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如常
沈清秋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伸开双掌,对着面前太上河的三人平平压下。这三兄弟虽然将手中剑高举过头顶,但仍旧支撑不住这般骇人的威压。不但精铁打造的长剑开始弯曲,就连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嘎吱”作响。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却是同时趴在了水面上,动弹不得,只能尽力将脑袋偏转,露出一半的口鼻才不至于憋死。
老大被拍击在水面上,但双臂双腿仍旧想要奋力挣扎,沈清秋见状极为不耐烦的将双手上的劲气再度强烈了几分,直到他彻底消停,才开口说道:
“别乱动还能活命,本就不想杀你们!”
兄弟三人听闻,立马老老实实的趴在原地。
沈清秋看后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撤去了压在三人身上的劲气,可三人仍旧保持着这般姿势。唯有口鼻处因为喘息而生出了阵阵水泡,却是也小心翼翼,生怕这水泡和声音惹得沈清秋不悦,给自己三人引来杀身之祸。
沈清秋看着这三人像极了海里的比目鱼,偏着脑袋,平整的趴在水面上。一边要用自身的劲气托底,让身子不至于沉下去,另一边还得十分谨慎的呼吸。东海边,退潮时沙滩上的螃蟹就是遮掩,呼吸似的泡沫越积越多,最后竟是能将自己团团围住,颇有些作茧自缚之状。
他看了一会儿,眼见这三人的确是老实下来,再无和他争斗之心,这才泰然自若的转过身来,看向刘睿影这边。东海云台的内斗可是平日里看不见的好戏,沈清秋这位寂寞了几十年的人当然不会错过。但他的目光却又很快游移开来,朝着岸边的森林中望去。
树林深处一片漆黑,却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沈清秋注视了片刻,忽然诡异一笑,抬起右手,打出一道剑气。
远方森林中立刻就有几颗粗壮的树木倒地,随即响起一阵“沙沙”声音。沈清秋一听,登时来了兴致,手中剑气接连不断打出,逼的这阵“沙沙”声却是越来越近,终究在河岸边露出了身影。
“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理?!”
此人站在河岸边,两手叉腰,底气十足的说道。
头顶,肩上还有枯叶与断裂树木枝杈,身上的袍子也在屁股的位置被挂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的红色。
刘睿影听到这声音只觉得耳熟,寻声望去却发现那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机灵!他惊喜之余,刚要想抬手打招呼,小机灵却是不依不饶的对着沈清秋叫嚷了起来。
“都是看热闹的,你凭什么要打扰我?你愿意在旁边看,我愿意躲在林子里看,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沈清秋一时间被小机灵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通,只觉得有些发蒙。
他的本意并不是小机灵说的这样,不过是注意到那树林深处有些异样,不知是敌是友,想要打草惊蛇的试探一番罢了。
没想到这小伙子竟然这么大脾气,小小的误会解释开来也就罢了,毕竟双方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损伤,犯得着跟个泼妇似的,隔着一条太上河来骂街?
“怎么不说话?有胆做没胆认?小爷我奉劝你一句话,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不拉稀!”
小机灵雄赳赳,气昂昂的说道。
却是把除了沈清秋之外的所有人都逗乐了!
“刘省旗和此人相识?”
欧雅明强忍着笑意问道。
“他就是小机灵,想必欧家主也该听说过此人的大名!”
刘睿影说道。
“原来就是他啊!呵呵……听过,当然听过!想当初在我刚刚继任家主时,欧家一件天大的丑事就是被他泄露出去的!还弄了个什么江湖奇闻异事的榜单,把那件事放在了榜末,在天下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我欧家以铸剑之道立足,被他这么一折腾,再被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一说,先祖几代人积累起来的脸面口碑可就彻底完了。”
欧雅明说道。
刘睿影听后默默不语。
他不知道欧雅明和小机灵竟是还有这么一段儿过节。
想来小机灵定然是早就看到了刘睿影,但或许正是因为欧雅明也在的关系,他便决定隐匿身形。不了还是被沈清秋察觉,用剑气逼的他不得不显露出来。
沈清秋把小机灵刚刚说的话在心中反反复复的念叨了几遍,这才终于跟上了他的思绪,顿时气的要死!自己哪里是多管闲事?今晚太上河风云诡变,当然是要万分小心才是……何况这不管闲事也就只能换来个“不拉稀”的好处,这算是什么因果?
