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袖手旁观计谋成(二合一)
薛衣媚将证据用炭笔写在那块衣料上,趁着夜色深深、寂寥无人,将衣料塞在了窗外的墙缝里。
长秋宫无人修缮,宫殿外墙的石灰纷纷脱落,露出里面的大青砖来。
建宫之初,墙砖缝隙之间都用米粥加了秘制粉子来黏合,天长日久,风一吹、雨一打,那粉子就化没了。
如今这个长秋宫,到处千疮百孔,像一个长了无数孔洞的莲蓬。
薛衣媚塞好证据,又从地下捧起一把黄土,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吐沫,借着这点湿润把土壤黏在墙砖缝隙之间。
堵住了那证据的影子,却又不完全封死。
反正来这里听墙角的只有那一个人,旁人青天白日的从这里走过,都等闲不会看一眼这窗棂旁的墙壁。
她不担心被别人拿走。
等到晚间,那人再来,一手攀住这墙壁,一手撑在窗棂下,瞬间就能发现这里多了什么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呼了口气,倚在墙上看天。
她的床榻在屋子最里面,晒不到太阳也看不到天。
乌云薄薄,遮住了清幽的月影,这天幕也黑暗下来。
想来明日会下雨,那人可能不会前来了。
她按捺住心底悸动,将手中的黄泥一点一点剔除。
再忍一阵子,再忍一阵子,明天再去给蒋贵人刷一刷恭桶。
日后,她定要寻个机会把蒋贵人推到茅坑里去,让她也试试满身污秽、洗都洗不干净的下场。
…………
次日果然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雨意不大但却凉寒。
旖霞阁里收起了夏衣,纷纷换上秋日衣裳。
因为忙着清点库房里的各类绸缎和皮袄,知夏忙得不可开交,便没有前去长秋宫听墙角。
薛衣媚急得够呛,黄泥快被秋雨打净了,她又如法炮制,黏上了好些泥土,一天里吐唾沫太多,嘴里干燥,长了好几个燎泡。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了。
这一天一夜怎么这么漫长,漫长的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像永夜的黑暗。
满身的臭味缠着她,快要将她逼得窒息了。
更不用说,如今天气寒冷,她没有棉衣棉被,骨头缝里都露着秋风森森……
旁边宫室的虞美人又开始唱戏,幽幽道:“那书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不过一墙之隔,这声音忽高忽低、忽轻忽重。
薛衣媚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她狠狠一闭眼,想抛去耳边尖细诡异的戏腔。
这是《牡丹亭》中杜丽娘初见柳梦梅的话。
她以前在宫中教坊司学唱戏,这一段唱了千百遍。
她第一次见到皇上,脑海里浮现的也是这话,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鼻翼微酸,薛衣媚想起过往种种繁华,竟如同黄粱一梦。
那些繁华靡丽、金堂玉马,她真的曾经拥有过么?
这个讨人厌的虞美人,每日唱来唱去,脑子坏了,嗓子却不坏,总让薛衣媚忍不住去听,又忍不住去回忆。
越是回忆,就越是痛苦。
回忆里华服加身、珠环翠绕,现实却瘦骨嶙嶙,遍身污秽。
长久的对比着,一个人不死也疯了。
………………
是日,太阳终于出来了。秋老虎的劲头不小,灼热的金光烤着大地,把长秋宫浸着雨的青石砖都烘得暖洋洋起来。
知夏在夜色里悄悄潜入,她发现墙边鼓起一块,用手指头一点一点的把沾墙的黄泥抠了下来。
因怕弄出动静,她用手指头轻轻的抠着,又把头上簪子拿下来疏通泥块。
很快,那写满字迹的衣料就露了出来。
知夏咧嘴,无声的笑了。
娘娘神机妙算,薛宝林果然受不住蒋贵人的折磨,这么快就把诱饵抛出来了。
说起来,让薛宝林刷恭桶的主意还是她出的呢。
早些年她刚刚入宫,得罪了管事的姑姑,也被吩咐着刷洗过恭桶。
薛宝林刷的是蒋贵人这样主子的恭桶,虽然骚臭但还不算太肮脏,而她那时候年幼,刷洗的确是宫里那些老宫人们的恭桶,相比起主子来说,那恭桶本身就肮脏破烂,再被人一用,就更加污浊破败了。
好几次,她提着恭桶,沾了满身的脏臭之物。
知夏眉头一皱,旋即又轻轻松开。
