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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预兆


大老姜口中说的颇为客气,但脸上却毫无恭敬的神采。

在他一抬眼刚刚看到刘睿影时,倒还表现出了几分紧张。

至于真假,没人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

人假装久了,就会模糊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界限。

遇到某种场景,该表现出什么样子,都经过了反复的排练。

脸上或是哭,或是笑,就连肌肉骨皮都有了记忆,立马就可以展现出来。

不是没有人请过大老姜吃东西。

不但有人请他吃过东西,还有人请他喝过酒,但却并不是以现在这种状态。

现在的大老姜,只是个卖鱼的小商贩。收摊之后总是手痒,喜欢赌两把。赌局散了,便来收酒,然后送到“宝怡赌坊”去,算是赚点外快,用来当做赌资

就这么循环往复的,不被任何人所注意,自是也没有人请他吃东西,喝酒。

石碾街上卖鱼的商贩不止他一个。

大老姜即便好几天不出摊,也不会有人会想念他。

鱼这种东西,大家买时主要看个鲜活。

满足了这两点,却是从谁家买来都无所谓。

不像那些个做吃食的店铺,人家是真手艺的。换个人,就算用同样的锅灶、食材,但做出来的东西,就不是那个味道。

“你能吃的下五两面?”

刘睿影问道。

双眼不断上下扫视着大老姜的身体,寻思他也不该这么能吃才对。

刘睿影不会做饭,也没有煮过面条。

虽然这已经是最为基础的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做。

这不是因为他懒。

中都城里还未成家的年轻人,大抵都和他差不多。

从事的营生倘若不忙碌,每日可以归家,家里自是有老母亲做好一桌饭菜翘首等着。

若是回不去,那就在外胡乱对付几口,只要不让自己饿着就行。

事实上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自己饿着。

但凡兜里有钱,脑子不糊涂,再不济也会去买个烧饼大口嚼着,吞下肚里去。

挨饿的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懒。

现在这世道,着实也算的上百业俱兴。愿意卖力气,还有把身子骨的,都不会饿着自己。

大老姜既然还有闲钱去赌,去买鱼进货,那就决计不是饿肚子的人。

不饿的人,点五两面吃,那古怪的面摊老板竟然还没有说道些什么。

刘睿影点了三两面时,他竟然还克扣了二两,觉得刘睿影吃不完。

大老姜为什么就会有不同的待遇?

“吃的完。”

大老姜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道。

要不是刘睿影知道些他的底细,几乎就要被他这憨厚的笑容所蒙蔽。

没人能从笑中就判断出一个人的好坏,因为笑来的要比哭容易的多。而多了,也就显得不那么真诚。

  无非是扯动脸庞两侧的肌肉,带动嘴角咧开弧度,看上去就是在笑,即使眼里没有任何亮色,在不多揣测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不过这笑当然也分阶段。

大老姜的笑,没有杂糅任何其他的成分,就像是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也像是初升的朝阳。

朝阳不是正午时分的烈日,所以看上去没有任何劲道与杀伤力。

但烈日也是由朝阳演化而成的。

谁能想到人畜无害的朝阳,可以孕育出炎炎烈日,让整个人间犹如下火一般?

同样刘睿影也不知道大老姜这种质朴的笑意里蕴藏着什么。

毕竟在一个事物最初级的阶段时,总是有着无限可能。

刘睿影不是阴阳师,不会推演天数,当然琢磨不透大老姜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共多少?”

刘睿影收回了打量大老姜的目光,朝着面摊老板问道。

老板耷拉着眼皮,听到刘睿影的话,却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过了良久,才微微的皱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耐烦。

看看周围其他的食客们,都蹲着碗,靠墙根站着,专心致志的埋头吃面。没有一个人像刘睿影这般话多,也难怪这老头儿有些烦躁。

但刘睿影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又问了一遍。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刘睿影,他的眼神十分混沌,再配上不断翻腾的面汤冒出的白气,整个面庞都变得模糊。

“当!”

他用勺柄敲了下案板旁的一块小铁牌。

上面用墨写了一行小字:隔桌不结账。

刘睿影轻声读了出来,却并未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发现这一行字写的极为隽永,根本不像是一个在深夜出摊卖牛肉汤面的商贩能写出来的。

何况这块贴牌也小的可怜,还很旧。夜色中即使有灯火,也很难被人注意到。

“石碾街上的小摊子都有这个规矩。”

大老姜出言解释道。

“什么规矩?”

