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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一章 一念过千山


  道玄书院,一位长须老道人正在替学生们授课。

  这位长须老道人道号去尘真人,乃是道教全真一脉传人,祖师爷是那大名鼎鼎的吕祖。

  道玄书院乃集儒、道两家学问为一体的书院,背景强大,身后既有文庙的圣贤们时时刻刻照拂着,又有就在附近的龙虎山那道门一脉撑腰。

  是为仓庚州真正意义上的“法外之地”,不被任何一座世俗王朝或是山上仙宗约束。

  “按咱们道家的说法,凡是死掉,皆做尸解称,若是淹死,便称作水解,若是被刀剑砍死,便称作兵解。此外,若是魂魄受损或遭遇夺舍,便称为魂解。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炼气士遇到的情况都会是兵解。”

  去尘真人一手捻须,一手披挂拂尘,看着台下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神,笑道:“ 兵解的作用,起初只为了逃脱天劫的惩罚,若修士自觉无法挺过天劫,恐天劫来时形神俱灭,便会选择在渡劫之日来临以前,借他人之手兵解,亦或是自行兵解。

  后来还有一些修士,发觉兵解不仅可以躲避这一世的天劫,而且投胎转世重新为人以后,还能够消除前世孽障。于是乎兵解一事,便不再稀奇,金丹地仙之上的炼气士,但凡自认无法成功渡劫的,都会选择兵解转世。

  转世自然一身修为境界全无,前世记忆也会失去。那么,这时候,便到了咱们今日要学的主题······”

  去尘真人讲课时间极少,多是吩咐其门下弟子代为授业,今日却不知为何忽然兴起,喊门下弟子休息,真人亲自回道玄书院讲课。

  他讲课,又喜好一个娓娓道来,从不直入主题,多是前期铺陈累垫,再深入浅出地向学生们传授课业,在道玄书院诸多先生当中,属独一类。

  在学生的评价里,也是褒贬不一。

  有人喜欢去尘真人的事无巨细,连同一些细枝末节也要讲述的一清二楚。

  也有学生认为这样的授业太过唠叨、繁琐,不得中心主题,难以理解。

  可无论他人怎么看,真人仍是乐得自在,只以个人喜好教书。

  长须老道人伸手出袖,掌心朝上,微微摊开,只见他手上凭空浮现一张黄纸符箓。

  不过,却是一张空白的符箓,还未以朱笔画符,更无符胆灵光。

  不见去尘真人如何动作,掌心那张黄纸符箓之上,便自行出现了许多符文,只不过,为了让底下的学生们能够看得清楚,真人仍是刻意放缓了“画符”的速度、

  “此乃我道门续尘符,将炼气士生辰八字画于符上,哪怕是对方兵解之后,只消在那人转世之身面前燃尽续尘符,便可使其恢复前世记忆。延续前世尘缘,故名续尘。”

  去尘真人微微一扫拂尘,坐在底下的学生们桌面之上便同时出现一张空白符箓,旁边摆有一支朱笔。

  他捻须微笑道:“今日课业,便是让你们学着画上一张续尘符,生辰八字不要写,只学如何画符即可。”

  话音刚落,去尘真人便一扫拂尘,一步迈出屋子,飘然离去。

  窗外有两位先生,皆是那儒家门生,负责为道玄书院的学生们传授儒家学问。

  其中一位先生皮肤黝黑,剑眉星目,长着一口络腮胡,名为韩朗,别号“怒目金刚”。

  因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睁眼瞪人,嗓音又铿锵有力,较为大声,让人感觉像是在吼,故得此号。

  韩朗站在窗外捶胸顿足,看着那飘然离去的去尘真人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大先生,瞧瞧,你瞧瞧,我早说那老道士不像话了?你听听,他都教学生们啥?续尘符?”

  被称作大先生的男子腰悬玉牌,铭文“上善若水”,他只是眯眼笑着,轻抚玉牌,微笑道:“韩先生少安毋躁,你瞧学生们,不是听得挺有兴致的么,这都已经上手开始画符了,我觉得挺好。”

  韩朗目瞪口呆,却又不好对身边这位德高望重的书院大先生发作,只能是呛着一口气拂袖而去。

  在他走后,一位同样腰悬玉牌的少年缓缓走出屋子,手里握着一封书信,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位大先生,有些迟疑不定,似在纠结。

  男子扫了少年手中的书信一眼,只匆匆一瞥,不敢细看,他怕多看一眼,便不小心将信上内容悉数收入眼帘,这可不合非礼勿视的规矩。

  境界高之人,与境界低之人相比,反而好像有更多的“不可为”。

  男人想了想,还是向前一步,说道:“李怀仁,你不去画符吗?”

