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浓墨场中颠倒豪杰【一】
博古楼。
长街中。
明月楼前。
刘睿影已经将一身官衣换去。
一则,那官衣上被裂皮童子的毒砂烫出了一个小窟窿。
二则,他穿着查缉司省旗制服去这般风月场所也着实不太合适。
他上身穿了一件石青色提花绡绸衫,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根黑色戏童纹银带。
唯有脚上的一双靴子没有换。
不是刘睿影不想。
而是他只有这一双鞋。
没奈何,只能用手绢擦了擦鞋边上的泥点子,凑合应付。
都说这人靠衣裳,马靠鞍。
此话倒着实不假。
刘睿影这一换衣服,果然立马就不一样了!
他站在这明月楼门前。
看这明月楼的门面倒是颇为朴素。
只有两位门子安安静静的立在旁边,微笑迎客。
刘睿影走上前去,一位门子微微伸手一拦。
“敢问公子可是今晚有约?”
门子问道。
“我是常大师的朋友。”
刘睿影说道。
这门子一听常忆山的名号,当即变拦为请。
腰一弯,背一弓。
面对着刘睿影,侧身走着就把他领了进去。
刘睿影觉得这明月楼果然不一般。
就单论这门子的修养,也是别处拍马不及的。
中都城里这样的去处不是没有,甚至要比明月楼大得多。
不过这天下虽好的风月场,却是都在太上河上的画舫中。
刘睿影没去过,自是不敢评论,也没法儿子对比。
但这明月楼到的确是超过了中都不少。
青楼楚馆各个都想标榜风雅,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家?
还不各个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银子使得足,怕是没有进不去的门,没有睡不着的姑娘。
但在这明月楼,刘睿影算是明白了。
自己本就脸生。
若是方才说没约的话,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就算进了门,估计也是另一番光景。
刘睿影走的极慢。
因为他想看看这博古楼第一风月场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那门子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流露。
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
脸上的微笑和前时无异。
这哪里是一座楼?
怕是比狄纬泰的那处似人园林还要秀美的多。
先入眼的就是一座石桥。
石桥高耸。
桥下有几道潺潺流水。
流水穿过石桥,在桥后汇聚成一条长溪。
石桥两岸,古树森罗与顶齐。
“这桥可有什么说法?”
刘睿影问道。
“公子,这桥便是咱这明月楼的鹊桥。您上了鹊桥,看着潺潺流水。心中是否有那意中人的倒影?”
门子问道。
“哈哈,有趣!可是来这儿的人,怕是都没有意中人吧。”
刘睿影说道。
“公子所言极是!既然您在这涓涓溪流中找不到意中人的身影,那跨过了鹊桥,自是有明月楼的佳人相伴。待您下次再来时,说不定这溪水看上去就变了味儿了!”
门子说道。
“变味儿?这溪水长流,昼夜不惜,怎么会变味儿呢?”
刘睿影问道。
“您想啊,初次来时,看溪水空空,鹊桥也空空。下次来时,指不定这溪水之上,人影闪烁,鹊桥之上,人头攒动呢!”
门子说道。
刘睿影听闻大笑。
随即赏了这门子一块银锭。
但这门子却推辞不收。
“公子不必如此,我们自有月钱领取。为您开路解惑,自是分内之事!”
门子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心中不由得对这明月楼再度高看了几分。
原来这天下还真有不贪财的人。
其实不是这门子不喜欢银锭。
而是这明月楼为了自己声誉而规矩甚严。
想必这门子也不敢坏了规矩以至于丢饭碗。
明月楼的月钱,或许并不比别处高出太多。
但明月楼的牌面可是都让别处眼红的。
在这里当门子,总好过去些不入流的地方好吧?
虽然可以收点门包儿赏钱,但就是这般小厮也是有所追求的。
谁不愿意在大宅子,大府邸做事?
