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中无退路
李子衿再度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身形腾挪不停,在山洞中留下数道残影,瞧在那名华服老者眼中,只觉有些可惜。
不是可惜少年将死,只是可惜自己骗不到这套身法。
老者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武夫还是山上修士,确实有不少人是拥有那么一两门压箱底的本事。
然而那少年剑客这般年纪,就懂得一门连自己都看不破根脚的身法,一时之间就让他都感到嫉妒。
山上人修行,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靠个名师,靠个宗门。
若有了名师和宗门的扶持,无论是修炼法门还是神通秘术,再或是仙家法宝、奇玄符箓、灵丹妙药······这些东西都会给一位炼气士莫大的助力,让他修炼的道路一帆风顺,事半功倍。
可不是每个山上修士,都能拥有这些外在助力的。
唯有那些名门正宗的谱牒修士,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才能够拥有这些东西。
而如他这般的野修、散修,修行之路无人指点,便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个关键之处出了问题,影响深远。
没有宗门和名师的扶持,野修散修的修行之路举步维艰,破境比别人慢,神通比别人少,符箓丹药更不能与名门正统的那些宗门弟子相提并论。
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么,那些没有仙人抚顶的炼气士呢?
如自己一般,庸庸碌碌几十年,面对那些名门正宗的弟子,只能一辈子望其项背。
时也命也,苦也。
这少年如此年纪,既有一柄品秩不俗的仙家宝剑,又懂得一门自己闻所未闻的玄妙身法,依靠这门身法,屡屡躲过必杀之击。
两人之间境界相差三境,却独独就因为一个是山上宗门的谱牒修士,一个只是半路入门,无人引路便只能凭借自己一点一点摸索的散修,便互相奈何不得。
凭什么?
寻常人,在猜测出那位少年定然是山上仙宗的谱牒修士之后,多多少少都会碍于其身后的长辈或是宗门势力,不敢对少年痛下杀手。
然而他不同,因自己得不到高人青睐,几番拜师都落了个“不宜修道”的回复,给数位山上仙人用这么一句话给打发了,所以当他机缘巧合之下偷来那本采阴补阳的双修邪术以后,便最喜欢杀那些出身名门正统的仙家弟子。
只因自己天赋不佳,所以老者生平,最喜杀天才。
自然是杀那些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仙家少年郎,一点一点被黑雾吞噬,夭折在自己手中,他会获得相当充沛的快感,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华服老者目光阴鸷,看着那个已经收剑入鞘,只是单纯被黑雾追赶,却还要时不时地试探姬无双那处法阵到底有无破绽的青衫少年,冷不丁地说了句:“分明自身难保了,还要逞英雄?这就是所谓的仙门弟子么,真是可笑至极。老夫一介野修,尚且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宗门的那些长辈,难道就没有教过你?”
李子衿喘气不停,视线一直盯着法阵中心的姬无双,看得出,从她体内被剥离的那些白芒越多,女子的脸色变愈加苍白,尽管她如今像是陷入沉睡,可少年依旧观察到姬无双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先前那华服老者说“也”,有可能在法阵剥离姬无双体内的某样东西时,老者自己也受制于法阵,无法倾力出手。
这黑雾虽然厉害,杀力巨大,然而速度太慢,即便不运转身法都很难追上自己。那老者不论是五境还是六境修为,都不可能是只有这一样神通。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法阵在窃取姬无双体内那些白芒之时,他也无法使出其他的术法,有没有可能,那人一直在虚张声势?
李子衿忽然灵机一动,一边顺着老者的话聊下去,一边不动声色地逐渐朝姬无双那边靠近。
少年这样的行为,看在华服老者眼里,便如同自顾不暇之时,依然想要救那女子一般。
从他的话里,李子衿听出老人对仙宗子弟颇为不满,语气里冷嘲热讽,嫉妒极多,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乱其心智。
所以李子衿没有否认自己那所谓的“仙宗弟子”的身份,反而笑道:“前辈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老者斜瞥法阵外那少年一眼,又摊开左手,往掌心看了看,已经剥离那女人五成生机了,尚且还需要再拖延一会儿。
他便也与李子衿有说有笑起来,“羡慕你?羡慕你什么?难不成,是羡慕你即将成为一个死人?”