  他斜望那边一眼,属于少年的书桌上,那张空白的符箓依旧空白,朱笔被安静摆放在旁,未曾移动分毫。

  少年摇头道:“先生应该知晓,我对符箓丹书之道,向来没有兴趣。”

  男人笑道:“学会画符,能够召神劾鬼,镇魔降妖,这你也没兴趣?”

  李怀仁抬起头来,望着那位道玄书院的大先生,直言道:“怀仁只知道,我来书院,只有一个目的。而那个目的,不是修道。若真有需要镇降的,那也不是鬼神妖魔。”

  是人。

  这他没说,非是不敢,只是不想。

  腰悬上善若水玉牌的男人也不再强求,只轻轻点头,见少年还不走,笑问道:“还有事么?”

  李怀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书信举起,说道:“我想请先生再替我寄一封书信。”

  男人故作惊讶的“哦?”了一声。

  前些日子,他才替李怀仁寄了一封书信,那封信,去往了云霞山。

  可当日的少年,手中分明握着两封书信,临了时,只托他寄出一封。眼下李怀仁手里的那封书信,显然就是当日少年不愿寄出的那一封。不知为何,如今倒是又想寄了?

  李怀仁正色道:“只是我不知那人收信口诀,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只是曾经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大先生可有法子替我将信送达?”

  若这位道玄书院的大先生,真就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那么少年这样的要求,可真是在难为他了。

  好在,男人是读书人,却不只是一个读书人而已。

  他点头笑道:“有。”

  话音未落,少年便将书信交给男人,随后恭恭敬敬地朝男人拱手作揖道:“怀仁谢过大先生。”

  说完,李怀仁自行告退。

  他回到屋内,环顾四周,众人皆画符。

  少年低头拿起那张续尘符,思虑良久,将其撕碎。

  屋外那位先生,笑着摇头,转过身,心起一念,一步迈出,身形一闪而逝。

  ————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与小师妹在随风城待了两日,备好干粮与马车,重新上路。

  记不清走了多远的路,只是在打开鸿鹄州地图时,李子衿知道,他和红韶都离鸿鹄州北边的仙家渡口越来越近了。

  师兄妹二人在一处官道上停下歇息时。李子衿展开那张满是折皱的鸿鹄州地图,看着一处,指着一处,轻声道:“红韶,咱们如今已经到了白龙江的尽头,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鸿鹄州最北边的仙家渡口,升龙渡。到了升龙渡,咱们便要乘坐仙家渡船,跨越北海,去往桑柔州,碣石山。师兄答应过你的,要带你去看扶摇天下最广阔的海,东海。”

  红韶笑着嗯了一声,不明白少年为何会忽然提到这个,便问道:“师兄想说什么?”

  少年笑了笑,不曾想如今的红韶,竟然都可以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人情世故,倒是学得极快。

  李子衿说道:“到了升龙渡,坐了仙家渡船,便会离开鸿鹄州,桑柔州离这里很远很远。师兄是想问你,在鸿鹄州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咱们可以先去,不要留下遗憾。”

  红韶歪着脑袋,问道:“什么是遗憾?”

  少年愣住,被小师妹忽然这么一问,还真有些难倒他了。

  李子衿倒在草坪上,双手撑地,仰头看着星辰,吹着江边的晚风,仔细想了想。

  横跨几州之地,路上见到许多人,许多事。

  有过许多风浪。

  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

  增长许多修为,留下许多遗憾。

  夜里。少年在草坪上看着夜幕,小师妹坐在马车上,借着星光,静静看书。

  红韶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自己问师兄的问题,他要思考很久才会回答。

  师兄说自己懂的不多,更不敢说自己觉得对的,就是真的对的,所以在教师妹之前,都需要反复斟酌思量。

  少女也不急,更没有去打扰那个认真思考的少年。只是自顾自看书而已。

  红韶手中那本书,是那在随风城书铺中买来的一本《别出心裁》,是本讲述女子针线功夫的书。

  少女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儿看着,一边儿手上瞎比划,似在跟着书上的图案,假想实操。

  在那随风城书铺中,有两种书最得女子喜爱。

  一种,是教女子如何悉心打扮,来讨情郎喜欢的书,如《春花秋月》、《美人绛唇》等。

  另一种,是教女子厨艺、针线的书籍,如《别出心裁》、《三十六烹》等。

  前者栓得住男人的眼,后者栓得住男人的胃。

  可世间就是没有一本书,教教女子们,如何才能栓得住男人的心。

  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如实相告道书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其实都没有用,他不过是心甘情愿被栓住罢了。

  可能世间男女,情至深处,都无非一个,愿者上钩。

  在这之外,便只有遗憾。

  何谓遗憾?