说出去在同行之间也更显气派。
刘睿影走过这鹊桥。
看到远处有一片假山。
假山并不高,才只有那些树木的一半。
想必只是做个景观,并无实际之用。
但在这楼中,能有山有水,更有林,也实属不易了。
假山下溜边儿盖着一顺小屋。
清雅别致。
屋角飞檐处还点了熏香。
远远看上去犹如一座座仙庵。
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淫邪之念。
小屋面对着鹊桥这面,都开着一扇蓬窗。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
刘睿影看到每一间屋中都坐着一位女子,
要么书写,要么弹琴。
或是静静的坐着,刺龙描凤的坐着针线活计。
“公子,常大师订的雅间儿在这边。”
门子躬身说道。
朝着左边一虚引。
“这一排房子都是雅间吗?”
刘睿影问道。
“不,这一排小屋,都是咱明月楼花魁大家的住处。”
门子说道。
刘睿影跟着他来到了常忆山的雅间门口。
一推门,一股浓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已到齐了。
看样子已经是酒过三巡。
不过最让刘睿影吃惊的是,欧小娥竟然一身男装打扮。
不过这一身男装,配上她的性子,倒的确是般配的紧。
颇有英姿飒爽之风范。
此刻,她正一左一右的抱着两位佳人。
说说笑笑,畅快淋漓。
左边儿那位,脸上娇羞似红霞。
右边儿那位,朱唇浸染若落红。
一人给欧小娥喂菜,另一人给欧小娥劝酒。
却是把刘睿影看的哭笑不得。
他的目光极快的在雅间儿内游走了一个来回。
看到只有赵茗茗身旁空着一副座头。
想必是给自己留下的。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那座头离着赵茗茗的身子极近。
不过想来这赵茗茗是自己的朋友,在博古楼和这一众人并不熟识。
如此安排倒是最为妥帖。
“你怎么才来?!”
欧小娥正在乐不思蜀。
酒三半的眼睛里只有酒。
只有汤中松眼尖,看到刘睿影正站在门口。
“这不是要来如此去处,还得细细收拾一番嘛!”
刘睿影笑嘻嘻的说道。
“师叔!”
他对着常忆山拱手行礼说道。
“无须多礼,快快落座!酒桌无备份,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常忆山酒酣胸胆尚开张,回过身来冲着刘睿影招了招手,朗声说道。
“喝的可还好?”
刘睿影一落座。
赵茗茗就冲着他微微一笑。
刘睿影心头发紧,脸颊微热。
只得开口问道,以此来让自己稍微舒缓些。
怎料赵茗茗并不答话,而是把自己的酒杯,还有糖炒栗子的酒杯全都一股脑儿的摆在刘睿影的面前。
加上刘睿影自己的一只酒杯,这可就是三只酒杯了。
赵茗茗亲自端起一壶酒,把这三只酒杯尽数加满。
纤纤玉手一引,示意刘睿影喝完。
“虽然常大师说了这酒桌无规矩,但这迟到早退的惩罚还是得有的!先前你不在时我们就商量好了,说定你一来就得先罚酒。本来是让你罚酒三壶的。但又怕你一开场就下肚太多,后面没法尽兴,因此才换成了三杯。”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自知理亏,也只能认了。
他端起酒杯轻轻一闻。
酒香之上还传来了赵茗茗的丝丝体香。
情动意动之下,却是没顾上细细品尝。
“咕咚”三口,三杯尽皆下肚。
“罚酒喝完了,总得说道说道,让我跟上话题吧?”
刘睿影说道。
“没啥话题,大家都在各自为战。”
常忆山说道。
“喝酒之时还有佳人相伴,若是再刻意寻求话题,岂不是太过于严肃?”
汤中松跟着说道。
言毕把身旁的姑娘一搂。
那姑娘嘤咛一声,扑倒在在汤中松的怀里。
粉拳轻锤的同时,却又伸出一指顶起汤中松的酒杯,让他速速饮完。
常忆山对着身后伺候的仆从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又开了。
走进来几位女子。
个个都是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刘睿影明白,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只是赵茗茗坐在身旁,总是让他有所顾忌。
“我要中间那俩!伺候我和我家小姐!”
