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八章 归期未有期
扶摇天下,苍云剑派。
草鞋少年身后背着双剑不用,手上却握竹刀,正以他最引以为傲的十字斩,不断劈砍身前那堆木桩。
这是苍云剑派给弟子们专程打造的修炼场,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类似于一些山上仙宗的“静心练功房”,单人单间,无人打扰,最适宜静下心来五心朝天,打坐练功,或是领悟剑术,修行心法。
另一部分,便是这草鞋少年眼下身处之地,练剑台。
练剑台位于苍云剑派一座次峰之上,名为叠嶂峰,高三百丈,极近云,峰上无小道,杂草丛生,青苔遍布,考验的便是弟子们的登山之功,磨砺身法。
顶峰处,又有上百只木桩,被弟子们视作假想敌,与之练剑,枯燥乏味,却极其锻炼心智,打好基础。
天色尚早,此时五更,乃是山下人鸡刚打鸣之时,草鞋少年便早早地来到练剑台。
只练一招,十字斩。
犹记得去年在不夜山,那场朝雪节问剑行中,自己输给了李大哥。
虽然师兄并未怪罪自己,而回到宗门之后,掌门师尊也只是说再接再厉,自己还年轻。
可当初分明是奔着夺得问剑行头葵前去参加朝雪节的丁昱,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还不够勤勉,辜负了师兄与师尊的期望。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他辜负了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到底是天赋重要些,还是努力重要些?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山下读书人,有能够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之辈,引经据典,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与人辩论,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学问驳杂,见识繁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论多么“偏”的学问,这样的读书人都能轻松看入眼里,记在心里,之后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也有那寒窗苦读十年,甚至更久,却年年科举落榜,旋即头悬梁,锥刺股,奋发图强,愈发勤勉,来年再战考场。
比起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读书人,这样的努力乍一看,或许有些微不足道。
对没有天赋的读书人来说,将书上文字看入眼里,已是极难,还要背诵,牢记于心,更如水磨工夫一般,好似那女子上手针线活,需得一针一线,缓缓穿插,中途还得谨小慎微,否则一旦针线出了差错,多半得推翻重来。
尤其穷人家,没有多余的锦缎布料,做起东西来,需要分外小心,非是圣贤,也要强求自己不能犯错。
在山下,天赋与努力的博弈,已是见仁见智。
在山上人的世界里,那些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们,身上更是光环无数。
闲时游山玩水,观春花秋雨,冬雪夏雷,花鸟鱼虫,天大地大,何处不是剑道真谛?
这些剑道天才们,剑意重,剑气长,都不是被旁人羡慕的关键。
旁人羡慕他们的地方,恰恰是那个最容易被人忽略掉的“练剑少”。
练剑少,却还能剑意重,剑气长。这才是所谓“天才”。
可这个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从来都是比同门师兄弟早起许多,晚睡许多。挤出来的时间,全都拿来练剑了。
他是“练剑多”的典型例子,故而每当丁昱破境比同门师兄弟要快上一些时,听见那些师兄弟们夸他是天才,这“天才”二字,听在少年耳里,就好像是在骂人一样,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我起早贪黑,在你们吃饭睡觉摸鱼划水的时间里练剑,用几乎事倍功半的努力,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微不足道的领先,居然就被你们用轻描淡写的“天才”二字概括了?
未免,太过轻巧了些。
横竖两剑齐出,手中竹刀在身前木桩身上留下两道笔直交叉的印记,而后势大力沉的一击,甚至直接击穿了那用雷击枣木制作的木桩。
身前那“假想敌”,应声飞了出去。
撞向一个迎面走来的剑修。
那人黄衫长褂,手握剑鞘,随意抬手,以剑鞘斜提,便破开凌空而至的木桩。
散落一地。
丁昱愣了愣,然后朝那剑修拱手抱拳道:“师兄。”
齐长生走到他身前,轻轻将少年的手按下去,点头道:“练剑也要松弛有度才行,炼气士,终究是比谁的道路走得更长的,光是快可不行。”
聪明人,看待事情都极为透彻。齐长生教导自己这位师弟的言语,倒像是烟雨楼那位女子,教导少女明夜。
偏偏明夜与丁昱这两个少女少年,都是输在了同一人手上。
那一个胜过两位少女少年的人,正处于人生中,极黑暗的低谷之中。
而在此之前,那个少年还认为,太平郡那场大火,就是最痛苦的事情了。
————
桑柔州,碣石山。
少年郎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
就连他此前最爱惜的那枚不夜玉牌,也沾满了灰尘。
黑发蓬松凌乱,随意散落。
他是李子衿,却又不是李子衿了。
“李子衿,你到底要去哪儿?”
