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沙场经声
“什么?”李放跳了起来:“可看到敌方是何旗号?”
斥候回报道:“天黑看不太清楚, 好像是青色的淮北王旗。”
这下不仅是李放,卓小星亦目瞪口呆。
慕容青莲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并针对他们而来, 这怎么可能?
李放当机立断:“传我命令,全军整好阵形,准备迎战。”
夜色如墨,李放一身青黑色盔甲, 手持银枪, 一马当先,横于阵前。在他身侧, 卓小星一身朱红色战袍,马如骄龙,人如飞凤。两骑并辔而行,在他们的身后,旌旗招展,十万竟陵精锐已布好阵型, 青黑色的方阵彷如钢铁洪流一般缓缓向前推进, 庄严肃穆, 蕴含着一股不可抵御的威势与霸气。
就在这时,前方马蹄之声渐近,地平线之上出现了北梁军的帅旗, 人头攒动, 战马嘶鸣。一身白袍的慕容青莲身骑白马, 出现在战阵的最前方, 在他身后, 淮北王旗迎风飞舞, 辛可、陆瑶姬、韩禹玄俱是一身戎装, 侍立在后,独不见萼绿华。
“竟陵王,我们又见面了,你是不是很意外呢?”慕容青莲抢先开口道。他的脸上犹带一缕戏谑的微笑,显然很是轻松。
李放微微欠身,脸上亦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看来王爷对淮北战事有相当的自信。王爷不怕阴沟里翻船,淮北城当真落入李昶之手吗?”
慕容青莲哈哈一笑:“李昶的实力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比起他,竟陵王你才是我真正的对手。我可是做梦都想着与你完成上次未竟之战。还有,从王爷手中夺回我失去的东西。”他狭长邪凛的双眼落在卓小星的身上,带有几分试探,几分玩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卓小星心生怒火,但是她亦心知此刻并非解决她与慕容青莲之事的最好时机,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呵,你想刺探我的底细吗?不过,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慕容青莲看了一眼李放,接着道:“广陵军北渡淮水,身为西府统帅的竟陵王难道会看着李昶在前方独自建功吗,少不得率军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占占便宜。淮阳城是北梁重要粮仓之一,虽有重兵驻守,可是守将林善前早已老迈,不堪大任。竟陵王勤俭爱民,虽然军中缺粮,却不忍对百姓苛加重税。东南虽然富庶,可是一个子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我若是王爷,少不得也要前来淮阳打秋风……既然竟陵王孤军深入,这么好的机会我又怎么会平白放过?”
卓小星道:“原来你早已猜到我们的目的?”
也对,既然自己能猜到李放的目标,慕容青莲自然也能想到。看来,竟陵军中缺粮已非常严重了,竟然连北梁的探子亦能探知到相关的情报。
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出鞘,直指李放:“来吧,我早就想看看,号称南周战神的竟陵王到底有几分本领。我与你谁才是这个天命之人,谁才是结束这个乱世的王者,谁更有资格站在卓小星的身边?”
李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冰冷得令人心悸胆寒:“那就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两人竟是同时冲向敌阵,李放手中软剑向慕容青莲直刺而去,而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则是划过一个半圆,两件兵器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越的激鸣。
两军将士见主帅已经战在一起,又哪里还需要等待军令,呐喊着朝对方冲杀过去,两股钢铁洪流交织在一起,喊杀之声震天可闻。北梁军虽然人数仅为竟陵军的一半,然而多是骑兵,一冲之下将竟陵军阵形冲散,在战阵中长驱直入。可是竟陵军俱是精锐,很快便重新整好队形,左手持盾,右手明晃晃的长刀横扫过去,不少马腿被断,骑兵被掀翻下马,沦为刀俎上的鱼肉。
瞬间战场上已经鲜血溅地,哀嚎遍野。
这便是战争,最真实的战争。
卓小星没有时间感怀,她在凉州边地亦早已见惯鲜血。她手中折月刀出鞘,与几名北梁大将厮杀在一起。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而她体内一股独属于卓氏将门的热血正逐渐苏醒。
二百年前,她的先祖便是在战场上为卓家获得无上的荣耀,也开启了子孙后代悲怆的宿命。
二十年前,她的父亲亦曾受封为柱国大将军,在战场上将柔然驱逐到塞外。
她既然背负着卓氏的将魂,又怎么可以软弱?
