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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残云逆月行(二)


今日的最后一门课在小重山,是讲院史的通识课,由山主即墨旻亲自授课。

        课程还未开始,即墨旻已经来了,有学生同他提问,两人站在学斋一侧小声讨论着。院史不同于专门讲史学的历史选修和主修课程,是所有学生在这一学年都必须上的,事关能否毕业,可见其被重视程度。从即墨旻任小重山山主开始,便一直由他亲自负责。

        书镜和陈诀再度姗姗来迟,就连上一节课有其他事情先走一步的顾绛霄都比他们到得早,向来上课最积极的虞真已经占好位置,看见他们时立刻挥手示意。

        即墨旻刚解答完学生的疑惑,抬头同他二人对上目光。他其实有一张不符合年纪的、略显稚嫩的脸,比起一位教书育人的夫子,更像是学斋里坐着的燃糠自照的学生,温和,且毫无进攻性,一旦开口,法典图籍脱口而出,任谁看了那副样子都不会怀疑他“八斗君子”的尊称。

        书镜率先朝他行礼致敬,对比起平日里见谁都无所谓的表现,这态度实在难得:“山主。”

        陈诀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道了一声:“先生。”

        即墨旻朝二人回礼,本以为是要让他们落座,谁知却突然对着书镜提问:“七日前我问过的问题,你可是思考了?”

        他就这样看着书镜,不是刁难,而是寻常提问,但隐隐又让众人察觉出一丝试探和好奇,一时间所有学生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山主指的,可是那个遗留下来的问题的回答?”书镜依旧从容,慢条斯理道,“关于到底救哪一方?”

        “自然。”即墨旻颔首。

        院史虽然是通识课,但每周只有一节,上周即墨旻讲到上一任院长即墨瑾,发散了些,提到了不少与书院无关、但与他个人有关的经历。

        东湖书院的第二十任院长即墨瑾,没有通武脉迈入修行之道,甚至在二十岁之前,他与东湖书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即墨瑾十七岁出任大理寺少卿,十九岁被栽赃污蔑命悬一线,好友释轻舟提剑而来,护了三天三夜,还了他清白,二十岁乞骸骨解官归田,又在二十二岁成为东湖书院的院长。

        这经历可谓传奇。

        即墨瑾在十九岁那年,曾经和另外四人一起断过一桩案。一桩关于“能否因为被困于弹尽粮绝之地为了活下来而吃掉同伴”的案子:五名世家子弟结伴冒险,因为年轻气盛太过大意,被困于一处诡异阵法中接近一个月,吃食耗尽,众人想办法联系上后,不出意外也要五天才能获救,而这群年轻人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再活五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中名唤梁远成的少年提议通过抓阄的方式选出一人,靠他的血肉支撑到破阵,在众人沉默时,阵内五人失去了联系,等到破阵时才被重新找到,而梁远成,则因为抓阄被选中,已经被同伴吃掉了。

        因为是史无前例、轰动大陆的案子,最后由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寺丞、刑部尚书,刑部侍郎和安乐公主共同判定,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即墨瑾在审判当日不知为何在时间快结束时才来,在两票无罪两票有罪的情况下投出最后一票,判为无罪。

        因为即墨瑾认为剩下的几名少年无罪,同年冬天,失去孩子的梁远成家人对其最后一票怀恨在心,同人合作,将他从大理寺掳走,带到一处特殊的洞穴内。

        洞穴内分成两条路,一边绑了五名多年前由他亲手判定有罪、即将刑满释放的犯人,另一边是他认识的,同他一样出身大理寺的刚正不阿的下属。梁家人告诉他,洞穴处在某门派的护山剑阵之上,还有一分钟,就有数把飞剑驶来,轨迹本是朝着那五名囚犯,但他手里有一张符,能够改变飞剑的方向留下他们,代价是无辜的下属会死。

        即墨旻讲到这里,留下问题:在座诸位若是即墨院长,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话音未落,代表结束的钟声响起,他便宣布这是课后作业,留给学生自己思考,下一堂课再作回答。

        眼下课程还未开始,他却突然叫住书镜,好奇她的答案,不免被人认为是对她的欣赏和亲睐,各路复杂目光齐齐投来。

        众目睽睽之下,书镜看着他,面不改色道:“学生回去后曾思考,若将情况改变,在座诸位同砚的答案是否会改变?”

        即墨旻扬眉,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语气玩味:“哦?”

        “若是换种场景,飞剑驶来,眼前只有一条道路,绑了五人,但在其上有一座桥,桥上站着一人,只要把他推下桥,就能阻止飞剑杀人,可这六人皆是清白无辜的好人,诸位,推,还是不推?”

        喧哗声渐起,书镜和即墨旻四目相对,不卑不亢,继续又问:“若是在那情景里,不是五名囚犯,而是五名文学大家、五名我朝官员,甚至是五名皇嗣,诸位又用还是不用?”