纸人无事跟在那少年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目盲道人邢沉跟不上苏醒过来的李子衿,被一人,一纸人,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吃了龙鲤泪,真就立刻满血复活一般,运转折柳身法,想要跳海。
自然是被那目盲道人驱使道法拦住。
仿佛在那悬崖边,施下了一道屏障,任凭李子衿以多快的速度冲向悬崖边缘,跳的多高,都无济于事。
他就是冲不破邢沉施展的那层屏障。
然而在邢沉眼中,此时此刻,那个名为李子衿的少年,最需要冲开的不是自己施展在碣石山悬崖边,那道为了护住他性命的屏障。
少年需要冲开的,是心中的屏障。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少年此刻的心境。
在苏醒之后,在听过邢沉与无事的解释之后,在想到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是因为要救自己才跳入东海之后,他沉默了。
一言不发,只是也像那少女一样,站在碣石山悬崖边,一步迈出,想要直坠东海而去。
被邢沉的道法拦住,他就后退,重新迈出“那一步”,如此往复,直至力竭倒地。
一次次倒在地上,倒在那篆刻有“有鲤至此,入海为龙”的破石碑前。
又一次次扶着那块石碑爬起来,灰头土脸,蒙头垢面。
可怜。
看在邢沉眼里,真就只觉得那少年郎,实在可怜。
搬山剑气,几乎搅烂了他的洞府窍穴,一来二去,三人从邢府来到这碣石山的几个月时间里,少年体内残存的剑气,正如搬山一般,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地将他的阳寿,缓缓搬走。
若非那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肯以“入海化龙”,牺牲得来不易的人身,留下几滴龙鲤泪,帮助少年修复洞府窍穴,消融体内那缕搬山剑气的话,恐怕眼下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郎,就真的要埋在灰土里面了。
可是即便如此,身子好了,阳寿却是实实在在被搬走了许多。
邢沉只敢大概地加以推衍,便算出五指之数。
那名为李子衿的少年,被一位金丹剑仙临死前的搬山剑气,搬走了五指之数的阳寿。
非是五年,而是整整五十年。
他如今才多少岁?
十七而已。
一个培元境的剑修,与凡夫俗子无二的“百年”寿命,可实际上,又有几个凡夫俗子,真的能活到一百岁高龄?
七老八十,可能就是许多凡人寿命的尽头了。
没有境界修为的加持,那少年还有几年可活?
这么一想,倒也还真怪不得他苏醒之后,照样不想活了。
可能哀莫大于心死还不够,还要身死才行。
“李子衿!你慢点儿行不行?你等等我啊?”
纸人无事初窥门径,才不过明窍境的精魅而已,灵气极少,跟在那少年身后,吃力得很。
不知道他是失心疯了,还是什么毛病,跳海跳不成了,就转头往山下走。
难不成,还想走下山,走进东海里去?