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现在的她是旖霞阁昭仪娘娘的大宫女,谁人见了不尊称一声知夏姑姑,就是去雍和宫行走传令,那些年纪老的太监们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吃了那样的苦楚,方知道如今体面生活的可贵。
薛宝林只有狠狠跌落到尘埃里去,才能意识到娘娘援手的可贵。
踩着夜色灯影,知夏把证据交给了方景颐。
方景颐就着一盏烛火,仔细看过一遍,让冒绿放到了内室的红漆折枝花卉纹箱笼里。
薛衣媚写的那样爽快,她自然也会给出一个对应的前程。
她们之间的这次交易,本来就不对等。
薛衣媚在下面,仰着脖子看天;方景颐端坐莲台,垂着眸子看地,地下芸芸众生,不一定非要选个薛衣媚。
因此,只有薛衣媚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她才会伸手将其拉上云天来。
这衣料虽小,消息却多。
婉妃吩咐薛衣媚做过的恶事很多,她挑拣了最主要的几样写了上去。
一是伙同淑妃一起害死怀孕的姬芳仪,顺便把金常在推出去做了替死鬼;二是私自换了大公主的棉衣,栽赃给了管宫的淑妃;三是与蒨充仪合谋,让李婕妤以性命为铒陷害淑妃;四是暗地里派遣宫人折磨过冷宫的淑妃……
别看薛衣媚已经身在冷宫,但婉妃的行事作风和人手秘密她都已经摸透了,有时候即便一无所知,顺着几缕痕迹也能揪出婉妃的身影来。
她做久了婉妃手中的狗,对旧主人的气息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方景颐吹灭烛台灯火,对薛衣媚的“投诚”十分满意。
婉妃罪行的“饕餮盛宴”,果然也是冷菜热菜齐全,一点都不比淑妃少。
薛衣媚深陷冷宫,如今林贵人领着婉妃命令而去,恐怕她已经命不久矣了。
从断头台上,刽子手的铡刀下救出一个人头来,生死不过一瞬,但对于个人而言却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
薛衣媚被驱赶着去玉液池浣衣的那天早晨,她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不祥,于是死死抱住廊柱不肯跟随来人前去。
这唤她的嬷嬷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分明不是内皇城里的嬷嬷。
这哪里什么嬷嬷,这是来要她命的刽子手。
她没了利用价值,手里又握着那么些把柄,婉妃就要她死。
她偏不去死,她要等那人来救她。
僵持了一上午,薛衣媚被推搡的鬓发散落,衣衫撕裂,终于等到了内皇城的传旨。
三皇子最近喜欢听人唱童谣,旖霞阁的宫人们搜肠刮肚也不会几首童谣,他急得哇哇大哭,只有听到昭仪唱童谣哄他才安静下来。
皇上心疼昭仪娘娘,便准备找李婕妤去给三皇子唱曲安神,但李婕妤嗓子已毁,让她去唱歌那就更是吓得三皇子睡不着觉了。皇上嫌弃的屏退了李婕妤,忽而想到了早已打入冷宫的薛衣媚,便吩咐雍和宫的小太监赶快去把薛宝林接过来唱曲子。
薛衣媚听到小太监的传旨,恍然大悟,原来是嘉昭仪出手了。
那人正是嘉昭仪派来的。
嘉昭仪入宫那么久,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不出彩也不明艳,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只存在于脑海印象里的人,不声不响的坐稳了后宫宠妃的位子。
这份能忍的心性,让她吃惊又佩服。
她一身的狼狈,面上全是脏兮兮的尘土,先在旖霞阁倒座房里洗漱过,才跟着指路的宫女出来。
但不得进内室,只能隔着黄花梨槅扇给三皇子唱曲儿。
一连来往了三四天,皇帝有时也过来,听见她唱曲子,心中颇有怀念,便把她迁出了冷宫,搬到附近的玉梨轩住。又把她的位份升到了从六品美人,以示赦免罪过之意。
薛美人堂而皇之的走出了长秋宫,让六宫里好一阵惊讶。
尤其是瑰延宫的婉妃,她闻言气得胸中郁结,三天都没吃下饭去。
这么大个活人落到嘉昭仪手里,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诡事,她的底相当于被人全掀了,她如何与杜蘅芜联手跟嘉昭仪斗法!
