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烟去远【二】
“有意思吗?”
叶伟对着铁观音问道。
他一屁股坐在了铁观音的对面。
正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意思……我和他师傅打了一架。现在看徒弟和别人打架,怎么会没意思?”
铁观音说道。
叶伟沉默了片刻。
似是觉得铁观音说的有些道理。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徒弟了。
更没有见到他和人打架。
因此他挪了挪位置。
坐到了铁观音旁边。
一把将他正在喝的那坛子酒抢过来。
也不用杯子。
就这么举着坛子猛灌了几口。
——————
阻府童子决心速战速决。
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
这般道理三岁孩童都明白。
但阻府童子出手却并不快。
宛如九天落雪。
飘飘渺渺的。
他不用兵刃。
唯一靠的就是自己这两只手。
他对自己这两只手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
自信到他此生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拿起过兵刃一次。
裂皮童子撒毒砂时还会带上一双特质的手套。
但阻府童子就是这般赤手空拳。
他的手很是白皙。
十指修长。
极为清瘦。
骨节也不突出。
若是非要找什么特点的话。
只能说这双手长得颇为秀气。
放在姑娘身上还好。
但放在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人身上,却显得有些不衬。
何况阻府童子生的五大三粗。
络腮胡子从下颌一直延续到脖颈上。
这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却拥有一双如此的手。
可见这双手的非同一般。
萧锦侃见过不少修炼指功和掌攻的人。
他们的手也很漂亮。
包括擎中王刘景浩的手也是如此。
他修炼堪舆皇手。
一双手呈玉色荡漾。
掌心摊开似有涟漪圈圈。
但若是只论外观的话。
却是还赶不上阻府童子的手秀丽好看。
萧锦侃也没有兵刃。
因为他并不准备用自己怀中的太白玉牒。
所以他也是这般赤手空拳对敌。
阻府童子微微一笑。
他已经有至少一年半没有出过手了。
不是因为他懒。
而是能让他出手的机会已然不多。
大部分的情况下,仅凭断头童子一人就都可完满解决。
阻府童子的右手手腕不断的转动。
看上去似是在活动筋骨。
但萧锦侃却感觉到这他手腕每转动一圈,就释放出一圈劲气,朝四周扩散。
并且一圈比一圈猛烈。
一圈比一圈坚实。
这一圈圈劲气看似漫无目的。
实则像个套子般,把萧锦侃从头到脚都笼在里面。
萧锦侃感觉到体内的气穴、经脉,都受到了影响。
不过他并不着急。
他想好好地体会体会这五绝童子之首,阻府童子的手段。
所以他全全然放松了身心。
就这般让对方的的劲气笼着自己。
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的不断冲刷。
忽然。
阻府童子身形一闪。
开始在饭堂内东奔西跑。
速度之快,只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是幻尘身法?”
铁观音说道。
他在和叶伟交流。
“不像……”
叶伟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
“幻尘身法比这还要快,还要梦幻。”
叶伟接着说道。
“兴许是他还没练到家?”
铁观音笑着说道。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酒坛子。
里面只剩下半坛酒了。
“没练到家的功法武技,你会在对敌时用出来吗?”
叶伟问道。
“会!也不会……还是看对方是谁吧。”
铁观音说道。
这一点倒是和叶伟想的一样。
叶伟竟是主动给铁观音倒了一杯酒。
阻府童子在饭堂中好像东逃西窜般忙活了一阵,便停了下来。
他心中很是疑惑。
为何一直到现在萧锦侃都没有任何作为。
这一套功法完全是由其自创。
但铁观音也没有说错。
这功法的底子的确是根据‘幻尘身法’演化而来的。
不过却不是作为逃跑闪避之用。
只为了掩人耳目。
阻府童子能够阻府的原因,是在于他的劲气中蕴含着震荡之力。
对方体内的气府,受到了这股反震之力后,便会倒行逆施。
攘外必先安内。
若是体内已然混乱,外在又怎会安然?
只是这震荡之力极为复杂。
阻府童子另辟蹊径,才想出了此种方法。
他剑体内的阴阳二极压缩到正常的三分之一左右。
因此这产出的劲气,也要比旁人凝练的多。
却是能做到聚而不散,凝而不化的地步。
阻府童子把如此凝练敦实的精气,当做标记,散在饭堂内。
每一团都标记在一个关键点上。
这些点也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是先前转动手腕时,根据劲气的回应而决定的。
待他的阻府振波攻一发动。
这些标记点会配合他自身一同释放震荡劲气。
便可一举击破对方体内气穴气府。
现在标记点已布置完毕。
阻府童子却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铁观音又有些看不懂了。
他知道这五绝童子的来历。
但当下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出手。
觉得和传闻中的却是大相径庭。
怎的如此拖拖拉拉?
“因为他察觉到了不同。”
叶伟说道。
“什么不同?”
