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晚晴【中】
文琦文一碗酒还未喝完。
这酒是用芋头烧制的。
极为干涩。
喝到嘴里却是很难咽下去。
至少文琦文这位州统府的大公子就是这样。
但是当他一回头看到青雪青。
发现她已经在喝第二碗了。
文琦文看着自己的酒碗,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随即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此刻的天空正在分裂。
就像是人的掌纹,和背阴处生长的树的年轮。
火辣的酒下肚。
顿时激的文琦文有些燥热。
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跳动。
而他看向青雪青的目光,却是已然柔然。
犹如南方出产的丝绒面锦缎。
放在月光下,确实能够熠熠生辉。
可是再亮的月光,却也是无法打动文琦文对青雪青的神情与沧桑。
人这一辈子就是如此。
总有值得驻足观望许久的烟火。
也总有躲不开,逃不脱的劫数。
不过烟火总不是永恒的。
刹那的激情过后,天幕上只会留下无尽的空虚。
可劫数却是注定的。
该有几道,是什么。
谁都无力更改。
青雪青就是文琦文的劫。
情劫。
不过此刻的他忽然发现,青雪青的的眼神开始渐渐的溢散出些许伤寒之感。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喝酒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才对。
即便是因为不开心的原因来喝酒。
最终也会变得开心起来。
不然酒还有什么意义?
文琦文虽然喝的酒不多。
但是他懂得这个道理。
也见过这样的人。
人世间悲伤苦恼的事情太多了。
他的父亲文听白也曾多次在深夜,一个人对着母亲的灵位独饮。
开始总是沉闷的。
喝着喝着,竟开始流泪。
但到最后,总是嘴角挂着微笑酣睡过去。
透过巷子的尽头朝前看去。
那里的花丛已经开的极为放肆。
没有人会去在意路边的野花。
所以它们恣意的生长着。
却是比任何一处园林中的花,都更像春天。
春天本该就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才对。
文琦文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手往旁边一撑。
却是不小心被一丛带刺的野草扎了下手指。
空气中传来远处酒楼的饭菜油香。
但是却压不住这巷子里的酒气。
那些香味和野花在文琦文的眼里飘忽不定,若隐若现。
一时间,让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好像自己并不在鸿州府城中。
而是深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有一位力巴喝完了酒。
把碗往那柜台上一搁。
随即推着一辆板车,嘴里喊着借过,如风一般离开了这巷子。
他走的很是匆忙。
甚至还把路边蒲公英的白絮吹了起来。
大部分的白絮如雪落大地一般,无声无息。
但有几个略微调皮些的,却是落在了青雪青的发丝上。
文琦文伸手从她的头发上摘去。
青雪青感应到后转过头来看着他。
文琦文将白絮拖在掌心处。
对着青雪青的脸呼的一吹。
青雪青嘤咛一声,却是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遮住了她那一对剪水双瞳。
这个春天,因为这一条小巷,这一只酒碗而显得与众不同。
文琦文突然想写点东西。
除了练刀以外。
他却是也很喜欢文道。
虽然从未给旁人看过。
不过他的文字干净清澈。
就和他对青雪青这般呵护疼爱的感觉一模一样。
在他的故事里,没有争斗与死亡。
也没有苦难和性。
尽皆都是一片祥和,处处团圆。
可惜这些却只能停留在纸笔上。
只要仍旧生存在这人间。
争斗就是无可避免的。
文琦文知道自己的使命,也明白父亲对他的希翼。
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对这些很是厌恶。
他练刀,只是为了能守护好他所在乎的人。
他写故事,也是为了在这喧嚣嘈杂的霓虹中能留得一方清明。
让自己随时都能躲进去。
其实同所有北方的少年一样。
文琦文的脸上也有北风呼啸,风沙漫天时留下的那深深的印记。
在以前,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一方丝帕。
这并不是给自己用的。
而是给青雪青准备的。
只不过每次都很凑巧。
文琦文带的丝帕颜色,却是都和青雪青穿的裙子一模一样。
“文哥,你看!起风了!”
青雪青忽然站起身子,指着遥远的天幕说道。
竟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他已有很久没有看到青雪青这般随意的笑了。
在她长大后。
笑的总是有些勉强。
仿佛只是一种习惯。
也不知此刻是因为酒精麻痹,还是离开了青府的放松。
青雪青终究是又像从前那样笑了起来。
“是啊,起风了……说不定晚点会下雨呢!”
文琦文说道。
因为随着风,他看到了一片乌黑的云。
这片黑云把西边的红霞遮住了一半有余。
像是一头猛兽,正在撕咬,蚕食自己的猎物。
不过文琦文的心情,却丝毫没有被这些所影响。
反而却是更加轻松。
因为最爱的人就在他身边,与他一道卧在小巷子里喝酒。
即便这雨能动摇天地又能如何?