可气头却也就这么一阵儿,沈清秋忽然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管了不少闲事!若当初没有答应狄纬泰,而是选择和任洋一起去钓鱼,那他说不定还真能少吃些屁。
小机灵这番,却是话糙理不糙,歪打正着的说中了沈清秋的心事。 因此只换来了他的一声叹息,也没有要追究什么的意思。
刘睿影冲着小机灵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但小机灵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岸边,继续注视着河面上发生的一切。
眼见如此,刘睿影也别无他法。小机灵也有自己的规矩,他只想当个见证者,却是不想参与其中。被沈清秋所迫,这般现身出来,已经是破例了,要是答应了刘睿影的招呼,云台这场好戏他有怎么能在日后客观的说给众人听?
李怀蕾提着断剑已经站在了李韵的面前。
李韵奋力调动劲气,终究是使伤口的情况的好转。先前喷涌而出的鲜血,现在已经化为了涓涓细流,看上去似是没有那么糟糕。不过这般大量的出血,却是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极为虚弱。李怀蕾的这一剑, 不单单是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一个通透的贯穿伤,更是顺着剑,朝她体内打入了不少劲气。
这些劲气和李韵体内的既然不同。
李怀蕾因为服用了兽丹的缘故,她的劲气颇为霸道刚猛。李韵的劲气虽然论起质与量都要比这外来客要好得多,但在李怀蕾这劲气的激烈攻势下,却是将她的内脏都震荡出了不清的伤势。李韵在自己估计,这伤势就算是能够回到东海云台吃了云台秘药,也还得平静修养起码半年左右的光阴。
她平生最恨有二。
其一是功亏一篑,很是惨烈不说,还距离自己要完成的目标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第二便是无所事事……让她躺在床上半年之酒,每日吃药疗伤,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毫无希望,真不如痛痛快快,轰轰烈的死去得好!
李怀蕾举起断剑,就要朝着李韵的颈部劈下。
她的脖颈很美,不但白皙华润,形状也极为动人。但现在李韵这美丽的脖颈,一半被鲜血糊住,一半被她凌乱的秀发所遮盖,根本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等等!”
李韵极为虚弱的开口说道。
不知为何,现在这副模样比她先前那般冷漠、强势却是更加令人垂怜。如若李怀蕾是个男人,一定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更何况李韵已经开口说了“等等”。
可惜李怀蕾不是。
她是个女人。
还是李韵的妹妹。
全天下和李韵最亲近的人是她,全天下最不了解李韵的人也是她。
正因为亲近和不了解,所以她也就成了全天下被李韵骗的最惨的人,也是全天下被亲姐姐利用的最悲壮的妹妹。
一个人想要做些不光彩的事情,要么选择自己,要么就得拉上旁人帮忙,通常都是和自己最亲密,相熟时间最长的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血缘的纽带更加深刻,更加紧密?但也就是因为如此,对一个人威胁最大的往往都不是外在,而是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以及自以为知根知底的朋友。
也就是在画舫上的那么一瞬间,李怀蕾却是又从最不了解李韵的人变成对李韵了解最透彻的人,从最崇敬李韵的人,变成了对她恨意最为极致的人。
所以李怀蕾不会听从李韵的“等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语在她姐姐身上根本行不通。
李怀蕾的断剑毫不停留的朝着李韵的脖颈处劈斩而下,但李韵却在最后关头,用自己颤巍巍的双手举起自己的剑,放到了脖颈上。
这动作似是用光了她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李韵全身瘫软下来,坐在河面。仅有的劲气也制成不住她的身子,双腿已经浸泡在了冰凉的河水中。
“用这把剑!”
李韵说道。
李怀蕾的短剑停在了李韵脖颈处横放的剑鞘上。
“用这把剑,杀我!”
李韵再度说道。
声音已经极为虚弱,微乎其微,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有什么区别?”
李怀蕾蹲下身子问道。
她忽然觉得让李韵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反倒是一种恩赐。她要将自己这些年来被挤压的情绪,都化作李韵临时之前对她的戏弄,让她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感慨死去。
东海云台上一直有个传说,所有云台中人都对此深信不疑。那边是只要一个人死在水里,她的精魄终究都会顺着水流,重新进入东海的怀抱。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无论是山中溪流,还是宽阔的太上河,世间的水都会归于东海,就算这水的起点是天下最西的草原王庭也一样。
“因为……因为我不想死在一柄断剑下!”
