了。这时李洁甚至开始期盼丈夫能早点死，这样自己就能早点解脱。谁知后来，余万全的病情似乎稳定了，大夫的意思是，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一直这么半死不活的维持着。想想之后的人生，都要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她逐渐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那就是帮自己的丈夫解脱。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夫妻，李洁一时确实无法下手。人在陷入绝境之时，总是会给自己找些开脱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其实是可以承担家庭的重担的。只是长久这样下去，自己的女儿也会被拖累了。因为小余秀在一次和妈妈一起陪护时，确实有说过类似的话。比如“爸爸死了，是不是就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还有“妈妈，我每天都睡不好觉。”这些诸如此类的话。她又开始幻想，自己丈夫仿佛已经清醒了，或者就是他在用意识和自己交谈。丈夫告诉自己“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活着真累，不如死了舒服”。还有什么“我不想拖累家里了，你们就让我走吧！”。回到现实，李洁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于是实施自己的计划。在她心里，这不是谋杀。这是解脱，对丈夫的解脱，也是对自己和女儿的解脱。

李洁杀死丈夫的灵感，来自一次和医生的对话。那是余万全刚刚住院不久的时候。医生和护士给余万全输上液，他们嘱咐李洁，一定要看住吊瓶，前往不要让空气输到身体里。李洁有些好奇，便询问了医生，如果空气进入体内会怎么样。医生说，空气进入体内，会形成空气栓塞，是很麻烦情况，如果进入空气较多，那么会形成严重的空气栓塞，会危及人的生命。李洁当时听了医生话，着实吓了一跳。她实在现象不到，血管进入空气会有这么严重反应。她甚至为自己之前麻痹大意感到悔恨，因为但凡自己一个不注意，自己亲爱的丈夫可就永远离自己而去了。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之前一直避免的事情，现在李洁偏要自己促成。她可不敢名目仗胆的让空气输进丈夫身体，她要想办法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看到医院里护士打针用的注射器，李洁一下来了灵感。于是她趁着护士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了一个注射器。当天夜里，医生查完房。同病房的病人也都睡了，李洁悄悄的将一大管空气，用注射器，注射到丈夫的输液管内，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过了不久，昏迷中的余万全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看着丈夫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李洁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一切都晚了。余万全就这样死了。

事实上余万全的死，并没有让李洁得到解脱。虽然她不再需要看护病人，虽然她可以过看似正常的生活。但是余万全毕竟是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虽说他不能算个好人，但他确实是个好丈夫，更是个好父亲。他的死，在李洁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悔恨开始在她的内心滋生蔓延。为了平息自己的内心，李洁再次找到了自救的钥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她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她试图用余秀的健康成长，来抵消自己杀死丈夫的悔恨。果然在自己的呵护下，余秀慢慢的开始回归正常生活，开始有了笑容。甚至开始像以前一样，和她讲校园里发生的事。李洁渐渐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一种情绪，怎么可能被另一种情绪冲淡。她所谓的平衡，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果不其然，这种平衡很快就打破了。破碎的原因，只是母女间的一点隔阂。但这就足以毁灭李洁，她再也无法平静。

在李洁的心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忍着巨大的悲痛，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为的就是能让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结果呢，无论怎么努力，孩子还是疏远了自己。她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帮丈夫解脱是否有意义。越是怀疑自己，越是让恐惧和愧疚占据上风。她开始变得神经过敏，后来竟然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她对女儿也越看，越不顺眼。甚至发展到，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大发雷霆，对女儿大打出手。李洁慈母的形象，简直一落千丈。为了逃避性情大变的母亲，余秀开始越发叛逆，甚至开始逐渐避免单独与母亲相处。

孙晖回到清水的时候，余万全早已去世两月有余，只是他并不知道余万全去世的消息。直到他联系到陆家兄弟，才知道自己昔日的老板已经去世。孙晖本想去探望一下李洁母女，又怕自己案子的风头没过，给两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余万全不仅是自己的老板，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在他死了，恩人的家人说什么也是要照应下的。不过以眼下自己情景，尚且可以说是居无定所，哪有能力帮助她们母女呢。迫于无奈，孙晖只好找到了陆家兄弟。陆家兄弟知道孙晖要去看望李洁母女，二话不说为其准备了一笔钱。虽然并不很多，也能解下余家的燃眉之急。大恩不言谢，孙晖并没多说什么客套话。但是打内心里，已经把陆家兄弟当成将来要报答的人。

龚欣对孙晖的刺杀计划，以一种堪称奇闻的方式落了空。他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转而开始了计划二。这也是之前和吴良讨论过的，被当做了备选计划。其实在龚欣眼里，觉得这个计划实施起来才稳妥些。计划二的内容很简单，把谋杀行为，伪装成车祸。孙晖回到清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龚欣这里。他当即在清水安排了，准备肇事的车辆和司机。眼线们再也不敢大意，几乎是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顶着孙晖，生怕一个疏忽，丢失了他的踪影。最终事故地点被选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最近孙晖一直在附近徘徊，好像在等着什么人。而且这个路口人多车也多，甚至发生交通事故也是常有的事。把孙晖撞死在这儿，谁也想不到会是谋杀。