无事大概没想到,他真的想到了那少年的想法。
李子衿此刻想的,和它一眼。
李子衿低着头,握着翠渠剑,脚步蹒跚地往山下快步走去。
一步没踩稳,从下山阶梯上翻滚而下。
好了,除了身上更脏了些,还把自己摔了个头破血流,从阶梯上翻过了十几阶,最后滚到一棵参天大树下,被树干拦住了去路,后背猛地撞在树干上,发出低沉的响声。
若非依然有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的体魄底子摆在那里,恐怕光是这一摔落下山,就足以要了他的小命。
那少年就好像个木头人一般,抱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随意擦了嘴角溢出的鲜血,继续像个疯子一般往山下走。
站在此处,已经可以看见海岸了,近了。
李子衿这么一摔,身后的纸人无事,以及目盲心不盲的道人邢沉,自然而然拉近了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很快赶上了他。
那个巴掌大小的小家伙,跳到少年脚下,使劲抱住他的脚,然后用自己那双纸腿,用力抵住地面。
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无事竟然妄图拦下少年。
纸腿瞬间就给弄折了。
好在它只是一只苍白纸人而已,倒在地上片刻,那双纸腿就又恢复如初,翻身而起,继续追赶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郎。
邢沉看着逐渐走到海边的李子衿,他不由加快了脚步。方才在碣石山顶的悬崖边还好,地方小,以他的境界可以封锁那么一处小小悬崖,不让少年跳崖,可是眼下到了这边,海岸线茫茫长一片,他邢沉自问没有这样的通天本领,能够施展道术将整片海岸线都给封锁起来,不让李子衿走入海中。
情急之下,目盲道人双手结道印,唤出身后箩筐中的剑诀,飞往那少年身前,以雷击枣木制作的那柄桃木剑,瞬间幻化为数十柄桃木剑,组成一个木剑牢笼,将李子衿封锁其中。
那少年果真就不走了,原地坐下,坐在桃木牢笼之中,视线停留在已经近在咫尺的东海之水上。
邢沉看着那个少年没有丧心病狂道以脑袋撞那木剑牢笼的程度,便知晓他其实还有理智,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失去师妹的这份事实,所以才想要一门心思地往东海里跳。
可是跳又有什么用呢?
那姑娘又回不来了。
不仅如此,你小子还得淹死。
淹死了,还让人家的一番好意白费了,太不值当。
纸人无事穿过那些木剑的缝隙,走入牢笼之中,与那个丢了魂的少年坐在一起,坐在他脚边,同样一言不发了。
劝过,拉过,劝不住,拉不回。还能怎么样呢?
无非是陪他一起跳海罢了。
可怜我这明窍境的小妖精,还没能修炼出人身,就要殒命于此了,呜呜······
小家伙心底有些难受。
邢沉走到木剑牢笼边,斟酌一番措辞后,缓缓开口说道:“年轻人不要一言不合就想不开,天大的事,等到日后回头再看,其实会发现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今日想不明白的,就留到明日再去想,若明日还想不明白,就留到以后去想,等过了几年,再回头想,可能豁然开朗,也未可知啊?”
邢沉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个少年,其实他也知道,折损了五十年阳寿的李子衿,本就活不了几年了。
可在目盲道人心中,能多活一天,都算是赚的,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
那少年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看海。
邢沉不肯放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真不愿看见一位年轻人如此大好年华,丢了性命。
他想了想,又劝说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可人总得面对现实吧?那姑娘本就从水里来,如今回到水里去了,也算是落叶归根,更不必说,一只锦鲤,跃过龙门,入海化龙,这是天大的喜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这个当师兄的,怎么就不会替自己师妹高兴高兴呢?”
那少年终于转过头,轻声问道:“我师妹跳海之时,高兴吗?”
目盲道人愣了愣,“这······”
入海为龙。
多么宏伟的愿景,无数水族后裔,江河蛟龙梦寐以求的事情。
就像一位读书人,科举高中,一朝成名,天下皆知,衣锦还乡,父老乡亲刮目相看,亲朋好友祝贺不停。可那个读书人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年幼时父亲的理解与陪伴。
就像一位纯粹武夫,驰骋沙场,扬刀跨马,建功立业,从无名之辈杀成个常胜将军。可能那位纯粹武夫,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也不是所谓常胜将军的名号,只是能够陪在妻儿身边,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
就像一位女子剑仙,被誉为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如今的扶摇天下十人之一,身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宗主,受万人敬仰,被世人尊敬。
天地虽大,她却无处不可去,无人不可斩。
可她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也不是这些。
不过是也想要成为心上人的心上人而已。
如他,他,她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看似得到了很多,他们想要的却很少。
李子衿看得到这一层,所以入海为龙,听起来不错,看起来也不差。
可这一切真正的关键在于,我师妹她,想要这样吗?