折月刀发出耀眼的刀光,瞬间将一名北梁大将斩落马下。可是很快就有更多的人不断涌上。
……
天色熹微,两军终于鸣金收兵,暂时休战。
北梁军固然骁勇,而竟陵军俱是跟随李放征战多年的精锐,个个悍不畏死。等到天明之时,慕容青莲终于明白,哪怕是拥有天时地利,亦是难以啃下竟陵军这块硬骨头,终于抛下上千具尸体,率领疲乏的将士向北而去。
见到慕容青莲退走,李放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下令将士后撤两里扎营,救治伤员,各营分为两队,一队警戒,另一队休整。
卓小星一宿激战,身心已乏,此时战事稍歇,倒头便睡。等到睡醒之时,在营地中四处也寻不到李放身影,问过守卫,方知李放独自一人离开营地,往先前战场的方向而去。
她心中一动,足下蝶舞如飞,飘然而去。
重回战场,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日光照耀下,她才看清一夜之间,这不足三里见方的土地已彻底沦为血腥的修罗场,战场上处处伏尸,死去的人不论是北梁士兵还是南周士兵,无人不是肢残臂断、浴血而亡。
这时,她听到战场中央隐隐传来一阵诵经之声,似乎在为亡魂超度。
不对,这荒山野岭的,为何会有诵经之声,难道是哪家寺院的和尚刚好路过?
她循声寻去,却见李放一身黑衣,跪坐在尸山血海之中,双目紧闭,那诵经之声竟是从他口中传来。卓小星并不通佛经,不能解经文真意,却仍从字字梵声中听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哀恸,让她几乎泪下。
许久之后,李放终于停下。两人对立无言。
良久,卓小星方道:“想不到王爷还会念经。”
“我有一个师兄,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我自幼是他带大,这些经文都是背熟了的……”李放声音低沉道:“这些士兵都是因为相信我,才会跟随我出征。可是我却没能带他们回家。大战当前,亦暂时无法为他们收埋,只能聊表哀思,希望他们的亡魂能得到安息,通往极乐之地。”
他目光哀恸,神情惆怅,丝毫看不出此人昨夜还是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是率领荆襄军征战八年并赢得赫赫声威的南周竟陵王。
就在这一瞬间,卓小星几乎能触摸到他心底的柔软。
陆三叔曾说,一个人见惯了死亡,心肠就会变得坚硬。就像卓小星自己,在得知父亲与二叔计无咎的死亡之后,亦曾伤痛得不能自已,可是后来随着凉州城破,她以羸弱之身跟着陆三叔、唐四叔带着残存的凉州军民在沙漠中艰难寻找栖身之地。自己常年在生死之境徘徊,也算见惯生离死别,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逐渐变硬了起来。
一时之间,卓小星亦不知如何宽慰他,倒被他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低语道:“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世事纷如潮水,说不定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黄沙中的一具白骨。届时,不知是否有人会记得为我超度……”
李放摇摇头:“卓姑娘是福缘深厚之人,切莫妄自菲薄。”
卓小星:“王爷身肩重任,也切不可颓丧失志。”平心而论,幽州铁骑在平原之上罕有敌手,竟陵军能以步兵为主的十万大军挡住慕容青莲五万骑兵,双方死伤相当,李放仍可称小胜一筹。
“慕容青莲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对手。”李放抬起头,凝视着她道:“卓姑娘,李放有一事相求。”他说着竟然躬身一揖到底,行了个全礼。
卓小星从未见过李放如此郑重,一愣道:“卓小星多次蒙王爷相救于危难之中,王爷但有所求,请直接吩咐便是。”
李放平视前方,双眼看不出情绪:“我想请卓姑娘带领竟陵军主力星夜驰援淮北。”
卓小星一惊:“为什么?那王爷呢?”按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是进军淮阳,缓解东线战事压力。如今虽然未能达成计划,但他们也成功将慕容青莲的大军拖在淮阳,为何要突然改变计划,向淮北进军。
“就在不久前,我收到飞鸽传来的东线军报,萼绿华,苏全兴与萧驰率三十万大军三个方向围困兰陵城。谢之棠想率众突围,却遭遇大败,只能龟缩城中。然而兰陵城墙在之前的攻城战中已经破损,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李昶已经发信向金陵求援,可是金陵路遥,也未必来得及出兵支援,目前能最快赶到淮北战场的南周军队唯有我们这一支。”
卓小星闻言一怔,她未料局势竟然恶化至此。之前她以为李昶既然举兵北上,必然有几分把握,纵然不能取胜,最少也能全身而退,未料竟中了诱敌之策,以至于坐困愁城。一旦李昶兵败,北梁势必乘势南下,直迫金陵。届时就算竟陵王李放再神勇再有谋略,也必将独木难支。
可是就算李放决意率军东进,一解兰陵之围,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领军啊。
“慕容青莲突然出现在淮阳,想必也是想到我可能由此线路出兵支援东线,他所率领的乃是慕容傲的幽州轻骑,机动性极强。一战之下不能取胜,他便鸣金收兵不愿与我死战,亦是因为他原本的目的便是将我们拦截在淮阳一线。”
卓小星顿时明白了过来:“难道王爷是想……”
李放点点头道:“不错,我想过了。从淮阳到淮北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向北为大路,沿途经过不少市镇,或有敌人重兵防范。向南靠近河道,为曲折小道,既无城镇,想必也不会分兵驻守。慕容青莲料我知道兰陵被围困的消息之后必会想办法向东/突围,今晚我便带领部分兵士向南路突进,将慕容青莲主力引开。而卓姑娘则可趁机率主力从北方大路奔袭,一解兰陵之围。”
“可是,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从未统兵打仗,竟陵军又如何会听我指挥?”