刘睿影问道。

对于结账这件事,他只知道有钱付钱,没钱赊账。要是没钱也不想赊账,那就是吃白食。被人捉住就算打断腿,敲掉牙,也无人来同情一二。

“每个人只结自己的账,不存在请客一说。”

大老姜接着说道。

刘睿影忽然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本来请客是个很长脸的事,不论男女,也不论多少人,在酒肆或是饭铺里,吃吃喝喝之后,说请客的人,一定会最受欢迎,最被人敬仰。

可现在,这个举动却破坏了人家的规矩。

还不止是一家面摊的规矩,是整个石碾街的规矩。

中都查缉司最讲究的,便是规矩,刘睿影身为省旗,这种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但现在他不但破了规矩,还被人当面指出来。

虽然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可静静一回想大老姜刚才的话,刘睿影就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没奈何,只能点了点头,权当做心里清楚。

汤中松已经吃完了面,手里蹲着碗,正在喝汤。

这么短暂的功夫,他已经和其他吃面的几位食客聊的火热。这般本事令刘睿影佩服不已。

本以为他只擅长勾搭姑娘,没想到只要不是哑巴,他却是都能有话说。

        这般自来熟的本身,刘睿影却是怎么都学不来的,他除非是和要打交道,曾经打过交道的人,才能聊上几句,若是平白把他扔到人堆里,他一定紧闭双唇,只听着别人讲话。

刘睿影默默结了自己的账,伸手从接过老头儿递来的碗。

粗瓷碗足有两个巴掌大,牛肉汤装的很满。

一两面在里面飘荡着,看上去极为孤单。

整个碗中,除了面条外,还有几片切的很薄的青罗卜。经滚水一煮,呈现出半透明之状。透过萝卜片可以看到其下的面条和牛肉汤。

刘睿影把筷子伸入碗里,搅动了几下。牛肉汤本就浑浊,碗也足够大,细细的筷子并不能带来什么改变,索性弃之不用。

他将筷子放回到老头儿的拉板车上,双手捧着碗,像喝粥一般,将牛肉汤与一两面条全部喝进肚中。

果然,那老头儿说的是没错!

一两面刚好是刘睿影现在的食量。

多一分撑,少一分不足。

其实要是单纯吃面,还可以多吃一两。主要是碗里还有牛肉汤,加在一起,刚好就能把胃里的空缺填满。

刘睿影放下碗时,大老姜的面也已经出锅。

五两面。

没有汤。

扎扎实实的堆在碗里,像是一座山。

大老姜接过碗,但立马又放在一旁的案板上。自己熟练的从拉板车里翻找出一个袋子,提出来时,一直在“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

袋子里装着许多瓶瓶罐罐,一打开,刘睿影就闻到了浓郁的香辛味,想必是各种调料。

这些铁罐子的模样都差不多,大老姜仅凭眼力还有手感就能从中选出自己想要的。

足足拿出了五个罐子,这才重新把布袋放回拉板车上。

然后便把这五个罐子全部打开,有两样刘睿影不认识,其余三样分别是“孜然”、“辣椒面”、和“醋”。

大老姜把这五种调料分别倒出少许在面条上,用筷子搅拌均匀后,这才端起碗,放到嘴边,准备吃面。

赤红色的辣椒面,褐色的孜然,乌黑的醋汁,和雪白的面条混合在一起,让人看着极有食欲。

        这也是他不要面汤的原因,拌面加上面汤,汤水泡着料,一口下去面和料都是分开的,等于喝了口满是料的汤,谁能吃得下去?

“卖鱼卖的久了,满身腥气。一般的饭尝不出味道,只能吃些重口的,才有感觉。”

大老姜说道,说完再度一笑。

这次他笑的有些腼腆,没有先前那么自然。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不自然反而就是自然。

至少在大老姜身上的言谈举止,都不能用常理揣度。

笑完之后,他便开始埋头吃面。

一双筷子在大老姜手里,宛如一根棍子。

他用手把抓着,把筷子当铲子用,将面不断的顺着碗沿扒到嘴里。

也没看见怎么嚼,接二连三的囫囵吞下。

暂时没了客人,老头儿从拉板车上抽出自己没抽完的烟,背部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溜墙根儿坐了下来,“啪嗒啪嗒”的抽着。

刘睿影不想再听大老姜吸溜面条所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但酒铺距离这面摊,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与其回去等着他吃完面来取酒,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起码这开面摊的老头儿还有点意思,尤其是手里那根又长又大的烟杆。

想着想着,忽然觉察到大老姜吃面的声音消失不见,扭头一看,他却是从怀里掏出几个糖炒栗子,用后槽牙咬开后,再用手剥掉外壳,露出黄橙橙的栗子肉,丢入口中,就着面一起吃。

“糖炒栗子……”

刘睿影看到后不禁轻声说了出来。

“官爷也爱吃糖炒栗子?”