师妹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入海为龙,一定是师妹不想要的。
若不是自己的鲁莽,贸然去跟那假庄蝶分生死,就不会身受重伤,遭那缕搬山剑气撞烂洞府窍穴,抽去阳寿。师妹也就不会因此,鱼跃入海,靠着入海化龙之前留下的几滴龙鲤泪,救自己性命了。
与其如此,他倒宁可自己是无药可救,至少红韶不必为他牺牲人身。
为龙很好,可在少年眼中,自由价更高,他知道在红韶心中,亦是如此。
与师妹一起走过了无数山水,交过心,可以说扶摇天下没有人比他李子衿更了解红韶,就连那位万事皆在掌握的道祖来了,李子衿也是这样说,不带犹豫的。
邢沉无言以对,但心中还是小小窃喜,因为也不算是毫无进展,毕竟那少年郎,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只要他不再像个闷葫芦似的,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那么总有办法劝回他的心意。
邢沉沉吟片刻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师妹想要的?据我所知,但凡是那水里游的,开了窍的,通灵智的,还真就没有不想入海化龙的,成了正统龙族,寿命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比寻常妖怪精魅多出一大截寿命,用以修炼,提升境界,便又是几百年上千年,呼风唤雨,驾云驭电,怎一个逍遥快活了得。”
木剑牢笼之中的年轻人说道:“红韶说过,她还在颠渎之中时,就拼了命的想要跃出水面,看看岸上的世界,哪怕只是从水中跃起,又重重落下,在空中那极其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看看外面的天地一眼,她都很高兴。
得了人身,踏上了岸,离水之后,天地间一切都是新奇有趣的。试问这样的红韶,又岂会甘愿跳入东海呢?前辈说没见过不想化龙的水裔,只是你不了解红韶而已。”
目盲道人被反驳的无言以对,却不气不恼,反倒是笑道:“原来你小子,还很拎得清嘛,既是如此,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知道你师妹本意不想入海化龙,那你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努力修行,早日得道,将来度她重新修成人身?
你一个劲的不要命,往海里冲,只会白白淹死,于事无补,白搭了一条性命不说,浪费了红韶姑娘对你的苦心,而且红韶姑娘照样要在东海里,百年千年,缓缓修行,猴年马月才能修成人身,重新上岸?”
李子衿不再说话。
邢沉见缝插针,继续推波助澜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你小子脑子不开窍,一心觉得是自己的鲁莽,害得你师妹跳入东海,所以觉得自己冲到海里淹死了,就可以心中无愧于师妹了?
照老夫看,你这样的行为,实在愚不可及。退一万步说,你师妹是跳海了没错,可她又没死。那么你小子现在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那少年愣住,不曾想目盲道人的一番点拨,深入浅出,原是大智若愚,起初看似完全没说到点子上,就是为了铺垫,使自己打开心扉,吐露真迹,而后循循善诱,对症下药?
脏兮兮不成人样的李子衿缓缓起身,朝邢沉拱手深深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邢沉气笑道:“不跳海啦?”
少年摇头。
其实少年话没说完,方才他在碣石山顶,想要以翠渠剑斩出那条光阴流水,可惜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使出共情。
可惜只成功了一次,而那一次,以他的功力,只能回到昨夜。
于是三人便“又”来了一次碣石山。
红韶又跳了一次海。
在那之后,李子衿清楚,眼下自己的境界,只能够斩断昨日到明日之间这一小截光阴流水,并不足以斩到数月之前,自己与那假庄蝶对战那晚。
所以才会心死如灰,黯然至此。
道人随意一拂袖,木剑牢笼瞬间解除,数十柄桃木剑重新回归为一柄,飞回目盲道人背后的箩筐里,撞了个咣当响。
纸人无事听见李子衿与老道人的一番言语,起初还以为少年是没救了。
没想到两人聊着聊着,还真给那邢老道聊出了花来?
