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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岳阳一夜(一)


  在任舟到过的所有城镇里,岳阳并非其中最大的,却一定是最特别的。

  这种特别并非来源于其丰富而悠久的历史所带来的文化上的厚重感——起码不全是。

  令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那些人,那些挟刀带剑、气势昂然的武夫们。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由这些武夫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如有实质的肃杀之气。

  杀气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升腾、凝集、郁结,最终几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把整个巴陵郡都包含在其中。

  这种由无数人身上散发出来、又在空气中交织混合而形成的杀气所带给人的压迫,若非亲身在其中感受过,是绝对想象不出的。

  夕阳将沉,暮霭依稀。

  或许是这样的景象更加剧了气氛中的凝重,所以任舟刚到城门外就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异样。

  “好像不太对。”

  感受到这种异常的穆师泉抿了抿嘴,一改先前恬静自如的神态,面色严肃了不少,连带着说话的音调也刻意压低了。

  至于刘佩琼,干脆是躲在车厢里一言不发了,连面也不露。

  “正常,项将军手底下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要是没这种感觉,才是怪事。”

  说着话,任舟接过穆师泉手里的缰绳,轻轻地抖了一下。

  他并非是因为仁心过盛才不肯用力,而是希望马车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进,以免急促的马蹄声惊扰到旁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即使他已足够小心,可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响仍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穆师泉不自觉地挺了挺腰,眼睛也平视着前方。

  这种动作无疑令他更紧张了。

  好在,没有走多久,任舟便一扯缰绳,把马车停在了一个客栈的门口。

  比起钱记客栈,这座客栈当然是气派得多了,这种气派不仅体现在规模上,更体现在了装饰上。

  就连大门外的拴马桩,都是以大理石制成,上边还刻着各样精致的图案。

  “爷,您来啦。”候在门口的伙计赶忙迎上来,满面笑意,手里还抱着块木墩,“两位爷是打尖是住店?”

  “住店,两间房。”任舟随口答了一句,没等伙计把木墩放下,便一跃下了马车,又回身把车厢的帘子掀开了。

  “那真是巧了,正有最后两间给您预备着。”伙计见状,把木墩放到车辕下,起身后顺手接过了任舟手里的缰绳,然后回过头叫道:“上房两间。”

  上房的意思有很多,比如昂贵的价格,比如舒适的环境,再比如周道的服务。

  任舟并非是一个贪图奢华的人,他一向很能吃苦,哪怕是在百花苑里和十几个人挤大通铺,他也安之若素。

  但是,偶尔能有享受的机会时,他也不会拒绝。

  所以,当另一名伙计殷勤地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把他们三个人往楼上引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惬意。

  当他看到房中那张巨大的床之后,他笑得也就更开心了。

  仅仅是看上一眼,他就几乎能猜出来这张床该有多么柔软、多么舒适。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上去,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但是,还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正在他兴发感慨的时候,刘佩琼以一种与她的伤势完全不符的速度冲了过去,然后张开双臂、扑倒在床上。

  看着已经陷进床垫里的刘佩琼,任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陷进了某种无底的深渊。

  就如同是在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了一碟刚出锅的包子,可那个人还没来得及拿,就被别人抢了先。而且,抢走包子的人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在他面前吃了起来,毫不吝于分享自己的幸福。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残忍呢?

  有,那就是让吃包子的人一边大肆咀啖,一边还要吧唧着嘴。

  刘佩琼虽然没有吧唧嘴,可她却不断扭动着,以期找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这种动作当然非常不雅观,可刘佩琼却好像一点也没发觉。

  这是否能说明,在她的心中,已不把任舟当做外人了?

  亦或者说,她认为任舟先前为她换药的时候已有过肌肤相接,相形而言,这个动作也不算出格?

  出于非礼勿视,任舟默默地转过了身。

  他不清楚刘佩琼的想法,也从没有想要去问过。

  他当然不是木头。

  他能轻易捕捉任何一丝杀气,也能看出对手出招之前的细微肌肉变化。

  拥有这样的能力,也就说明他的感知比别人都要强得多。

  所以,他当然感觉得出来,刘佩琼对他的感情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尤其是在竹山县的那一晚之后,这种变化就更加明显了,甚至连穆师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任舟却好像不为所动。

  或许,他现在恨不得自己是一块木头。

  “诶。”

  对于任舟的逃避,刘佩琼也能感受得到,所以她在好奇之外,也很不满。

  可是,她却无法把这种好奇或者不满直白地表示出来,所以她就更生气了——既气任舟,也气自己。

  听到呼唤的任舟一回头,就看见了刘佩琼那种气鼓鼓的表情。

  他当然能猜得到刘佩琼的气从何来。

  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乔痴妆呆,微笑着问:“怎么了?”