“野修的路,不好走吧?”李子衿神色玩味,是要故意揭那人伤疤。
其实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少年自己。
毕竟他对外,一向是以散修自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宗门叫什么名字的他,一直认为是谢于锋不愿意将他纳入宗门名下。所以在李子衿心里,他与山泽野修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自己至少还有人引路,谢于锋会教自己一句出剑先问心,会教自己世间应有共情。
“不好走?老夫倒觉得,好走得很!天地广阔,你们仙家弟子走得大道,我们山泽野修凭什么走不得了?野修不仅走得,还要走得比你们快,比你们高!没有那么多束手束脚的规矩,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整日费心于内外门的勾心斗角,无须尊师重道,更不必忌讳同时修行多种功法,反正无师承,便不存在什么改换门庭。随心所欲,了无拘束。小子,老夫可告诉你,散修潇洒的很!”华服老者哈哈大笑,好像真因自己是野修而自豪。
李子衿后跳躲过一团黑雾,摇头叹息道:“骗得了别人,你还骗得了自己么?你说野修走大道,我却不认为你和仙家弟子走的是一条道。有哪座宗门的‘道’,是以杀害女子为主的?”
华服老者看了那已被剥去七成生机的姬无双一眼,待到女子十成生机被法阵剥离,自己也将迎来新生,那时,便会果断出手灭杀那少年。
老者冷哼一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能够不断变强,管他什么手段?不服?不服的人,就要死。在老夫看来,千万条道细数下来,也无非就只有一条,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
就在此时,李子衿忽然不开口了。
华服老者眯起眼,看着那个被黑雾迅速笼罩的少年。
死了?
刚才如此难缠,像条泥鳅一样滑,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死了?
老者缓缓向前,走到黑雾边,随手一抹,散去黑雾。
地上躺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确了无生机。
他凝望着少年的“尸体”,缓缓开口道:“你技不如人,到了九泉之下,可莫要怨我,怨我也无用。”
只是他心中忽然一惊,觉得那具“尸体”,似乎少了点什么。
老者心思急转,少了什么······他猛然反应过来,那把碧绿长剑不见了!
是替身符。
下一刻,法阵中心传来黑碗被掀翻的声响。
华服老者猛然回头,瞥见那青衫少年剑客一手握剑,一手抱人,将那已经给自己剥去七成生机的女子抱走,而且哪怕带着一个女子,速度相较之前慢了三成,可仍然是一眨眼便消失于他视线之中。
法阵剥离生机的过程一旦终止,便会前功尽弃,等同于在黑碗被掀翻的一瞬间,便将此前自己费力剥离的那七成生机,全都还给了那女子。
“跑吧跑吧,老夫倒要瞧瞧,你能跑多远。”
老者面带微笑。
法阵中断了也好,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真正意义上地倾力出手,而不是受制于法阵。
等他先宰了那泥鳅般的青衫少年剑客,再慢慢吸食女子气数。
李子衿肩抗姬无双,一路疾驰,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一路喘气不停。
终于是利用那邪修老者一愣神的功夫,给他抓到了分心的间隙,救走了姬无双。
一开始,他想过佯装救人,实则声东击西,瞬间转攻老者。
可当那邪修老者靠近这边过后,李子衿又犹豫了,因为他看见姬无双身体里被剥离出来的白芒越来越少,速度也越来越缓慢,这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支撑不住了。
假设自己不能够一击必杀,那么哪怕最后宰了华服老者,可一旦耽误的时间过久,导致姬无双也死了,那便得不偿失。
毕竟李子衿此行的最终目的还是救人。
所以在赌一把,看看能不能利用剑芒一剑击杀邪修老者,跟保守起见,先救走姬无双再找机会之间,少年选择了后者。
他不敢向后看,也来不及向后看。
在使用那门身法飞速前进的途中,需要少年全神贯注,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前方,速度太快反而不易掌控,一不小心就会很容易撞到墙壁以及山洞上倒挂的尖锥。