任凭自己如何开导劝解都无用的少年,居然被那邢老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么一来二去一问一答的,还真就给说服了他?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无事有些喜悦,跳到少年腰间那只酒葫芦上,抱着葫芦口的木塞,笑道:“李子衿,你没事就好。”
李子衿很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惜平日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事情,此时此刻却办不到了。
少年就只是嘴角抽搐了一番,没能笑出来。
邢沉缓了口气,说道:“不必谢我,旁人说再多,其实都无用。重要的是,你要说服自己。”
李子衿点了点头,再度向目盲道人作揖。
邢沉迟疑片刻,提醒道:“李子衿,山水秘境之事,眼下你需要暂且搁置。倒不是老夫不愿意帮你,一来,是格龙之术非我一人能成,从前都是我那婢女庄蝶帮着打下手,老夫才能成功进出山水秘境,可我那婢女庄蝶数月前,已经死在伤你那金丹剑仙手中。
二来,则是你眼下的情况,仍不得乐观。虽无近虑,却有远忧啊。老夫斗胆推衍天机,推断出你的阳寿已被那搬山剑气搬走五十年,想必你的时日已然无多,至多还有五年可活,老夫保守估计,只有三年。”
听见自己唯有三年寿命了,少年却没什么情绪波动。
目盲道人接着说道:“你需要在三年内,找到一切有利于延续阳寿的法子,拼尽全力,活下去。不论是功法也好,灵丹妙药也罢,仙人授气,圣人传功,服食妖丹。
总之,只要是能够替你延续阳寿的方法,你都要去尝试,成不成是一回事,你做不做,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想方设法延续寿命的途中,修行更不可落下,只有不断破境,争取早日到达金丹境界,成了地仙,体内炼出那颗金丹,方能为你延寿百年,将你从那阎王爷的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
李子衿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邢前辈,替在下解惑。”
邢沉摆了摆手,“无妨,为人解惑,也是一份功德,修行之人讲究因果报应,老夫这也是替自己今后那场‘劫’,积积德罢了。”
坐在少年腰间酒葫芦山给的纸人无事,也有模有样地学李子衿,朝目盲道人真诚作揖。
邢沉笑道:“这小家伙,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苍白纸人,好好待它,日后说不定也能以苍白纸人之身,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李子衿点头,重新朝海边走了几步,无事刚要担忧出声,被邢沉制止。
目盲老道摇了摇头,示意无事不要干扰少年的动作,此举并无大碍。
那个黑衫提剑的少年,便这样站在海边,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他在海边站了很久,日落月升,直至漆黑一片,看不远了,看不真切了,才打算离开。
在离开之前,那少年轻声呢喃道:“师妹,等我。”
————
一位赤脚僧人,手握念珠,倒立行走于东海上空。
却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能够看清前路。
在桑柔州附近,临山观海。
瞥见远处那碣石山顶,有鱼入海,沾水便化龙。
僧人笑着佛唱一声,称赞天地造化,玄妙不已,世间万物,终有定数,无人能逃脱“天命”。
许是听到哭声,僧人微微侧过身子,将手掌轻放在耳边,做侧耳倾听状,果真听闻那碣石山下的海域,隐隐传来女子哭声,夹杂着龙吟,掀起波涛,波涛却不向岸,反而向海心而来。
海心处卷起漩涡,巨浪滔天,龙宫乱作一团,东海龙王忙吩咐属下带人前期查看,发现竟是一只锦鲤出身的真龙,身长百丈,宽数十丈,庞大无比,哪怕比之龙王真身都不遑多让。
虾兵蟹将自不敢接近,只敢远观,听那红白相间的大龙如诉如泣,像是女子哭啼,面面相觑一番,回到龙宫禀报龙王。