  “没怎么,饿了。”刘佩琼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下去吃饭。”

  “好。”

  任舟应了一声,回身就要开门,却被刘佩琼拦住了。

  “我背上痛得很,走不动。”

  实际上,早在几天之前的竹山县里,刘佩琼背上的伤口就好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中了谭鸩的毒,却于外伤无碍。

  但这并不妨碍刘佩琼以此为借口。

  “这都快半个月了……”

  “嘶——”

  听出来任舟的话里有推脱之意,不等他说完,刘佩琼赌气似地一撑,却好像因为用力过猛而牵动了伤口,不由地轻哼了一下,连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任舟只好就范。

  穆师泉正站在他们的房门口,瞧见两人出来之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笑什么?”朝夕相处了几日,关系自然增进不少,所以任舟说起话来也随便得多。

  “没什么。”穆师泉又冲任舟笑了一下,“看见刘小姐的微笑,回应一下。”

  任舟撇了撇嘴,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可楼下大厅中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厅中共计十七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至少坐了一个人,甚而有的围着七八个。

  这种喧哗似乎将任舟初入岳阳时感受到的那种压抑冲散了不少。

  可任舟却明白,这不过是在压抑中的一种宣泄罢了。

  正像是深林中的野兽那样,在真正做生死相搏以前,往往要通过嚎叫来相互威慑。

  不过,他们都是受了项将军的邀请而来,当然不会轻易动手,所以只有通过“嚎叫”的声音大小来一较高低了。

  瞧见任舟下楼,先前迎他们进来的那位伙计赶忙凑了过去,脸上仍是奉承的笑意:“爷,您出去逛逛?”

  任舟扫了一眼大厅里的情况,答道:“不出去,就在这吃点东西。”

  “呃……”伙计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大厅里的众人,又偷觑了任舟一眼,试探着说:“现在实在不太凑巧,没空位了。要不您在房里等等,我给您送进去?”

  “怎么没有空位?”身上背着刘佩琼,实在脱不开手,任舟便拿下巴指了指几个位子,“那三个桌子不就只有一个人坐么?”

  任舟指的三个位子上各坐了一个人,一个是公子打扮的少年人,看起来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另一个看起来像是个穷酸和尚,不但瘦弱,而且眉毛和眼睛都呈“八”字向下撇、看起来颇为滑稽,头顶上却有足足十二颗戒疤;最后一位,则是个中年人,桌上摆着一把绿色的宝剑,穿着打扮与其他的绿林客无异,却少了一只手。

  见任舟指着那三个人,伙计露出了苦色:“大爷,别人都好说,这几位真是惹不得。”

  “我也没想要惹,不过是拼桌吃个饭罢了。”任舟露出一抹微笑来。

  不过这种微笑不但没让伙计安心,反而令他更加担忧了。

  “爷,您要去,我敢不拦着,不过要是吃了亏,可别怨我没提醒您。”

  看任舟的态度坚决,伙计咬了咬牙,终于放弃了说服,转而指了指和尚,解释道:“那位和尚是杭州法华寺的妙谛大师,头顶的戒疤您也看到了,是受了菩萨戒的大德高僧。这回是受项老太爷的邀请来的,要是冲撞了他,那就等于得罪了老太爷。”

  “好,我不去就是了。”任舟又用下巴指了指那位中年人,“那他呢?”

  “这位爷就更不得了。湘西七贤洞您该听说过吧?他正是七贤洞的洞主公孙先生的高足,此回也是代表公孙先生来参加群英会的。”

  任舟点了点头。公孙先生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而且还熟悉得很。

  不过此时显然不必说这些,所以他又看向了最后一位,也就是那位年轻公子:“这位小哥呢?”

  “这位,这位的来头可以说比前头两位还要大些。老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正是项老太爷座下的三使之一、‘理财使’汤不名。”

  任舟眼睛一亮:“就是他了。”

  说完后,在伙计半是惊愕、半是忧心的眼神中,他快步下了楼梯,冲着那位理财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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