大老姜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问道。

这次他没有笑。

或许是因为嘴里吃的东西太多,若是笑的话,那些已经被嚼碎的面条和板栗肉,就会掉出来。

不过他不笑,刘睿影反倒是觉得轻松些。

不用根据他的举止来揣测大老姜心里的真实想法,这种麻烦的事情,光是用想的,都会让人头痛……更别提真要这么做了。

“我不爱吃甜的。”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可惜了……”

大老姜剥着板栗继续说道。

“可惜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可惜官爷不吃甜食,少了很多乐趣。”

大老姜回答道。

刘睿影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觉得这几句对话很没有意思……

不吃甜食或许真的会少了很多乐趣,可这种乐趣刘睿影并不想要拥有。

        就像是你跟一个不喜吃辣的人说你不吃辣一点也不过瘾,他也不可能理解。

        一旦定性某种不喜欢吃的,那一定是尝过的,也就不存在可惜一说,爱吃辣的人也有可能不吃酸,爱吃酸的人也不一定爱吃辣。

        百口千味,这是无法强求和达到统一的。

“这里不能吃自己的东西。”

老头儿突然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嘴里、鼻孔里,都在朝外喷射烟雾。

“我只吃几个糖炒栗子。”

大老姜辩解道。

“也不行。”

老头儿说道。

一字一字说的很慢,腔调也极为抑扬顿挫。让人听到耳中,就有股子不可违背的感觉。

“尤其是糖炒栗子!”

老头儿又补了一句。

大老姜却丝毫不收敛,反而笑嘻嘻的继续把糖炒栗子塞到自己的后槽牙中间,咬开剥皮。

地上已经堆积起了不少空壳。

原本干净的街面上,这一堆空壳极为鲜艳,任凭谁走过都得多看两眼。

老头儿见自己说话无用,便也闭上了嘴。

当说话无用的时候,就该抬起屁股,站起身子,试试自己的腿脚。

毕竟这世道上很多人虽然不是聋子,但不知怎么,就是听不见人话。

对于听不见话的“聋子”,其实和猴儿没什么区别。

那些耍把式的,要是想让身边跟着的猴儿听话,就靠着手里的一根鞭子。

不该吃果子时吃了果子,那就会挨打。这么一来二去的,即使听不懂人话的猴儿,也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更不用大老姜这个装聋作哑的人了。

        说多了顶多觉得烦躁,可打在身上的疼痛却是持续的。

老头儿站起来的时候,刘睿影听到他的腰发出了一声脆响。

上了年纪,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就会如此,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许就是太着急了。

但老头儿却不这么想。

他手中的烟杆从掌心悄然滑落。

烟锅磕在地上,其中大半烟丝滚撒出来,仍旧兀自不停的燃烧。

如臂膊长的烟杆,此时成了拐杖,支撑着老头儿的上半身。

韧性极好的竹子,此时也被压的弯曲出一个很大的弧度。

他的腰似是有旧伤。

一只手拄着烟杆,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攥拳不断捶打着。

“只是吃几个糖炒栗子而已,何必这么动气?”

大老姜说道。

但仍旧没有停下来拨壳的手。

老头儿捶打了一阵,终于感觉舒适了不少,慢慢直起了背。

手中的掩盖也在瞬间回弹,重新变得笔直。

刘睿影的直觉告诉他,老头儿没有生气。

而是动了杀心。

这种感觉极为微妙。

先前自己要请客时,就有一点点兆头,但并不明显。

现在则异常的强烈。

吃别处带来的东西,坏了面摊的规矩,生气可以理解。

但要是因此动了杀心,未免太过。

不过这样的老人家,脾气都很古怪。

说不上什么东西触碰了他们敏感脆弱的精神,就会变得这么反复无常起来。

刘睿影并不相信这老头儿真的敢在石碾街上杀人。

可大老姜却微微侧过身,挡住刘睿影的目光,自己则闭起了双眼。

人若是成了瞎子,其他的感官就会强烈的多。正常人闭上眼睛,也是如此。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大风。

吹得石碾街飘零不已。

街面两旁挂着的灯笼,各个摇摇欲坠,还熄灭了不少。

挂在街上的灯笼,都经过特殊设计,一般的风根本吹不灭。

这会儿整个长街上,都骤然黯淡了不少。

刘睿影所在的面摊,刚好是最黑暗之处。

只有煮面的那口大锅下的炉火,还有些微的光亮。

食客们都被这阵邪风吹走了不少。

要么一头钻进巷子里避风,要么就进了有桌有椅的店面。

刘睿影看着那些人,躲风时还不忘记护好手里的吃食,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多。

剑客会用剑,但剑客不一定会做吃的。

剑客做的吃的也一定没有石碾街上的商贩做的好吃。

相同之处就是,剑客也会饿。

刘睿影腰间挂着剑,但并不能代替他肚子里的饭食。

毕竟剑客和其他人最大的差别是,他会用剑,而不是更能挨饿。

但刘睿影再饿也决计不会在手里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因为这种模样,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乞丐。

        吃就要稳稳当当的坐在原地,在一切平静或热闹的环境下慢慢吃,若有了突然的状况,吃食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好吃的东西,也要忍住,或是立即塞到嘴里吃完。

这也是刘睿影的规矩。

所以方才那一碗面他吃的很快,面汤喝完的时候,面也吃了个精光。

微暗的火。

匆忙的人。

刘睿影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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