  也许是登高望不远的女子剑仙。

  也许是看山不是山的天上星辰。

  也许是冷眼看人间,万物如蝼蚁的山水神灵。

  也许是那仙家渡船的妙龄少女,不敢问一位心仪的公子,愿不愿意带她走。

  也许是那生性要强的少女剑客,不愿承认那份春心萌动,纵使心上认了,嘴上也不认。

  也许是云霞山一位普通女修,爱慕那大煊才子,看着身边师姐妹们邀其闲看风月,她却只敢偷偷藏在墙角,暗自脸红。

  也许是那家道中落的贵族少女,与心上人秉烛夜谈,彻夜畅聊,谈天说地,偏偏说不出“我喜欢你”。想说时,心上人又不告而别,匆匆离去。

  何谓遗憾?

  眼中见过,心中想过,最终却错过。

  如此,便是遗憾。

  ————

  升龙渡。

  一位腰悬玉牌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布鞋,头戴布巾,坐在渡口边的茶亭外,手握茶盖,细细品茗。

  男子总是下意识地轻抚玉牌,给人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浑身上下可能就只有那枚玉牌值钱,故而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身上玉牌的穷酸读书人。

  从仓庚州到鸿鹄州的距离,对于一艘寻常速度的仙家渡船来说,可能需要两三个月。

  对于一位金丹元婴的地仙修士,或是七境之上的武夫来说,可能需要御剑或御风四五个月。

  可是,几乎横跨了整座扶摇天下的距离,对于一位山巅修士来说,只需要一步。

  一念之间,一步迈出,便已跨州远游。

  只在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身形出现在鸿鹄州升龙渡的一瞬间,一位女子便从千百里外蓦然回首,随后也是一步迈出,跨越山河,来到升龙渡。

  岑天池走到茶亭中坐下,坐在那读书人对面,眯起眼,问道:“何方神圣大驾光临?”

  男人轻轻放下茶杯,朝那位女子拱手,却不是作揖,而是抱拳,说道:“道玄书院,辛计然。”

  那读书人嘴皮微动,声音却是从岑天池心湖响起。

  女子闻其姓名后,不由地瞪大眼珠,“你是···?!”

  辛计然并拢双指一横抹,光阴倒退回三息之前,岑天池并未说出那句完整的话,“始终”停留在“你是”两个字。

  如此往复,直到那位女子神灵,不再起称呼其身份的那“一念”。

  光阴流水这才正常流转,而先前那茶亭的伙计,已经是将壶里的茶水倒了又倒,倒了又倒,直到此刻,才终于倒进客人碗里,却不从碗中又倒退回茶壶里。

  男人微笑道:“姑娘心中知晓便是,不必言出。须知言多必失。”

  岑天池一脸惊愕,缓缓平复下心情,也喊伙计给自己倒上一碗茶水,端起茶碗一咕噜喝下一大口茶水,压压惊。

  她问道:“真···先生何以至此?”

  男人轻抚腰间玉牌,如实相告道:“我在等一个人。”

  岑天池先是指尖掐诀,打算以神通默默推衍一番,看看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是当她掐诀时,却发现无论如何推衍,都好似有道“屏障”遮住了最终的定数,无论她如何窥探,推衍的结果都只是云遮雾罩,难窥其物。

  而那位男子,始终就只是微笑饮茶,不露声色。

  无奈之下,岑天池只好服软,问道:“敢问先生所等何人?”

  辛计然卖了个关子,说道:“你也见过。”

  那位女子掌柜立刻在脑海中回想起来,一州山水神灵的面孔,一一浮现,然而又都被她推翻。

  眼前这读书人的身份,所等之人必然不会是普通山水神灵,他莫不是在等那家伙?

