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矢志不渝
小医馆里，排队的人一个个地离去，转眼又到了日暮时分。老郎中从诊室里走了出来，他脱下了白色的围兜，疲惫地坐下来倒了一盏茶。
终于又忙完了一天。
他忽想起什么事，放下茶盏转身对坐在对面的姜郎中说：“昨天有个姑娘来找你，说她是你的旧相识，而且长得还很漂亮。”
闻言，姜郎中回眸，半张脸在日暮下勾画出俊美的轮廓，目光清和。他声音温煦，如同这黄昏的柔和日光：
“既是旧相识，那她可说了她的名字？”
“嗯，说了，她好像是叫——”老郎中皱眉苦思冥想：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哎，他这记性，事情一多总是容易忘事。
“哦对了！”他忽尔眼睛一亮，终于想了起来：“那姑娘说，她叫舒，舒雅雅。”
“舒雅雅？”姜郎中诧异，睫毛一垂，表情好似有些失望：“我不认识什么舒雅雅。”
说完，他慢整衣襟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将案上的笔墨一一收好。
“不过我有一点觉得奇怪，”看着他的身影，老郎中不解地问道：“姜郎中，你真的是我们鸥歌岛人氏吗？我们鸥歌岛历来偏僻穷苦，但我总觉得你这身气度，倒像是从豪门世家里出来的。”
“我当然是这里人。”他镇定地回答，将净澈的目光掩在光影里：
“我家，原先在鸥歌岛的东边，只是我少时被一个贵人提携，做了他几年的门中客，因此才学到一些技艺傍身。”
“哦？还有这事？”老郎中有些好奇：“那贵人又是哪里人？若你能在外头过得不错，又何必回来这鸥歌岛？”
“在哪不都一样吗？”他淡淡一笑，恬然自若：“我在外头的事做完了，终究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他将手里面的方子一张张地叠好，那一双手秀窄修长，白皙干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手小指的骨节处有一道极淡的疤痕。他将医馆的前台收拾好，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斗笠，回头礼貌地对老郎中说：“我先走了。”
“好。”老郎中点了头，反手敲背舒展一番，准备去做晚饭。姜郎中从医馆里推帘而出，西边的天空霞光晚照，村里的炊烟又升起来，集市巷陌传来几声犬吠，乡间的一切安详而美好。
他将斗笠戴起，那宽大的帽檐向下垂，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从容地迈步，背对着斜阳，径直往东边的小路去，丝毫没有注意离他不远处的墙后面，有一个素衣女子，一直都在盯着他看。
苏湮颜在医馆附近守了一天，眼下终于看到他出来了。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心上一动，几乎都要看痴了。
他还是一点没变，只是不再端着架子。眼下，他放弃了从前的姓名，似乎也抛下了一切身外的枷锁，行路间，他的步伐很是轻盈，好似再没有什么可以绊住脚。
苏湮颜在后头一路尾随，但也不敢跟太紧，生怕被发现了。或许这个时刻，她大可以冲上去拉住他，将她所有的思念与愧疚都说给他听，但她又不敢，唯恐听到什么她不想听的答案。
晚饭点的乡间小道，不远处有牧童牵着一头小牛归家。伴着晚霞，行人与小牛打了个照面，却见他微微一笑，靠边主动给小牛让路，动作随和友善。
她紧随其后，看见那牛又向着自己迎面而来。牛眼睛亮晶晶，闪着憨厚的光，她见之登时心头一暖。
万物可爱，若是没有争斗，世上的一切原就那般简单美好。
她一路跟着，又见他来到一家小店门口停住。
见他停步，她便立刻隐蔽于一棵树后，远远地听到他跟那店家交谈了几句。
多的话她也没听到，唯独只见到他笑吟吟地接过店家手里递来的点心，温和地道一句：“这个梨香爱吃。”
听到这话，她心下一阵绞痛，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不敢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这话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吐字那样清晰，语气那样温柔，他当真对那个叫梨香的姑娘这么上心吗？他真的变了。
提着一方油纸包裹的点心，他徒步走入前方的林子里。
当他那素履布衣的身影，穿入那一片含苞待放的桃花林，娇美的花间映着绰约的人影。此刻的他，再不似云上峰的那个仙气凛然的青年峰主，也不似琼楼玉宇内叱咤风云的的仙界掌门，他沾染了人间烟火，爱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从前的一切被他弃在海湖里了。
她心下一痛，不知不觉已然停住了脚。她自知羞愧，便不敢再跟，而是转身回了那店铺，不甘心地询问那店铺老板：
“店家，方才那人在你这儿买了什么？”
那店铺老板正在收拾店铺，抬头被她那凶悍的表情吓到了，恍然地答道：“就，就买了一斤鱼干。”
“鱼干？”
她皱眉，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这梨香姑娘难道就爱吃这个？诧怪之下，遂又问：“那你可知道这梨香姑娘年岁几何？家住哪里？父母兄弟又有几口？”