铁观音问道。
“我这徒弟是个瞎子。”
叶伟说道。
铁观音听到这句话竟是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瞎子?
若不是看到叶伟严肃的申请。
铁观音根本不会相信。
不过一想到叶伟这人最擅长的就是一本正经胡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又有些拿不准。
“他真是瞎子。”
铁观音把酒咽下去问道?
“货真价实的瞎子。”
叶伟说道。
“一点点都看不见?”
铁观音问道。
“天黑从来不点灯。”
叶伟说道。
铁观音默不作声。
心里对这师徒两人却是又高看了几分。
他也见过瞎子。
甚至见过颇为厉害的瞎子。
而瞎子都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静。
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
但动总是要比静容易的多。
一个人若是让他成日里在大街上晃悠,远比每天蹲在家里舒服得多。
哪怕一直让他躺着,也极少有人能在清醒的时候坚持数个时辰。
但瞎子因为目不视物,所以常常都会很安静,很少有动作。
即便要出门,也会直奔目的地。
办完事,立马离开。
世间的一切色彩,全部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虽然失去了视力。
却活的要比旁人纯粹的多。
同样,效率也高的多。
阻府童子动的是身形。
其实萧锦侃也在动。
一刻不停的在动。
但他动的却是自己的思想以及精神。
若是有人能钻进萧锦侃的脑子里去瞧一瞧。
就会发现那里面有山川,有河流,有大地,有日月。
有潮起潮落,也有月升日暮。
明眼人能看到的一切,他的精神与思想中都有。
同样也有当下的这座饭堂。
有身后的师傅和铁观音。
有对面的五绝童子。
有阻府童子方才亦幻亦真的身法。
外在不动,内在动。
这岂不是动的最高境界?
按照叶伟来看。
阻府童子怕是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但是他想的并不透彻。
若是给他些时日,他定能想个通透。
而且在他通透之后,自己的修为境界说不定能提高一大截。
只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没有时间给他细细思量。
阻府童子也不是一个动若脱兔的疯子。
他同样也能够安静的下来。
此刻他收手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劲气虽然极为凝实,但终究还是会消散于须弥之中。
不过他宁愿看着它门消散,自己一场徒劳,也决定悬崖勒马,不再出手。
“这小子有点意思!”
铁观音说道。
“你说谁?”
叶伟问道。
“那通今阁的童子。”
铁观音说道。
“身子小,年龄不一定小。说不定论起来,辈分还要比你高!”
叶伟说道。
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挤兑铁观音的机会的。
“我的意思是,他很机灵。”
铁观音说道。
“你不如直接说他很狠厉。”
叶伟说道。
“每到需要狠厉的关头,是看不出来是否狠厉的。那么多所谓的杀人不眨眼之流,剑尖还未碰到咽喉,就晕过去了。有的还会尿一裤子。”
铁观音说道。
这一次叶伟倒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的确是如此。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辈。
他看似晃人眼目。
实则就和那冰镜似的。
太阳暖一些,都能给晒化了。
说起太阳。
此刻阻府童子的右手已然高高举起。
掌心中握着一团劲气。
光耀四方。
远远地看上去。
就好像握着个小太阳似的。
他把这一团光耀朝着萧锦侃扔去。
心想这一下不信你萧锦侃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光芒散去。
他看到萧锦侃依旧蹲坐在那里。
不过他动了。
先前只是在一张空桌子前静静的坐着。
现在桌上多了一坛酒。
他的手里也多了一只酒杯。
阻府童子怒火中烧。
觉得萧锦侃着实有些过于托大。
大敌当前,还能如此悠闲的喝酒。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有些慢。时间一慢我就很无聊。”
萧锦侃说道。
“你难道不怕方才我那一团光耀中藏着什么杀招?”
阻府童子问道。
“光耀?我若是能看到一定会躲开的。可惜我看不到。”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待他想明白其中因果之后,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才知道自己面对的竟然是个瞎子。
后退一步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瞎子。
而是没有见过像萧锦侃这般的瞎子。
阻府童子觉得萧锦侃是在说谎。
但细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之后却发现。
他倒酒时,双眼根本没有看向酒坛和酒杯。
而是呆呆的望着桌面。
萧锦侃着实是瞎子里最不像瞎子的人了。
阻府童子见过的瞎子都很哀伤忧郁。
“你看不见为何还要这么为难自己?”
阻府童子问道。
他想不通一个瞎子为何要这般勉强。
“你们白天看太阳,晚上望月亮。我却是看不见。不过我曾经是见过的,不是生下来就瞎。”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听着这话,神情有些落寞。
若生下来就瞎,那或许还能好过的多。
但像他这般由后天意外导致的,痛苦想必也要翻倍。
就好比刘睿影一出生就是孤儿。
所以他并不以自己是孤儿感到什么忧伤。
因为本来如此,向来这样。
都习惯了。
但萧锦侃不同。
他是见过世间的色彩与美好的。
忽然有一天失去了,一定会极其的难熬。
“当时要是知道以后自己会瞎,我当时一定不喝那么多酒,不睡那么多觉,睁开眼尽力的看看这人间。”
萧锦侃说道。
“即便你看不见,也应该能感觉得到!”