龙王既惊又喜,惊那真龙“凭空”出现在东海海域,非是东海龙族族谱之上任意一龙,可血脉却又极其纯正,乃是世间少有的真龙。
喜的是那条真龙虽然身形庞大,却性格温顺,非是有意兴风作浪,只是无意间摆动龙尾,便掀起漩涡,那巨浪漩涡处于海心,倒也伤不到出海捕鱼的凡人,天官不会降罪于东海。
龙王亲临,出手平息风浪,收起漩涡,引那条红白相间的真龙入东海龙宫,许它以东海龙宫客卿的身份,暂且住下。
待查明它的来历之后,再做打算。
这一切,被那个倒立行走的僧人听在耳中。
忽而又听闻碣石山上,有人心声响起。
是一少年,一心求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僧人岂能坐视不理,一步迈出,跨越千里海面,来到海边,化作一粒沙尘,静候少年来此。
谁想到那少年走到一半,被一位道长以木剑牢笼所在原地,两人之间一番问心,终于在那道长的劝说下,重燃希望,获得生机。
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心中喜悦。
又听闻那少年郎命不久矣,苦起惨兮,动了慈悲之心,以佛家神通窥探天机,查探少年命数,断其命不该绝,心中大定,旋即没有节外生枝,现身一见。
在以神通窥探天机,查探少年命数之时,又发现他与那条被请入东海龙宫,当做座上宾的大龙关系暧昧,有那同门情谊,更相依为命,历经过生死,恐其难过情关,便好心从那少年的命数之中,抽走一粒情种,无形之中,已经替他挡灾一次。
日后劫难再来,威力自然少了三分。
僧人时而化作大雁,盘旋于上空,观察那两人,一纸人的行迹。
从三人心声当中,知晓原来少年要送那位目盲心不盲的老道人回到府邸去。
来时道人送少年千山万水。
归时少年又反过来送他。
这一来一去,便有了香火情。
“善哉善哉。”僧人笑道。
在桑柔州中部一座府邸,三人停下脚步。
邢府到了,李子衿与纸人无事站在门外,并无进去歇歇脚的想法。
少年只是抬起头,看了眼那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住进去了。
目盲道人识趣得很,自然没有挽留少年,笑道:“辛苦数月,谢你送我归家。”
李子衿摇头道:“是我该谢前辈,辛苦数月,不远千里送我到碣石山。”
一来一去碣石山,半年已过。
邢沉说道:“眼下,你最好能寻到一处灵气充沛之地,桑柔州是个好地方,
钟灵毓秀,宝地繁多。此方罗盘赠你,可助你寻一山水形胜之宝地,在那里修行,事半功倍,有助于你提升境界,早日金丹。除此之外,莫要忘了寻觅延年益寿的法子,活得长久,方能希望无限。”
邢沉话音未落,微微一拂袖,身后所背箩筐之中,便有一只古铜色罗盘飞出,稳稳当当地被那少年剑客接在手中。
承恩颇多,已然不能言谢,少年深深作揖,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最后送你一张字帖,闲暇时,练剑累了,可以练字。”邢沉摆摆手,又从袖中飞出一张字帖,到那少年手中,两行小楷,仿佛为少年量身定制。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常州城外,此处乃是扶桑王朝境内。
听闻扶桑王朝,是桑柔州灵气最为充沛之地,李子衿经过打听,加上邢沉老道长所赠罗盘指引的方向,来往这边。
在常州城外拜过了山神庙,少年找来那庙祝,询问裁光山的位置。
此地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可那位庙祝反倒是清闲,自己闲于香炉底下,就把那些香随意摆放在门口的木桌上,任由进入山神庙的凡人们自行拿取,点香礼敬山君。
倒也无人敢出声责怪那庙祝的游手好闲,毕竟此地土生土长的百姓,皆知晓这裁光山山神庙中的庙祝童子,脾气古怪,性格极差,所有鲜少有人来跟他搭话,免得触了他的霉头,给庙祝惦记上,回头在裁光山山君耳边诋毁几句,便害得他们不再得到山君庇佑了,得不偿失。
为了不节外生枝,此地百姓从来都是绕着庙祝童子的道走。
那庙祝童子模样,书卷气浓,头上扎着两颗丸子,身着袖珍道袍,脚踩道鞋,随手抱着本《抱朴子》,蹲在山神庙中一座香炉下,闻香读书,津津有味。
读书读的正兴起,被一少年剑客打断,庙祝童子颇为不满,觉得是从哪来的不长眼的家伙,难道没看见他正在忙吗?