气煞人也。
婉妃眼眸流转,冷如霜雪,转瞬间又生起八万六千个害人的心思来。
………………
薛衣媚成了旖霞阁的常客,方景颐却有意晾着她不见。
直到薛衣媚再三向知夏等人垂问,言语间颇有殷勤之意,方景颐才迟迟的召见了她,亦不过是寻常的问候和安慰,倒叫薛衣媚摸不着头脑。
这云淡风轻的架势,看来嘉昭仪对她的投诚还不够重视。
万一她丢弃了自己,那自己又要陷入婉妃的魔爪中去了。
薛衣媚诚惶诚恐,每日来往间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渐渐收敛了锋芒和锐气,像是被剪去指甲的猛兽,匍匐着受人命令。
日复一日的吊着心神,薛衣媚终于被驯服了,方景颐才敢用她做事。
但明面上,她对待薛衣媚仍然冷冷淡淡,后宫众人看了倒也不明所以起来。
嘉昭仪对薛美人,到底是有意相救还是无意伸手,分不清。
实际上,虽收服了薛美人,方景颐却并不多么愿意看到她。
一看到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方景颐就不免想起无辜惨死的金常在。
心里不由的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承平七年的这个时候,金常在时常来找她,或是刺绣,或是读书,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两人一盏清茶,一盘点心,这悠悠岁月就过去了。
当时位卑言轻,眼睁睁看着金常在被人害死,如今转头去看,难免自责之心。
倘若自己能察觉到薛美人的异常,倘若自己早一点洞察婉妃等人的谋算……
假设来假设去,有万千条活路可选,但金常在走上的却只能是一条死路。
婉妃、淑妃两个刽子手的大刀一起一落,花一般的金常在香消玉殒就是定局。
这后宫里,就连皇后对上婉妃和淑妃都只能折戟沉沙,还有谁可与之争锋。
她那些假设和倘若,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可笑荒唐行径罢了。
正想着想着,知夏端了一盘子的菠萝蜜进来,甜滋滋的,满室清香。
“娘娘,中元节快到了,甜食房抢先给咱们送来了好些菠萝蜜呢!”
冒绿正要点一支桂花香熏熏屋子,闻见这香味,遂把线香又收进了盒子里,笑盈盈道:“娘娘在家爱吃果子,菠萝蜜自然也不放过,来了宫里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菠萝蜜呢。”
方景颐点点头,惆怅道:“中元快到了,年年岁岁,凭吊亡人,到底还能留下一丝慰藉。”
她信手捡了一个菠萝蜜,拿在手里把玩。
蜜色的果肉下是一颗坚硬而大的果核,她咬了几口,把果核扔到青瓷盘子里。
“留一盘子,其余你们几个分了吧。”
再甜的果子也添不透心里的伤痕。
方景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依旧有些怅怅:“过几日西苑要做法事,放河灯,还有一番热闹。宫里虽说不准私设灵堂,不准私自凭吊先人,但借着西苑放灯,总有人暗地里悼念一番,这无人计较的。”
冒绿把线香盒子塞进抽屉,碎步行来,“娘娘也准备去看看热闹么?”
“本宫就不去了,人多眼杂,总有事端,留在这里看着麟儿也好。左右在这旖霞阁住不了几天了,本宫再留恋一阵子。”
方景颐起身四顾,日光照进内室,淡淡的灰尘漂浮在半空里,旖霞阁的一切都静谧安好。
这是她住了将近三年的地方。
旖霞阁见证了她从七品才人到二品昭仪,还有了自己的孩儿,它像一个无声的长辈,在为自己遮风挡雨。
在她生孩子前,皇帝就觉得这里太小,离雍和宫又太远,总想着给她迁宫。东西十二宫人流复杂,她执意生完孩子再迁宫,如今皇上已经着人修缮好了一座宫殿,她就要奉旨搬迁了。
心里有些舍不得。
一草一木,都生出了几分感情。
在熟悉的地方,人总是活得自在,如鱼得水,一去了陌生的天地,不知将有几多风雨涌面而来,心里空荡荡的也是常理。
知夏打水过来净手,闻言道:“娘娘,西苑放河灯可好看了,您不去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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