孙晖担心自己的案子，会影响余家人的正常生活。于是决定在李洁单位附近蹲守，好趁机把自己筹措的钱送到她手里。只是一连蹲守了两三天，都没看到李洁的身影。孙晖无法，只能继续蹲守。这天又到了下班时间，李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孙晖眼前。不等李洁走远，孙晖快步上前，叫住了她。李洁听闻有人叫自己，也有些疑惑，但是还是停下脚步回了头，看见竟然是好久不见的孙晖。对于孙晖，李洁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余万山第一次带着孙晖来自己家，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后来孙晖一直跟着余万全做事儿，成了他的亲信，也是余家的常客。看到孙晖，不免勾起李洁对丈夫的愧疚。她有些想到逃避，所以也没听见孙晖说了什么问候的话。接着一个大信封便被孙晖塞到了李洁的手里。孙晖后面又说了什么，李洁依旧没有听清。

她感觉自己仿佛处于幻境之中，对周围的事物感知也变得迟钝了。就在这时，一辆疾驰的汽车，冲着自己与孙晖的方向风驰而来。孙晖似乎要拉开自己，但是任凭孙晖怎样拉扯，自己还是纹风不动。李洁当时在想，也许这样挺好的，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不用在愧疚中惶恐度日了。车到跟前的最后一刻，孙晖只好放弃对李洁的救助。李洁的身体，随着与汽车的接触，远远的飞了出去，再狠狠的摔在地上，之后她便失去了知觉。把李洁送到医院的自然是孙晖，在医生全力的抢救之下，李洁捡回了一条性命。只是她被撞的依旧十分严重，恐怕后半辈子将再也下不来床。孙晖为余家筹措的钱，也就刚够李洁的医疗费用。后续治疗需要花费的，还无从筹措呢。

最终李洁在身体稍微好转之后，她便要求回家接受保守治疗。以她家里的经济，已经不能支持继续住院治疗了。孙晖与余家的关系在紧密，自己也毕竟是个外人。再加上他是个男人，照顾李洁肯定不方便。而且他现在，基本处于流亡状态，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余家度过那关。家庭的重担，一直落在了幼小的余秀身上。好在李洁的身体后来恢复不错，除了双腿不能动外，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所以余秀还可以继续上学，她只需要白天帮妈妈做好饭菜，剩下的事李洁自己可以料理。目前最大的危机，还是经济问题，李洁身体受了重伤，也就不可能工作了。她出事儿的时候，正好是下班途中，所以也不能算作工伤。好在工作单位给李洁办了病退，每月可以领一份退休金。虽然有些微薄，但却聊胜于无。

为了支付李洁的医疗费用，孙晖甚至卖掉了自己家。只是他的家里刚刚发生过惨案，价钱自然不会很高。这些钱投到李洁的治疗当中，无疑是泥牛入海。没办法的孙晖，只能再次找到了陆家兄弟。毕竟没有人是做慈善的，孙晖也不好几次三番白拿陆家的钱。陆家兄弟提议，孙晖可以加入他们，以后有钱可以大家一起赚。孙晖的处境，几乎接近走投无路，陆家兄弟能主动收留，他自是感恩戴德。

李洁的瘫痪在床，让本就心性大变的她开始变得越发暴躁，她的暴躁来自疑神疑鬼。李洁曾经想过，自己有一天不行了，就要结果自己，绝对不能拖累孩子。只是这事到临头，她才知道死亡的恐惧，她实在没有勇气结束自己，她想继续活下去。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甚至开始有些恐惧。她实在害怕，余秀会学自己杀死丈夫那样，也把自己杀掉。为了避免被余秀害死，她开始集中精力盯着余秀。余秀年纪尚小，也没有什么生活经验。所以她办起事儿来，难免会出些纰漏。这些纰漏在李洁眼里，都成了谋杀自己的罪证。所以只要余秀在家，李洁对她的谩骂几乎没有停歇。

对于母亲的无理谩骂，余秀实在是有苦说不出。自己明明已经那么小心应对了，可还是会遭到母亲没来由的训斥。而且自己由于要照顾家里，学校里的功课基本上已经拉下很久了，自己眼看就要升中学了，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李洁的精神状态越发不正常了，她好像发了神经病。开始只是喜怒无常，后来开始反反复复念叨一些往事，然后就是没来由的痛斥余秀，说她没良心，存心害死自己。最近病情更加严重，似乎已经产生了幻觉。她开始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界限。在她的虚幻世界里，自己的丈夫余万全还在，自己的儿子余利也在身边，一家人是其乐融融的。每当这时，她总是自说自话，自己扮演着幻境中的所有角色。最初的虚幻世界，只会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李洁便会完全清醒。清醒之后的李洁，照旧对女儿余秀充满敌意。后来她陷入幻境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后来干脆就再也没有清醒过。陷入幻境的母亲，虽然神志慌乱，但是好在并不那么暴躁了。有时余秀甚至觉得，母亲是故意陷入幻境之中，这样她就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这对于母亲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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