没想到,糖炒栗子竟是先声夺人。
把这一行美人中最靓丽的两位点走了。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没有喜欢的,便让他们再换一批也无妨。”
常忆山说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刘睿影并不是不喜欢美女。
只是这些个美女虽然漂亮,可身上的风尘气太浓,脂粉味也太浓。
千娇百媚固然惹人怜爱。
但看久了难免有些乏味。
刘睿影喜欢具有反差美的女子。
比如赵茗茗虽然看似极为温婉亲和,实则性子却冷若霜冰。
固然她对所有人极为客气,以微笑示之。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
常忆山看到刘睿影的目光已经从剩下的极为姑娘身上移开。
便知道自己这师侄怕是眼光高的很。
一般的寻常货色是看不上的。
“啧啧啧!”
汤中松嘴里阴阳怪的声音,把刘睿影的目光引了过去。
“喝你的酒吧!又哪里惹着你汤大少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他知道汤中松这一阵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只是感叹啊,捎带着有点着急。”
汤中松说道。
“有什么好感叹的?日子过得太好?”
刘睿影撇着嘴说道。
“我感叹咱们刘省旗不愧是中都来的人。就是见过大场面!如此佳人静立屋内,都能稳住春心而坐怀不乱,在下佩服之至!”
汤中松为此还起身拱手说道。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那又着急什么?”
酒三半好不容易从身边姑娘的酒杯中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着急咱们的朋友到现在只喝了罚酒,这开心尽兴之酒却是一点儿没喝!”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理他。
只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
待他一转身。
一位女子已经姗姗然坐在他身侧,手上端着一杯酒。
刘睿影看到这名女子虽也是明艳的不可方物,但周身上下却有一股出尘的气息。
头上戴着一朵春花做装饰。
配上这峨眉与蝉鬓。
怕是立在花丛中,就连那蜂蝶都能错认了。
“公子!”
这姑娘双唇微张,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刘睿影茫然中接下了酒杯,仰头饮尽。
“怎么样,刘省旗快乐否?”
汤中松问道。
这句话却是他俩初次相逢时,在帐中饮酒的切口。
“乐也,乐也!”
刘睿影说道。
他自是听出了汤中松话中的端倪。
便也用了当时的切口如此回答。
只是他看到汤中松脸上含笑,双眼清澈。
却是没有了一丁点儿忧愁之感。
刘睿影心下稍安。
觉得自己这位朋友,算是慢慢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
人总是会流连于昔日的辉煌而无法自拔。
其实最让人受不了的,往往都是昔时与今日的落差。
“公子从哪儿来啊?”
这姑娘接过刘睿影手中喝空的酒杯问道。
“你看我像从哪里来的?”
刘睿影问道。
他忽然想起当晚在集英镇的祥腾酒家中。
张学究说每个地方的人都拥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
不自觉的,想要试试这青楼女子的眼力。
“至少不是从我们博古楼而来。”
这姑娘说道。
这句话回答的倒是颇为巧妙。
天下之大,除了博古楼之外,来处去处都多着呢。
但如此一说,倒是点破了刘睿影这外来之人的身份。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刘睿影问道。
“轻浅。”
姑娘说道。
“浅吟清唱,倒是颇有一番情趣。”
刘睿影说道。
“公子不妨猜猜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轻浅问道。
“你也定不是从这博古楼而来。”
刘睿影笑着说道。
没想到此话一出。
这轻浅姑娘却是拉下了脸。
一言不发的,把本该给刘睿影倒的一杯酒,自己饮尽了。
“公子,这机巧之言第一次说,可以当个乐子。第二次再用,难道您不觉得有些乏味吗?”