李韵说道。
李怀蕾看着自己手中短剑思忖了片刻,随即朝岸边看了看,。
她左手朝着河面拍出一掌,劲气入内,水波荡漾,竟是托着一根岸边的枯木朝这里悠悠而来。
李韵看着这跟枯木,露出一抹惨笑。
“你不该这么恨我……要恨就去恨云台吧!”
待枯木靠近,李怀蕾提起左手,运足劲气,将这跟枯木拍成几段。又让其中一截沉下水中,托起李韵的双腿,让她整个身子重新露出水面。
自始至终,李韵都安安静静的接受着这一切。但刘睿影却是觉得很不对劲。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临死前都会垂死挣扎,奋力一拨。他了解李韵的秉性,是决计不会坐那刀俎之下的鱼肉。她之所以没有任何动作,难不成已经有了脱身之策?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怀蕾还是没有将自己手中的断剑和李韵放在脖颈上的剑有所替换。
刘睿影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还不等他出言提醒,李怀蕾只觉得面前扬起一阵血色的水雾,似是混杂着木屑。
匆忙之中,断剑极速斩下,但仍旧是扑了个空!
李韵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若不是刘睿影亲眼看到李怀蕾对她怀着必杀的决心,甚至都会怀疑这是他们姐妹俩商量好的戏码,就是为了没给众人唱一出双簧!
“李韵人呢?”
刘睿影问道。
李怀蕾默不作声,抬头看着月亮,流出了两行清泪。手中的断剑普通一声落入河水里,沉了下去。
“她已经走远了!”
小机灵运起身法,踏水而来,站在刘睿影身边说道。
“怎么回?!”
刘睿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云台之中据说有个术法,在危机关头,可以将自己的精魄与血肉融入东海之力中。东海之力也就是水之力,不过海当然要比普通的水更厉害些。”
小机灵说道。
“融入了之后呢?”
刘睿影急切的问道。
“便会和水一样,无形,无踪,无状。一直顺着太上河而下,直抵东海。云台中人自是可以感应到,她便就此得以保命。”
小机灵说道。
“哈哈……”
李怀蕾流着眼泪,却还是笑了起来。
“姐姐……最终你还是把我骗了!当初你说这个术法要和我一起修炼的,没想到你自己已经练成了却还一直告诉我说时机不到!”
听着李怀蕾这段独白似的话语,刘睿影知道小机灵说的都是真的。
李韵得以脱身,对刘睿影而言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祸患。虽然这样的法术必然会有极大的害处,但假以时日,李韵未必就不能完好如初,卷土重来。
刘睿影心情很是复杂,此刻的他什么都不想理会。呆呆的转过身,朝岸边走去。
“欧家主,难道一件,喝几杯可好?”
刘睿影忽然开口问道。
“好!”
欧雅明清楚刘睿影心中的愁绪,当即答应了下来。
“那我呢?”
小机灵指着自己问道。
“你酒量太好,我喝不过你!想喝酒,但却不想嘴……不过你若是想来,那也行!”
刘睿影说道。
欧雅明看了一眼小机灵,双方眼神碰撞的那一刻,都有些不服。但这两人却是都把酒看的比仇怨重的人,随即相视一笑,拱了拱手算作打过了招呼,一道随着刘睿影朝岸边走去。
沈清秋见状挠了挠头。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本来答应要帮助刘睿影解决李韵的麻烦。
但最后看来这李韵虽然没死,但麻烦好像也没有解决。沈清秋只是担心自己没有完成约定的条件,刘睿影到底还会不会带自己去往中都城。看到三人都已经走远,这才赶忙跟上。至于太上河的那三兄弟,仍旧趴在水面,不敢动弹。
高旭凯坐在船上,却是又忍不住想要抽烟。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喜欢抽烟,或许是因为烟雾和水一样,都是无形无状的,可以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何况水里也会腾起烟雾,烟雾也能化为水汽,而这之间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高旭凯摸了摸自己装烟丝的布袋,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便叹了一口气,将烟杆别在腰间,摇动双桨,把船划向岸边。
“你也要喝酒?”
沈清秋问道。
他们两人走在最后。
“我为什么不能喝?”
