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客路(二)
用过了晚饭,几人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任舟也不例外。
一回到房间,他便慢慢踱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下了,甚至连灯都没点。
躺下的时候,伴着悠长的吐气,由他的喉间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唔鸣。
他实在累极了。
一个疲惫的人才会懂得珍惜休息的机会,正像是被困沙漠中的人会尤其珍视淡水一样。
他先是双眼无神地直视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然后眼皮便不受控制地越挨越紧、越挨越紧,最终完全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忽然响起了一慢两快的梆子声。这种声音飘飘摇摇地飞到二楼、再透过窗户传入任舟的耳中时已不算太大,却已足够将任舟惊醒了。
乍醒的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不忙起身,而是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忽然问道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但是,那种味道来得突兀,消失得也蹊跷,前一刻还清晰可辨,可后一刻便已无影无踪了。无论任舟嗅得多么用力也一无所获,仅能闻见枕头上那种夹杂着头油的皂角味道。
这种味道显然不那么令他愉快,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
他先是晃晃悠悠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点。屋外新鲜、干燥又寒冷的风拍在他的脸上,也将他所剩不多的睡意尽数吹散了。
他向着外边望了望,又左右看了看。
一切如常。
这令他不由怀疑先前的一切是否只是由心而生的幻想,又或是某种因结束得仓促而显得格外真实的梦境?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最终坐在了桌子跟前。
现在当然不是一个起床的好时机,他实在应该再躺回床上去睡觉的。
但是,那种怪异的味道却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所以他也就再难入睡了。
茫然地盯着面前那点豆大的灯火看了一会之后,他最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丝巾,擦拭起了平日悬在他腰间的那把长剑。
他擦得聚精会神,动作认真、仔细而不乏温柔,就像是在侍奉着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那样一丝不苟。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确实是的。
可惜,没过多久,一阵缓慢而轻微的敲门声便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拿着丝巾的右手悬在了半空,略有些犹豫地往门那边瞧了一眼,最后还是站起了身。
他原本不想理会,因为在敲门声响起以前,他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从唐象瑶的房间传来的脚步声、一直到他的门口才停下。
但他又不得不理会,其中的原因正跟他不想理会的原因一样。
人的想法总是复杂得很。
“你还没休息么?”唐象瑶轻咳了一声,理了理鬓角那缕本就规整之极的长发。
任舟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明显得很了——任舟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
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的唐象瑶面颊微红,又咳嗽了一声,接着问道:“出去逛一逛吧?”
“现在?”任舟有些诧异。
现在不是个起床的好时机,更不是个闲逛的好机会。
但唐象瑶却点了点头:“一想到张一尘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窥伺,我便睡不着了,索性出去走走。”
任舟没有再问,也没有拒绝。
他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起码不总是。
更深夜半,原本就不算热闹的街道此时因冷清而显得更加空旷,两条因娴静的月光而拖得修长的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慢总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优待,只有那些不必追赶的人才享受得到。
他们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但此时却也有幸享受片刻,所以他们的表情看起来轻松而愉快。
当然,这种难得的享受或许并非是他们露出这种表情的唯一原因——这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说得清楚了。
“你为什么要时时带着这把剑呢?”唐象瑶瞥了一眼任舟的腰间,“刚才还要特意去拿一趟,好像生怕被人拿走一样。”
任舟随口答道:“当然是因为它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哦?他人所赠?”
任舟点了点头。
“定情信物?”
任舟扭过头看了唐象瑶一眼。
仿佛是被看穿心事一样,唐象瑶的脸又红了一下,眼睛却定定地回看着他。
“不是。”任舟扭回头,轻轻摇了摇,“只是一位老朋友送给我的而已。”
唐象瑶松了一口气,又像是不肯放心一样接着追问道:“什么样的老朋友?”
“这是个乏味的故事,上一个要听我讲这件事的人,还没听到一半就已经鼾声大作了。”任舟耸了耸肩,“你真的想听么?”
“现在总归也没什么事。”
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极了,任舟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所以只好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我有个朋友,你应该知道,叫做老杨,就是京城里开羊汤馆的那一位。”
唐象瑶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这把剑原本是他的——这样说也不大准确,应当是他打来送给他儿子的。剑名‘骐骥’,也就是他期望他儿子能像是曹休一样、成为他杨家的千里马。可惜,事与愿违,他的儿子还没来及成名、甚至还没来得及学成武艺,便死在了山贼手里。”
“啊?”唐象瑶露出了兼有惋惜和惊诧的神色,“怎么会这样?”
“我们年少时——”任舟摸了摸鼻子,顿了顿,“——这么说好像我已老了一样,还是说小时候吧——同住在一处毗邻着天道谷的小村里,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便一齐入谷拜师。起初很是顺利,他天资聪颖、又肯用功,武功进境远胜于我。可惜,好景不长,住了一年有余之后,他便被逐出谷了。”
唐象瑶一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莫非他犯了什么忌讳?”
任舟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是因为我师父认为他勤奋有余而恬淡不足,与我派武学中‘冲虚守静’的要旨大相径庭,纵使一时有所进展,可最终难免成就平平,更有走火入魔之虞,倒不如另寻他途。”
“这……这也没有‘逐出’那么严重吧?”
“起初当然是没有的。”任舟苦笑了一下,“所以他并不愿意就此离开,而我师父也没有强求,只不过在传授他武诀心法时有意隐去了一些精深的法门,改而以那些粗浅的功夫替代。在我师父看来,这或许是出于爱护之意,但在他看来却不啻于刻意刁难,尤其是在与我所学的东西两相对照以后,他更是怒不可遏。”
唐象瑶有些明悟了:“所以你师父其实无意赶走他,但在他看来却是容不下他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郢书燕说,很多时候令我们苦恼的并非是事件本身,而是因之生出的联想——譬如瞧见碗里有苍蝇,哪怕它完整无缺地呆在那,也不得不令你生出某种怀疑,那就是你先前是否已在不经意间吃过了不少。”
“他就因此而生出了这种怀疑?”
任舟略带无奈地点了点头:“负气之下,他当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最终一意孤行地离开了。”
“那他去哪了?”
“没人知道——起码当时是没人知道的,连我也不清楚。他只是立誓要遍寻名师,精修武艺,却也没告诉我去哪。”任舟颇为怅惘地叹了口气,“我其时以为他会先回村子,便也没有阻拦。现在想来,以他的性格,又怎么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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