阻府童子说道。
他依然觉得萧锦侃对他先前扔过去的那团光耀不躲不闪很是奇怪。
“瞎子的感觉总是要比常人敏感些。眼睛都瞎了,感觉要是再迟缓许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萧锦侃说道。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阻府童子这句话像是在自语。
“瞎子本就不普通。若是普通就不是瞎子了。”
萧锦侃说道。
“你身上没有杀气,心中也没有杀意。”
阻府童子说道。
对一个没有杀气与杀意的人,他也下不了死手。
他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很多时候杀人也是迫不得已。
而这杀气和杀意,并不是孤零零一方就能迸发出来的。
是敌对双方相辅相成的结果。
现在萧锦侃没有杀气与杀意。
阻府童子的杀气与杀意却也是泄了一大半。
“因为我本就不准备杀你。”
萧锦侃说道。
“可是你偏偏要阻拦我们。”
阻府童子说道。
“我只是不想你们去找我朋友的麻烦。刘睿影是我的朋友。”
萧锦侃说道。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阻府童子叹了口气说道。
他从裂皮童子等人的口中已经听说了刘睿影。
只是他极为的主观。
自己没有见到,无论别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却也置之不理。
但现在见到了萧锦侃。
这位刘睿影的朋友。
他心里却是对刘睿影高看了好几分。
虽然他还是没有看到刘睿影。
不过一个人的朋友,就像一面镜子。
他的朋友如何,这个人便也大体如此。
他的朋友若是烂赌,此人也必定是赌坊的常客。
他的朋友若是好色,此人也必能说出太上河上所有画舫的名字。
但刘睿影的朋友是萧锦侃。
一个独一无二的瞎子。
“他是三生有幸。但我也同样三生有幸。”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点了点头。
朋友之间本就是相互的。
今生今世,便今生今世。
三生三世,便三生三世。
多一盏茶,少一炷香,都不行。
“所以你一定要帮你的朋友来对付我们了?”
阻府童子问道。
“是。”
萧锦侃回答的干脆利落。
“不是对付。是拖延。他快要离开了。我只想最后这几天不要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去让他麻烦。”
萧锦侃说道。
“人活着本就很麻烦。”
阻府童子说道。
“若是他不想活了,只要开口,我愿意帮忙。”
萧锦侃笑着说道。
“帮忙?帮忙杀了他自己?”
阻府童子瞪圆了眼睛说道。
“没错,帮忙杀了他自己。”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觉得不可思议。
方才还觉得萧锦侃这瞎子很是特别,甚至独一无二。
现在来看,他不仅眼瞎,还心疯!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疯子!
不然怎么一会儿要帮朋友解决麻烦,一会儿又要帮朋友杀了他自己?
“朋友之间,贵在互相成全。只要他觉得一死了之能让他很舒服,作为朋友,为何不能成全他?”
萧锦侃反问道。
“若是他想杀了你呢?”
阻府童子问道。
“若是杀了我能让他觉得舒服,那用不着他动手,我自会自杀。这不也是成全?”
萧锦侃说道。
阻府童子没有说话。
叶伟看到铁观音的眼眶有些微微红肿。
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事。
想必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位朋友吧。
不过现在他仍旧能坐在这里喝酒。
那位朋友的结局可想而知。
阻府童子不是没有朋友。
他和五绝童子中其他的四位也都是生死之交。
但他对朋友的理解只是同上刀山,同下火海。
即使与千军万马相对,也致死无悔。
现在看来,自己这想法未免太过于肤浅……
和萧锦侃说的一比。
五绝童子中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自惭形秽。
“只要有朋友,不孤独就行。我的方式未必就适合你们。”
萧锦站起身来说道。
阻府童子的确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孤独。
不过阻府童子却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即便现在他拥有了朋友,也是同样的孤独。
他记得在小时候。
家里附近的山林起了大火。
熊熊火光冲天。
把天边染的通红。
把月亮也染的通红。
那夜的月亮,好像是火星一般。
照亮了附近的十三个州府。
阻府童子看着那月亮。
竟是有种冲动,想要把自己也融进去似的。
“虽然你说的很对,也很有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我们也有必须要坚持的。”
阻府童子说道。
萧锦侃没有说话。
只是右手虚引。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这徒弟……”
铁观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我这徒弟怎么了?”
叶伟问道。
“你这徒弟真好!”
铁观音说道。
他是个极为幽默的人。
嘴里得俏皮话,几箩筐都装不下。
但此刻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真好。
叶伟得意的笑着。
还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的传人后代有出息更值得骄傲的呢?
何况这溢美之词还是从自己对头的嘴里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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