“啊？”店家被问懵了，他诧异地看着她，“我们村，只有菊香，丁香，还没有叫梨香的姑娘。”
“那方才，”她轻咬银牙，表情微嗔：“方才那人口中，怎么会突然念叨出一个梨香？”
“那你得去问他啊！”那店家急了，“我只管卖东西，如何知道别人的事？”
店家只是随意扫了她一眼，却因手头正忙无暇顾她，态度似乎很不耐烦：“我这两日忙得很，明日去诸神塔摆摊做生意，哪有空管什么梨儿、桃儿、臭不臭香不香的......”说完，便又俯下身去，将铺上摆着的肉干糕点，全部收入准备好的扁担箩筐。
*
话说，鸥歌不过是一个留文小岛，这岛地处偏僻，土地贫瘠，不太适合农户耕种，因此当地人并不富裕。
然而，即便不富裕，岛上却有一座相当壮观的神塔，名为海天诸神塔，每隔五十年，这处便会格外受人瞩目，因为留文最高的祭坛长司将会在这里，占卜出下一个五十年的预言。
而过了今晚，明日就是三月初五。相传三月初五这个日子，是神女峘央下界的入世之日，而今年的年庚，恰好又是新历四千三百二十三年，因此，明日便是那五十年一度的占卜天机之日。
鸥歌岛的商贩们绝对不会错过明日这个重要的日子。鸥歌岛向来荒僻，用整整五十年的时间来换一天的繁荣。明日，所有向往神学的百姓都会齐聚于海天诸神塔，彼时，鸥歌岛的街道会人山人海，镇上的客栈会被订满，甚至还会从外地到来不少的富豪名流。
真巧，一晃竟五十年过去了，再来此地时竟然又遇到了这入世佳节，冥冥之中上天是否真有旨意？
余生还等得起几个五十年？葱茏岁月，如同烟花一般乍现，绚烂过，再坠落，只为庆祝这盛世千年。
青笠素衣的青年走入竹径，手中提着一方油纸包裹的鱼干，单手推开院门，缓步走进了这方小院。
“梨香——”
他刚摘下斗笠，便呼唤起这个名字。
他坐在到院里的竹椅上，将手中的油纸包裹放在台子上打开，一只三色花大猫便迅速窜到他的膝上，“喵呜喵呜”地朝他撒娇，乞求食物。
这只三色花猫虽还没成年，却已经有了发福的趋势，这全都得益于主人的溺爱投喂。
在它的脖子上，有一块白毛一直延伸到肚皮。在它的脑袋、背部和尾巴上，有着玳瑁色的花纹，因是只母猫，且又是在一棵梨树下捡到的，所以起名为梨香。
他一手怀抱着小猫，一手拿起一块鱼干喂它。
梨香吃得欢快极了，满足发出的“呜呜”声，吃完一尾鱼干，还意犹未尽地舔舔主人的手指，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很是粘人。
他抚着它软绒绒的皮毛，清潭似的眼睛里满是宠溺。自从他在冬日里救下这小猫，这猫儿便一直黏着他，平日在这院子里爬树捉鸟无恶不作，性子却又极善谄媚，动不动就撒娇地叫唤两声，尤其喜欢蹭人，天一冷甚至还会半夜钻被窝，使他这清苦的归隐生活，平添了好些生趣。
“梨香，”他摸摸它的脑袋，双手架着它的前肢，将它整只猫提起来。
他微笑着看着它那双漂亮的眼睛，温声道：“明日是五十年一度的入世节，我去一趟海天诸神塔，去时给你备好一整天的吃食，回来可能有点晚，你乖乖在家等我。”
“喵呜。”
梨香娇声叫了一声，像是同意了。
*
时间到了第二日，清早的空气清明澄净，霞光初现之时，晨露还未消去，他于这个时刻出了院门，一身浅青色的布衣干净简朴，又利落地系上一顶轻纱斗笠，气质明澈，如同这晨曦的天空。
他锁好院门，关照了梨香最后一眼，便踏着轻快的步子，出了这水声淙淙的溪谷。
海天诛神塔距离这里有点远，足有半日的脚程。
随着晨雾散去，暖阳在天空高照，气温逐渐上升，步行于阳光下的行人未免会生出薄汗。然而，去往海天诛神塔的路却更像一种朝圣，所有折服于命运的人都会亲自踏上征途，并为此甘之如饴。
日中的时候，距离海天诸神塔的不远处的街市已经聚满了人，路边的商贩将摊位摆在树荫下，开始议论起今年的预言。
“也不知道下一个五十年会发生什么事，只希望不要再打仗了。现在，仙魔两界都很重视今年的预言，听说除了振德长司，这几日我们岛上还来了一位大人物！”
“哦？哪位大人物？”对面的店家好奇地问道。
“据说，是万观天神主！”
“真的吗？！”那商贩激动地眼睛一亮。
他们说着，路过的那个带着斗笠的男子，闻言竟是直接停住了脚步。
由于面纱挡住了脸，那商贩看不见他的表情，还以为他要买东西，遂而热情地招呼道：“客官，你要来点什么？我们店里，酒水，小吃，什么都有！”
那男子愣了片刻，侧过身，从袖里掏出几枚铜钱，清然道：
“要一盏茶，多谢了。”
*
海天诸神塔，矗立于鸥歌岛的海岸边，侧前方有一尊高耸的神女石像，雕像面朝着广阔的海湖，神女峘央眼神悲悯，像是正在遥望苦海。
神塔高十九层，屹立于在神像的右侧，与神女像两两对望。在神塔的最顶层，一个白衫红裙女子正倚着栏杆，临风而立。她乌黑的云发梳成一个灵蛇髻，花钿斜插，妆容清丽而简朴。
她靠着栏杆，几只振翅的海鸥忽从她的身旁携风掠过。而她俯身看向下看去，这神塔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将这处庙宇福地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振德长司身着祭祀礼服，带着几个随使，从楼阁中走出，来到了栏杆前。他站到她的身旁，恭谦地请示道：
“神主，时辰到了。我要起坛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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