高旭凯没好气的问道。
若不是沈清秋那一剑指,他还在远处跟欧雅明享受着月光下的安逸。
“因为他们没有邀请你!”
沈清秋说道。
“难道他们邀请你了?”
高旭凯反问道。
“也没有……不过我们本就认识,前面也只在喝酒。这里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结束了自然是要回去继续喝。”
沈清秋摆了摆手说道。
高旭凯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双桨滑动的却是急促了起来。
“我听说后来任洋应当是找了你去钓鱼,不知道你们谁钓上的大!”
沈清秋看着高旭凯的小船在河面上拖出的痕迹朗声问道。
“我!”
高旭凯停下来,回头对着沈清秋说道。
众人到了岸边,徒留李怀蕾和五位仅存的云台部众仍在河中。
太上河的三兄弟在看到沈清秋转身离开时,便潜入河底,无声无息的溜走。看上去整个太上河似是又回归了原有的平静。如常,如故,万事照旧。
赵茗茗等人以及邓鹏飞、毕翔宇都站在岸边。
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蒋琳琳却是从另一边上岸,朝着众人缓缓走来,开口说道:
“诸位不妨去我的画舫上坐坐?”
“这次却是连累蒋姑娘了……”
刘睿影很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蒋琳琳却是风轻云淡。
在刚才河面上争斗之时,她已经让自己的侍女和所属的河吏们从太上河中领来了一艘全新的画舫,并且将一应家具都安排妥当。
刘睿影重新将手中的星剑递给了华浓,他正中的结果后,依旧放在了原处。
画舫内,一应摆设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刘睿影坐在其中却恍若隔世。
太上河的热闹他一点都没有看到,即便是酒喝到嘴里却是也没了滋味……他也不知自己在惆怅些什么,只是对中都城,对查缉司,越发的想念起来。
刚端起酒杯喝了半口,就从画舫内的窗子看到天色渐亮,用不了多久,阳光便会洒进窗户,照的一片通透。
蒋琳琳看到刘睿影的目光,索性起身将窗子关了个严实,还吩咐侍女们用厚厚的黑布将画舫上透光的地方统统罩住。
“只要不去想那阳光,今夜就永远不会过去!刘省旗,你说对吗?”
刘睿影看着面前桌上的灯火,缓缓点了点头。
今夜若是不过去,月亮能够永远站下,那今夜发生的事情便只会留在今夜。等什么时候做好了准备开始第二天,那不管间隔了多久,永远都是明天!
“喝完酒,咱们就去中都城!”
刘睿影对着沈清秋说道。
“可是……我没有做到咱们的约定。”
沈清秋说到。
“你当然没有!”
刘睿影说道。
“那为何还要如此?我不想欠你人情。”
沈清秋摇着头说道。
“正是因为你没有帮我彻底解决麻烦,所以我才更要带你去中都城!”
刘如意说道。
沈清秋听后反映了半晌,继而起来。
觉得刘睿影这小子却是要把自己的当做个不花钱的保镖。
李韵只要不死,早晚会来找他。
这次是只为了星剑,下次就是为了星剑和他的性命。要是有沈清秋跟在他的身边,李韵便不敢轻举妄动,对刘睿影而言当然是多了一道极为稳妥的保障。
好在这也是沈清秋自作自受,答应的事怎可半途而废?便也就此应承了下来,痛痛快快的与刘睿影干了一杯。
赵茗茗则掏出一粒丹药,悄悄递给刘睿影,这是她离开九山前从族里带出来的。虽然不适什么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奇药物,但也足以修补武修身上的明疮与暗伤。
她的手臂刘睿影温暖许多,圆润丹药握在手里,刘睿影的心却是也随之柔软了起来。
“心疼我了?”
刘睿影手中揉搓这丹药,开口问道。
“这柄剑骗我的事,还不算完!加上这次,还没到中都你便已经骗我两次了!”
赵茗茗脸颊一红,随即转过头去,冷冰冰的说道。
“赵小姐大人有大量!在下日后定当会好好赔罪!”
刘睿影笑着说道。
“你们最好出去看看外面!”
高旭凯不知在何时上了画舫,走进厅内说道。
手中拿着烟杆在烟袋里挖着。
先前干瘪的烟袋此刻鼓囊囊的,显然是已经装满了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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