庙祝童子有些不耐烦道:“哪有不识山在何处,便来拜山神的?你既然不识裁光山的位置,说明你不是本地人,既然不识本地人,又岂能奢求能够得到本地山神庇佑呢?劝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罢!”
那庙祝童子名为道短,翻阅到了那《抱朴子》中《仙药卷》,《仙药卷》述各种仙药,包括五芝、云母、雄黄、玉、金、银、真珠、草木药、丹砂、松脂等等,更详细描述了各种仙药的产地,以及服用仙药的方法。
恰好李子衿此刻,最需要的便是服用仙药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少年眼疾手快,只站在那庙祝童子道短身边,斜瞥了一眼童子手中的古籍,便瞧到了《仙药卷》三字,更迅速以视线扫过书页上几行文字,识得几位仙药,知晓自己急需此书。
所以询问裁光山的位置,一来是为了与这裁光山山神庙的庙祝拉近关系,好看看能否从他手上借阅此书。二来也是的的确确被罗盘指引向此地,得知裁光山灵气在方圆百里内,格外充沛,乃是那邢沉道长口中所言的山水形胜之地,一方宝地是也。
故而李子衿打算在此裁光山,静心寡欲,结茅修行,争取早日破境。
依那目盲道人所言,跻身金丹境之后,寿命可延长百年,到了那时,自己被那假庄蝶的搬山剑气搬走的五十年寿命,才算是无伤大雅,虽然对于一位炼气士来说,仍是伤筋动骨,但起码跻身金丹境之后,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
如今的李子衿,培元境中期。
想要达到金丹地仙的境界,还需要迈过培元境,跻身洞府境,再突破到炼神境,最终由炼神境,升至金丹。
思来想去,道长的很。
所以那邢沉,抑或说是“天命”,以一方罗盘,引他来此裁光山,又使少年在阴差阳错中,与这位名为道短的庙祝童子,打了场针尖对麦芒的照面。
道长该当如何?以道短消之。
李子衿吃了个闭门羹,不气不恼,反而说道:“你既是裁光山山神庙的庙祝,负责掌管山神庙的香火,我不找你问路,又能去找谁问路?你说不是本地人便不可以拜裁光山山神了,在下斗胆请问一句,这是裁光山山神的意思,还是庙祝大人您的意思?”
庙祝道短皱眉不已,心想若那少年剑客被自己数落一番,气急败坏地反骂自己一通,那他便有理由施展道法,将那聒噪不已,打扰自己看书的少年剑客“请”出山神庙了。
那晓得这家伙反而开始与自己讲起道理来,还说得······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吧,若自己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会令山君不满。
罢了罢了,随意为他指路一番,草草敷衍了事便是。
庙祝道短合上手中古籍,站起身来,才只齐那少年剑客腰间的高度,却是人小鬼大的很,一脸少年老成的模样,扯着那少年剑客的衣袖,将他扯到山神庙门口,站在门槛上,指着河对岸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说道:“瞅见了没?”
李子衿点点头,“瞅见了。”
那庙祝童子转身就走,不曾想被那少年喊住,又问道:“敢问庙祝,裁光山既在河对面,为何山神庙位于这边呢?”
“你烦不烦?”庙祝道短转过身来,有些气急败坏。
李子衿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不烦。”
那庙祝莫名其妙,谁料少年剑客伸出手,指了指他手中那本抱朴子,说道:“只要庙祝大人愿意将此书借我看看,我便可以自己从中寻找答案,自然不会烦到你了。”
道短身子向后一缩,说道:“你想得美!这是山君借给本庙祝的书,凭什么让你看啊?”
李子衿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裁光山山君大人的,知道了。”
他迈过门槛,走回山神庙中,从门口的木桌上重新拿了支香,走到山神金身下的香炉旁,借来火苗,点燃那支香,神态虔诚,上香一炷。
庙祝道短看他如此行为,颇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喂,你在干嘛。”
李子衿反问道:“给山君上香啊,还能干嘛?”
庙祝鬼使神差问了句:“许了啥愿?”
那少年转过头,朝他笑道:“愿那山君大人,将借给庙祝大人的书,也借给在下阅览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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