“卓姑娘虽为女子,却是卓将军的女儿。竟陵军向来尊崇卓将军,将卓将军视为大周将魂,只要将士知道你是卓将军的女儿,必然俯首听命。”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从未带兵打仗,只是卓姑娘自谦而已。卓姑娘不过见了我书房中的文书,便知略军机。当年凉州城破,慕容傲率军进入凉州城,却发现偌大的城池毫无防守,十万凉州铁骑全部不翼而飞。想必这十万人迄今还在西北的某个地方,仍在卓姑娘掌握之下,以致于慕容傲始终无法彻底经略整个凉州,卓姑娘又怎能说从未统兵呢?”
卓小星惊异得差点浑身麻木,这乃是鸣沙寨最大的秘密,竟然被眼前之人这般随意道出。
李放淡淡一笑,道:“这是李放猜的,看卓姑娘的反应想必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就算如此,王爷身边应不乏可用之人,为何选中我?王爷就如此相信我吗?”两人虽然认识不过两月,但是细算起来,敌对的时候大大多于和好的时候。如今虽然误会消除,卓小星明白或许李放从始至终对自己并无恶意,然而两人的关系尚承担不起如此重托。
李放一叹:“竟陵军虽有冲锋陷阵的猛将,却无可统筹全军的元帅之才。而且他们因为我的缘故,素来对广陵王多有敌意,我恐怕临阵之前,军心生变。而卓姑娘之前曾劝我北伐,想必卓姑娘也不愿这天下将来落入慕容氏之手。我相信卓姑娘,便如同相信我自己。”他目光明澈,眼神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卓小星还是摇头道:“不可,慕容青莲雄兵数万,身边更有无数高手。就算王爷武功高强,以身为饵,也难说全身而退,王爷身上担负竟陵万民的福祉,又怎可以身涉险?”
况且李昶兵败只能怪他自己冒进,只要李放退兵固守襄阳,南周也不至于遽然败退。
李放道:“李昶败则广陵失,广陵失则金陵危。金陵若然不存,整个南周都将沦为北梁的领地。区区襄阳之地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我既然做下如此选择,自然早已有所觉悟,只望卓姑娘……”
他的话中竟隐隐包含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意,卓小星无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打断道:“不如由我分兵引开慕容青莲。就算兵败被俘,想必他也不至于立刻就杀我。”
李放却轻轻一笑:“我既然将你救了出来,又怎么可能再亲手将你推回危险之地。”
他的笑容轻柔温暖,如春天的和风吹拂在脸上,卓小星却感觉到一阵莫名心痛,身体不由控制地一阵颤抖:“可是——”
“卓家已经为大周,为李家牺牲太多了。卓姑娘就算以德报怨,李放也不敢领受。卓姑娘,你难道忘了你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卓小星只觉得一盆凉水瞬间从头泼到脚下,直凉到心底最深之处,可是一行最热的泪水却不自禁地缓缓流下。
这人啊……
分明是不愿意她涉入险地,可是偏要在此时提醒她,他们李周王室对她父亲身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实在不必为他如此。可是他却不知,他越是这么说,自己越是为他心痛。
他心中装着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装着对他何其不公的南周朝廷,还一心挂念着不过是见过一面的故人之女的安全,却唯独没有一个角落想着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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