手中的酒碗虽然不大。
但一杯杯的喝着,总能饮尽春秋。
他的刀虽然还不够快,还不够猛烈。
但若是加上他自己这一副矫健匀称的身躯,却是也足以让青雪青安然。
“文哥,我现在好开心!”
青雪青说道。
“我看得出来。”
文琦文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
却是不小心让那柔顺的青丝挂住了她的耳坠。
文琦文小心翼翼的把那发丝从耳坠的缝隙中提出来。
生怕把青雪青弄疼了。
“那文哥你现在开心吗?”
青雪青问道。
“我不开心。”
文琦文说道。
青雪青很是吃惊。
可是他看到文琦文的脸上却是笑意浓浓。
“难道你很悲伤?悲伤的人可笑不出来,文哥你莫要骗我!”
青雪青撇了撇嘴说道。
“那你不妨猜猜我为何悲伤。”
文琦文说道。
“你若是再陪我喝一碗酒,我就猜!”
青雪青说道。
扬了扬手中的空碗。
如此浓烈干涩的酒,她却是已喝完了两碗。
文琦文本以为青雪青会对他撒娇一番,而后哀求自己直接说出来。
没想到青雪青却是又提了个要求。
“好!不过我喝了之后,你可一定要猜!再不能耍赖了!”
文琦文把酒碗递给青雪青说道。
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一阵铃声响起。
却是又从那位老婆婆那里打来了两碗酒。
文琦文拿过酒碗,直接了当的喝了下去。
他的酒量有多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文听白有过绰号是鸿州酒仙。
如此类推下来,他的酒量也不该差才是。
不过此刻喝什么,喝多少却是已经不再重要。
就算是青雪青让他喝一碗粪尿,文琦文也会毫不皱眉的喝下去。
他只是想听听青雪青要怎么猜自己的心思。
“因为文哥觉得这样的机会着实是太难得了……下次如此,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我猜的对也不对?”
青雪青低头盯着酒碗说道。
不过语气却依旧俏皮。
“唉……”
文琦文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青雪青却是把他的心思,全都说了出来。
“文哥你还记得我娘亲答应了什么事吗?”
青雪青直起身子,拍了拍文琦文的肩膀说道。
“钟姨答应了什么事?”
文琦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笨!我娘亲都答应这次你去矿场的时候,让我也一同随你。”
青雪青说道。
文琦文略微思忖了片刻。
终于是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开心的笑了起来。
“现在不悲伤了吧?”
青雪青说道。
“一点都不了!”
文琦文痛快的说道。
看着自己的酒碗,却是忽然想浮三大白。
本以为这样的机会,一年间却是也没有几次。
却是忘记了,很快二人就要一同去往那鸿州边缘处的矿场。
这一路上,朝夕相处。
如此机会,怎能少得了?
“不过等事情办完,文哥肯定又要悲伤了!”
青雪青吐了吐舌头说道。
却是故意的。
“那咱们就慢慢走路,缓缓办事,等回来之后,我……”
文琦文说道。
却是把最后半句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回来之后怎么啦?”
青雪青不解的问道。
“回来之后,我们可以再来这里喝酒!”
文琦文挤了挤眼睛说道。
“哈哈,好啊!文哥一言为定!”
青雪青伸出了小拇指说道。
“一言为定!”
文琦文与他拉了钩。
其实他想说的是,等这次回来之后,他便和自己的父亲上青府提亲。
不过却是在即将出口的前夕,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他怕当日在孤海红林中发生的事,又在这条陋巷里重演。
青雪青却是没注意到文琦文的这般心思。
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因为喝的太急。
却是有酒汤顺着嘴角流下。
文琦文掏出丝帕,用手指顶着,轻轻的沾了沾她的嘴角。
随后把丝帕塞在了她的手中。
“文哥还随身带着丝帕呢!”
青雪青把那丝帕摊开在双膝之上说道。
“这不是因为有你?”
文琦文说道。
“但文哥这次却是没有凑巧!”
青雪青笑着说道。
文琦文知道,她说的是今天的丝帕颜色,却是和她的裙子不同。
不过这事情,却是过于玄妙。
不可能次次都准。
文琦文虽然有些泄气,但终究不是太在意。
不知道喝了多少碗。
但在那片红霞还没有完全被黑云吞噬之前,青雪青就一头栽倒在了文琦文的怀里。
文琦文身子一僵。
却是丝毫不敢动。
相反青雪青却是紧紧地抓着文琦文的衣襟,把脸颊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青妹,你没事吧?”