在脱离法阵后,姬无双醒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病恹恹的模样,见者生怜。
哪怕生机被法阵还了回来,她现在依然相当虚弱,虽然能够开口说话,可也只能开口说话了。
多的力气,真是半点儿都没有。
要喊她下地走路,更是不可能的。
“你是······李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姬无双睡眼惺忪,缓缓开口说道。
“说来话长。”李子衿无暇分心与她闲聊,洞穴内岔路极多,稍不注意便会走到死胡同里,而李子衿凭借身法,一直在不断“试错”,有时候飞快地冲进一条道,发现走不通后,便只好又飞快地冲出来,再冲进下一条道。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人生也可以这般快速试错,那该有多好。
此路不通,还有别路可走嘛。
可惜如那修炼邪魔外道的华服老者一般,脚下的道亦改,心中的道却难移。
人生在世,无路可退。
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
已过子时。
韶华酒馆客房之中。
少年剑客迟迟不归。
岑天池指尖掐诀,默默推衍,片刻之后,心中已有定数。
女子苦笑道:“还是太年轻了啊。”
岑天池起身,缓缓走到红韶身边,少女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街上已无行人。
她轻轻将手搭在少女肩上,后者瞬间昏睡过去,倒在她怀里。
岑天池将白衣少女抱到床上,帮她取下玉簪,好让少女的脑袋能够平稳搁在枕上,又替她盖好被子,将那支其实是少女本命物的锦鲤玉簪随手放在桌上,走出房门,屈指一弹,替这间屋子施下结界,随后一步迈出,身形消失在酒馆之中。
下一刻,在距离洪州城十几里路的山洞内。
华服老者冷不丁的心头一震,冷汗直流,他猛地停下脚步,咽了口唾沫,因为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十分确信,就在刚刚之前,山洞之中都是只有三个人的,自己、少年剑客、姬无双。
也就是说,身后那人是不晓得以什么手段,瞬间出现在此地的。
那么那人的境界,肯定在自己之上。
而且经验丰富的老者甚至怀疑,这是那人有意让自己察觉到她来了。
他转过头,看见一位温婉女子,正微笑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自己,满脸牲畜无害的模样。
“敢问前辈是?”纵使自己已经年过五十,可华服老者仍旧是鬼使神差地喊了那模样不过十八年华的女子一声前辈,好像她真是某位境界高到已经能够青春永驻的山上仙人一般。
岑天池将一只手放在耳边,侧耳倾听,几个鼻息的功夫,便将此地方才的一番交谈声,悉数纳入心湖之中。
“闻言”后她点头笑道:“你的想法很不错,我很欣赏那句‘强者便是弱者的道’。”
华服老者神色震惊,这是他刚才对那青衫少年剑客所说的,怎么会被她给听了去?难道这女子之前一直都在这里?
他哪晓得,对方不过是使了一门“能闻过去之声”的术法神通罢了。
而此种神通,更是岑天池万千手段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门“小术法”。
她喜欢用这门“小术法”,打发无聊时光。
老者瞬间抬手抱拳道:“不知前辈有何指教,若是晚辈能够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奉强者为尊这条信仰的华服老者,很是懂得审时度势,根本就无须考虑,眼前女子绝非他能对付的,他很确信这一点,因为那温婉女子压根儿就没有出手,只是独独站在那里,便已经压制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是高境界修士对低境界修士的天然“压胜”。
岑天池点头道:“你刚才说,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所以,我身为你的‘道’,你还真有一件事可以替我去做。”
“前辈请讲!”华服老者心中一喜,觉得有的聊。
女子淡然笑道:“死一死。”
下一刻,她微微抬手,华服老者的身形瞬间消散,如同他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一般,被女子当场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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