  岑天池迟疑片刻道:“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那位江海共主,她不会来了。”

  男人摇头道:“这我知道,不是她。”

  “那是谁?”男人越不说,女子愈发好奇,只觉得对方实在擅长吊胃口。

  看着女子着急得到答案的模样,他这才笑道:“那少年,自称是名剑客。”

  岑天池眼中瞬间浮现出一个青衫背剑的身影,她翻了个白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没良心的家伙。暗里帮他数次,临了倒是没讨个好印象,反倒被人家厌恶,真是费力不讨好,下次再也不管闲事了。”

  然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又问道:“不对,他也不是你们这一脉的门生,你等他作甚?”

  辛计然道:“姑娘想得复杂了。我在此等候,只是受人所托,带一封信而已。”

  那女子眯起眼,将信将疑。

  带一封信而已?那飞剑传信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位大先生,专程跑这么一趟么。

  男人也不解释什么,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远方的官道,有一辆马车正向渡口疾驰而来。

  他提醒道:“我等的人要来了,姑娘是打算留下,把误会说清楚,还是?”

  岑天池都懒得多说什么,心念微动,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地。

  “吁!”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勒马停车,转身揭开帘子,笑道:“红韶,咱们到了。”

  少女轻轻合上那本《别出心裁》,满脸欢喜,走出马车。

  两人站在渡口边抬头看,恰好望见一艘仙家渡船缓缓抬升,然后逐渐升上云层,之后消失不见。

  饶是已经做过一次潇湘渡船的白衣少女,再次看见仙家渡船腾空的景象,已然是微微张嘴,呢喃着“厉害的,厉害的。”

  “这位少侠。”

  李子衿愣了愣,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位腰悬玉牌,布衣布鞋布巾的读书人静候一旁,手中握着一封书信。

  李子衿疑惑地望向那人。

  男人笑了笑,问道:“可是李子衿李少侠?”

  异国他乡,忽闻陌生人喊出自己名字,那般滋味,难以形容。

  少年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为何认得在下。”

  那读书人解释道:“鄙人辛计然,来自道玄书院,受一位学生所托,帮他送达书信,那位学生,画过少侠的画像,所以认得。”

  李子衿好奇道:“道玄书院?先生那位学生,可是叫做李怀仁?!”

  一时激动,李子衿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即便见过自己画像,又是如何知晓自己会出现在升龙渡的,只顾着听那人话中的“道玄书院”四字去了。

  那是发小李怀仁读书的地方,是少年关系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自然上心。

  男人点头,将手中书信交给李子衿,说道:“怀仁他,很是挂念你,这封信,其实也早就写好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托我交给你。”

  李子衿接过信,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书信,却又觉得这样失了礼数,便抬起头先对那读书人作了一揖,感激道:“多谢先生送信。”

  男人摆摆手,笑道:“无妨,既然信已送到,我也该离开了。”

  少年再度朝那位先生作揖,发现男人起身离开茶亭走出一段后,身形便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真乃神人也。

  李子衿想来,对方应该也是一位仙人?

  红韶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激动地神色,看着那个一袭锦衣的少年拆开书信。

  少女刚想要回避,不曾想被李子衿喊住,他柔声道:“没关系,一起看,这是师兄关系最好的朋友。我那家伙当了十几年书童!”

  一袭锦衣的少年,就地坐下,背靠着渡口边一棵柳树,顾不上泥土弄脏锦衣,拆开书信,细细翻阅起来。

  信很长。

  比李子衿寄给李怀仁的那封,要长得多。

  信上没有一句肉麻的话,然而那个不善言辞的郡守少爷,仅仅是肯写下这么一长串内容,便已经是无比肉麻了。

  李子衿的朋友不多,可能,真正能够交心的,就那么几个。

  然而那个郡守少爷李怀仁,他的朋友,便更少了,天下唯二。

  陆知行,李子衿。

  然而前者,虽是跟两个少年一起长大的发小,然而却是女子,许多心事,难以对其言说。

  真真正正对李怀仁全然了解之人,细想下来,天下唯一。

  李怀仁挚友,唯有李子衿一人而已。

  锦衣少年甚至取下了身后的剑,将翠渠轻放身侧,缓缓读信。

  小师妹红韶陪在他身边,与师兄一起看着信上的内容。

  数月前,李子衿曾寄信两封,一封去往云霞山,一封去往道玄书院。

  然而为了不让两个好友担心,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回信口诀,更没有选择留在不夜山飞剑堂。

  却不曾想,能在翻过年头的春天,收到回信。

  少年看着信,眉开眼笑,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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