文琦文的问道。
他的手在青雪青的身子外,丝毫不敢触碰。
但却又担心她朝着一边倒下。
“文哥,我们回家吧……”
青雪青梦呓一般的说道。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事吗?你答应过我,以后若是自己一个人,可千万不能喝成一只醉猫。”
文琦文说道。
“我知道,我记得。不过我的理解是,只要你在,我就算喝成醉猫也没有关系。”
青雪青在文琦文的怀中侧了侧身子说道。
呼吸逐渐匀称,深沉。
她已经睡着了。
文琦文一把将青雪青的身子抱起。
缓缓朝着青府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子很是平稳。
不敢让自己的身子有丝毫颠簸。
因为害怕惊扰到青雪青。
文琦文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儿。
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俩有一次在锦妆楼中捉迷藏就是如此。
整整三个时辰。
文琦文都不知道青雪青究竟躲在了哪里。
却是急的哭了起来。
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颤。
就连青府的管事,和锦妆楼中的丫鬟也着急了。
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却是也逃不脱严酷的责罚。
最终还是文琦文先止住了哭声。
随后他听到了一阵阵轻微的鼻息。
顺着这若隐若现的声音,文琦文竟然找到了青雪青。
原来她躲在一个废弃已久的柜子里,睡着了。
回到青府之后,文琦文一直把青雪青抱到了锦妆楼中她的闺房里。
随即嘱咐那些丫鬟们,放一杯凉茶在床头,顺便再熬些羹汤。
看着架势。
青雪青在夜半时分一定会醒来。
而醒来之后,先是口渴,再是肚中饥饿。
这些丫鬟自然知道文琦文是谁,也知道他与自家小姐的关系。
无一不是点头应允。
文琦文回头看了一眼青雪青,便关上房门,准备离开锦妆楼,离开青府。
不过他却是不想从正门走出去。
他还想翻墙。
喝了酒,人难免会变得有些激动和奇怪。
若是在平时,他决计不会如此的。
但此刻,文琦文却是毅然决然的朝着后院那处墙头走起。
“文儿,你在做什么?”
正当文琦文准备翻越墙头时,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了小钟氏的声音。
“钟姨!”
文琦文转过身来,极为尴尬的说道。
“你这是……准备翻墙?”
小钟氏问道。
文琦文眼见自己的心事被撞破。
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钟氏朝着文琦文缓缓走去。
还未近身,却是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
“你们去喝酒了?”
小钟氏吃惊的问道。
文琦文点了点头。
“青儿呢?她也喝了?”
小钟氏问道。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这两人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再府中。
定然是出去喝酒了。
不过关心则乱。
即便如小钟氏,却也依旧如此。
这是个定数。
“青妹已经睡下了。”
文琦文说道。
小钟氏点了点头。
喝酒无妨,喝醉也无妨。
只要人无恙就好。
“钟姨,那我也先回去了……”
文琦文怯怯的说道。
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和小钟氏有丝毫的交流。
“文儿你先不急,有些事,我还要与你交待一番。”
小钟氏说道。
却是引着文琦文坐在了锦妆楼后园的亭子里。
“钟姨请讲。”
文琦文说道。
虽然他也喝了不少酒。
此刻也有些头晕。
不过平日里的教养,却是一点也没有丢下。
很多人解酒撒疯,却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的德行就有问题。
只不过压制,掩盖的很好罢了。
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人,酒后忽然气吞山后,滔滔不绝。
只能说,他骨子里就很是狂野。
酒只不过是个媒介,是一把钥匙。
把他在心中豢养的猛兽释放了出来。
可是文琦文却不是如此。
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即便是喝醉,也只会和青雪青一样,沉沉睡去。
却是不会有任何出个的举动,半句豪言壮语。
“唉……”
小钟氏沉吟良久。
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只是深沉的叹了口气。
整个下午,她却是都和鸿州州统文听白在一起。
在他的马车中密谈。
有些事,只能天地知晓。
多一个人,都是危险重重。
无论是在青府,还是在鸿州州统府。
都算不得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父亲和钟姨您说什么了吗?”
文琦文虽然有些酒意上头。
但思路却仍旧清晰。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小钟氏如此无奈的神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只有雪青一个孩子。”
小钟氏看着华贵的锦妆楼说道。
“我知道钟姨。”
文琦文说道。
“人活一辈子,说是为了自己。但实际上,最后比的是后代。”
小钟氏接着说道。
这句话,文琦文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他着实没有这么深的感触。
不过从他父亲文听白对自己如此严苛的要求,却是也能略知一二。
“青府的情况,想必文儿你也知道。老爷青然他……已是无药可救。”
小钟氏说道。
“不会的……青叔是有大福分的人!定然能够否极泰来,转危为安!”
文琦文说道。
“很多事,你不懂……你还太小。他得的是心病。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是这心药却是寻遍天涯海角也难以得到……”
小钟氏有些悲戚的摇了摇头说道。
虽然她利欲熏心。
图谋青府的基业。
可青然仍旧是她的的丈夫。
仍旧是她所挚爱的人。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感情。
就好比人的手心手背。
却是难以取舍。
不过身为一个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思念另一个女人,以至于并入膏肓,即将呜呼哀哉,怎么能不痛苦?
很多时候小钟氏都觉得,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却不是一个成功的女人。
没有把丈夫的心留住,就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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