        即墨旻的目光意味深长,刚想说句什么,昭示上课的钟声在此时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书镜再次朝他行礼,没再看他,走到虞真给她留的位置上去。

        小重山山主上课随意,在书镜转换情景,提出问题后,又有学生想到了另外的假设,即墨旻向来鼓励学子发散思维,最后甚至任由讲历史的课堂发展成为关于“救还是不救”的辩论题。

        下课的钟声响起,即墨旻要学生把答案写下来交给他,当作一次课堂测试,虞真把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写好交给顾绛霄,由他统一收起来再给即墨旻。

        顾绛霄接过来:“你选择用符咒还是不用?”

        虞真道:“本质上可以把这个问题看成‘是否要牺牲少数以救下多数人性命’吧,如果是我,我不会赞成这样的做法。”

        陈诀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把自己的课业交给顾绛霄,发现两人正一同看着他,他先是一愣,转而笑得高深莫测:“你猜?”

        在即墨旻提出要上交作业后书镜二话不说直接交给了顾绛霄,奚衡云则是第二个交的,这时候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完了,毕竟明天就是他和奚衡羽的比试,他还想再找陈诀和杜如松过几招。奚衡云抬头发现这三人不约而同打量着自己,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你写了什么答案?”顾绛霄把五个人的答案交过去,生怕他不回答一样迅速赶回来,“写得这么快。”

        “我不会用。”奚衡云认真道,“人命是不能被数量衡量的。”他又看向顾绛霄:“你从上周开始就很在意这个话题,为什么?”

        “正常来说,一般人会选择把风险降到最低,用一个人的命换五个人的命吧?”顾绛霄和他们并肩走出学斋,小重山上空气清新,有风拂过脸颊,清爽而干燥,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那之后呢?会做噩梦吗?会后悔吗?”

        “陈诀会用。”书镜突然出声,顾绛霄惊讶地睁开眼,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陈诀,“我敢保证,他不仅会用,他还会把无辜的人推下桥去救那另外五个人。而且他还不会做噩梦。”

        被突然抓出来,陈诀发出一声介于嘲讽和无奈的笑声,摊手承认:“我确实会。毕竟我是个只看结果的人,对吧?”

        “确实。”书镜这才看回顾绛霄,“很多人说得好听,在课堂上冷静分析利弊,但真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连抉择的勇气都没有。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就已经强过很多人了。”

        顾绛霄一愣,书镜又问:“你知道即墨瑾是怎么选择的吗?”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课堂上即墨旻根本没提:“他是怎么选择的?”

        “要剑阵停下来,有两种办法,一是由布阵者亲自动手,二是让见血封喉的飞剑沾上人血。”书镜说得缓慢且清晰,以至于显现出残忍的味道来,“即墨瑾身上的迷药效果未能消散,他根本没来得及抉择,是他的下属替他做了决定。”

        顾绛霄瞳孔微怔,显然猜到了她没能说出来的意思。

        只见书镜用平铺直叙、毫无感情的语气补全了这句话:“他的下属亲自撞了上去。”

        -

        奚衡云找到刚结束课程的杜如松,和陈诀一起前往后山对招,虞真和顾绛霄也表示要跟着一同去,书镜起初也答应了与他们一起,行至半路却突然停下来,目光落在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飞到她跟前的翠绿色的鸟儿身上,她道:“我就不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作出反应,留下一句“有点事情要办”就转身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那只羽毛丰满,色泽艳丽的鸟儿也连忙跟上,追上后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前,把她带到一处僻静的庭院内。

        梧桐树掩映着高大的门墙,院内绿柳红花周垂,甬路相衔,烟雾氤氲缭绕,一切都朦胧而美好,让人想到不真实的世外桃源。

        书镜似是见惯了,没有停留,径直往里走去,那只小鸟停在她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院落里被锦簇花团掩盖着的两人这才得了空看向她。

        蹲着的青衣女子手里还拿着修剪枝叶的剪刀,眯起眼睛看清楚了来人,把剪刀递给身旁的人,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与灰尘。而在一直站在她身旁帮忙拿工具的男子则是不久前才和书镜见过的人,小重山山主即墨旻。

        书镜朝她行礼:“台首。”

        又朝向即墨旻:“山主。”

        在书镜行礼的瞬间,那只鸟飞到了女子的身侧,她抬起手,鸟儿便立在指节处,又在瞬间化为一道青色的烟,消失不见。

        “今天来得倒快。”女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屋,“进来喝茶。”

        “学生一会还有事,就不多逗留了。”书镜出声拒绝,目光投向即墨旻,“唤我来此,想必山主已经告诉您了吧?”

        女子停下来,无奈道:“他是好心。”

        “学生知道。”书镜神色不变,“所以便交了一张白纸上去。”

        即墨旻笑道:“亏得我还特地把你的答案挑出来看,课堂上不回答我,课后作业也不曾回答,难道因为你没有答案?”

        “我自然是有答案的,我的答案,山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书镜的脸上无波无澜,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从此种平静淡漠的状态里走出,她道,“只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木已成舟,我不关心,也不再在乎,他人做出的选择,我无权过问和审判,劳烦山主莫要再试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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