轻浅说道。
刘睿影被不疼不痒的说了一句,心下也是有些觉得丢了面子。
但这风月场中的大多都说些香艳话。
别人给你一颗软钉子吃,你要是想找补回来,也得用同样的软钉子怼回去。
只是刘睿影来这样的场合次数实在有限。
对这其中的门道并不像汤中松那般熟识。
况且这轻浅姑娘的似乎带着些许轻薄的愁怨。
让刘睿影不得不加上了几分小心。
却是无法像汤中松那般洒脱。
“我却是不知公子是从何方而来,大公子一身杀伐之气仍未消散,怕是用这酒杯有些不太陪衬。”
轻浅说道。
刘睿影瞳孔骤然一缩。
直勾勾的盯着轻浅的面庞。
但是轻浅却不以为意。
依旧自顾自的到了一杯酒饮尽。
随即吩咐仆从去取了一只玉碗。
这话一出。
却是满座的喧闹都有些寂静。
杀伐二字可不是该出现在这温柔乡里的。
况且刘睿影本就晚到了许久。
如此两边一映衬,如何不能让人生疑?
“我辈江湖儿女,各个铁血真性情。若是没了这杀伐之气,岂不是让人笑话软弱无能?”
刘睿影笑着说道。
虽然他遮掩搪塞的极好。
但他看到常忆山已经放到唇边的酒杯,却是稍微顿了顿才喝进去。
“我说的这杀伐之气,可不是公子口中的江湖豪迈。再说了,难道非要纵马仗剑走天涯才算是江湖儿女吗?”
轻浅说道。
随即往那只玉碗中倒了满满一碗酒。
双手捧着,缓缓送到刘睿影眼前。
“那你说如何才算是江湖儿女?”
刘睿影问道。
轻浅并不回答。
只是又将手中盛满酒的玉碗朝前再进了些许。
“佳人奉酒,你还磨蹭什么?”
汤中松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说道。
“喝不下我帮你啊!”
酒三半也跟着起哄。
“非要我喝完这碗酒,你才肯说?”
刘睿影并不理会那二人的打岔。
他接过了玉碗,对着轻浅说道。
“公子您有您的江湖,但在这明月楼的一亩三分地何尝又不是江湖?您的江湖想必也有它的规矩。然而这明月楼的规矩,就是说话必得先喝酒。”
轻浅说道。
刘睿影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想在一开始就喝这么多酒。
因为他连番战斗之后腹中饥饿,从落座到现在却是连一口菜都没吃上。
但是他又着实想听听轻浅把话说完。
所以这酒,不喝也得喝。
刘睿影小口嘬饮着把这一碗酒喝尽。
只求它慢些下肚。
让自己不要醉的太快。
喝尽后,刘睿影正准备举箸夹菜。
却又被轻浅用一指按住了手背。
“江湖儿女自然就是江湖儿女。人生何处不江湖?人生何处无儿女?凑到一起可不就是江湖儿女?”
轻浅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
这话虽然没错。
可是说了却等同于没说。
一想到自己喝了那么大一碗酒,却就换了这么一个答案,
刘睿影就觉得自己很是亏得慌。
“轻浅姑娘所言极是了,在下佩服!敬你一杯!”
汤中松起身举杯说道。
“不敢,您要敬酒,还是多敬敬您的这位朋友吧”
轻浅说道。
“我和他自是要痛饮狂歌的,只不过我们之间差不多都是些飞扬跋扈的话,却是没有姑娘说的这番别有韵味。”
汤中松说道。
“方才听您说看,要让他喝上开心酒。只是我觉得这位公子身上的杀伐之气若是不能消散几分,怕是今晚都没有一口酒开心。不如咱二人同心协力,先帮他一把?”
轻浅说道。
言罢先是给刘睿影重新满上了一碗,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起身后和汤中松遥相呼应,却是齐齐对着刘睿影而来。
“兄弟我是想帮你分担些许的,但这姑娘不从,我也是没得办法!”
汤中松借着碰杯之机,贴着刘睿影耳语道。
“你这风流阵中的急先锋还有怵头的时候?我看你是巴不得如此!”
刘睿影没好气的说道。
“先干为敬!”
轻浅压着酒杯口,冲着二人一示说道。
刘睿影本想再和汤中松多说几句。
却看到他已撤回了身子,开始饮酒。
无奈之下,看着碗中澄澈的酒汤。
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只是这一碗他没有再小口酌饮。
反正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
酒场中可没有战场上的那些机变灵巧。
唯有实打实的一口口喝下去,才是真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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