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蒙絮觉得自己脆弱到了极点，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早晨窗外马路上汽车的鸣叫声，那么尖利，那么刺耳。每天，天边刚开始泛出鱼肚白时，楼下的马路上总是开始拥堵着赶着上班的汽车，他们互不相让，肆意地按着喇叭。蒙絮总是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她对汽车喇叭的鸣叫声过于敏感，总是能被它们吵醒。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怒火在胸中燃烧，咬牙切齿地，她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起来，可还是隔不断那种声音。早知这样，她宁可到郊区去租个小平房来住，那样可以少一些热闹，少一些喧嚣，少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压抑沉闷……

　　她很委屈，觉得一个人独身在外流浪，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的苦楚。即使那些平常的汽车声，也可以置她于死地。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蒙絮总喜欢热闹，喜欢震颤人心的节奏。蒙絮不明白，在青岛时，和夏华在宾馆里，窗后就是大海，不时有轮船张张的鸣笛声传来，海滩上，经常有人高声说笑，应和着一声一声起伏不定的海浪，还有海鸟的尖利叫声……但她能够睡得死死的。也许，枕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和着他的呼吸，心中可以分外踏实许多，沉稳许多，少了那么多惊惧。当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会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依去，他仍旧酣睡，手却轻抚着蒙絮的背……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呢？以前，蒙絮认定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因为，她已忍受过许多得不到的悲哀。到了北京，孤独的生活才使她发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能！

　　以前，有人问她：“蒙絮，有没有需要男人的时候？”

　　她诚实地说：“有。孤独寂寞的时候，曾盼望会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灯下，能有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也许因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只有一半。但是没有男人我也能活，我相信，我有足够坚强的神经，承受起生活所强加给我的一切不幸。”

　　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迫切需要一个男人，一种依靠。许许多多的时候，她茫然无助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艰难越多，她越想逃避。她尽量地逃避。她常想，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她就可以小鸟般地躲在他臂下。纵然他不是那么强壮有力，但就因为他是男人，他得独自去为她抵挡外面的一切。蒙絮曾自认为不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她曾声言无论在哪一方面，在与男人的对峙中，她决不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在北京，在这个被认为全国最能让人独立地展现自己的地方，她却心甘情愿地想放弃自己，只想变成一棵藤蔓，去攀援大树。或许，以前在省城时，她熟稔那种环境，游弋其中，如鱼得水，她熟悉那种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对于所有的挫折，她已具备了一定的抵御能力。在这里，除了一起从省城来的同事，一切几乎是全新的，包括生活和工作环境、北京节奏和方式。她就像一个被断奶的婴儿，又突然地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须自己寻找食物。这种不适应，深深改变了她原有的人格，她从迷惑焦躁到颓废消沉，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信。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就会好多了，她常这样想。可她也说不清楚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男人。

　　蒙絮认识高强，是在刚来北京的第一天。高强就是开车到西客站接她的那个同事。是公司领导安排他去的。当时，蒙絮并未记住他，直到一个月后在公司举行的国庆联谊会上，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她刚疯狂地跳完一支曲子。上大学时，她从不进舞场，只是无聊了，自己会跟同学在宿舍里扭扭几下。可那天晚上她只想跳，拼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腾滚爬，想高呼乱叫。她闭着眼睛，任心中那种挤压得“咯吱咯吱”响着的情绪支配着她的手脚。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对扭着，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音乐一结束，她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这时候，他端两杯可乐走过来，递一杯给蒙絮：“今天晚上你真疯狂！”蒙絮笑笑，不置可否。

　　“真看不出来，在火车站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是个很文静的女孩，现在想来是我的第一印象感觉发生错误了。”他喝了口饮料。

　　“什么？你在火车站见过我？”蒙絮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

　　“哎呀！”他大叫起来：“你不记得了，是谁接你来的？”

　　“我实在想不起来，真的，对不起。”蒙絮的确是记不起来：“我只记得是个小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长相。”那天蒙絮和夏华刚出站，男孩就迎了上来，带他们到车子边。上了车，他说了他的名字，又问了蒙絮路上的情况。可她过后便忘了，那时她所有的心思全在夏华身上。

　　“可我记得你，当时你穿白色T恤衫，浅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说话，你只是点头、微笑，到了办公室，你又惊又喜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这么大的办公室，还不错嘛！’当时我就笑了，说：‘蒙絮，这就是北京，你要尽快融入这里的一切。’记得吗？”

　　蒙絮眨着眼睛，一副拼命回想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真的。也许，那时刚到北京，对新的环境充满新鲜与好奇，脑袋糊里糊涂的，像是在做梦。”蒙絮可怜巴巴地说。

　　“好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看来，我还不够吸引人，是不是？”他挥挥手，很大度地说：“我叫高强，以后可不许忘了。”

　　“可我明明记得是个小男生啊！”蒙絮很认真地说。

　　“你有种什么样的心理？喜欢小看男人？你看我这副身子板儿，算小男生吗？”

　　但蒙絮的确记得是个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会结束后，高强送她回家。

　　星期天，汽车的喇叭声在窗外此起彼伏地催促着前面的车辆。就像一把钝钝的锯子，一下又一下地撕拉着她的神经。她希望此刻能突然来一场超级龙卷风，把它们全都从这个世界上卷走。“上帝，饶了我吧！”她翻来滚去，头发散乱地堆在枕头上，泪流满面：“我要死了。它们要杀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蒙絮悲哀地发现，自己是这么无助无能。“没有人来救我，没有。”她很疲倦。“谁来救我？”她试着想坐起来，但头很晕，只好再躺下去。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蒙絮知道，太阳已升高了。奇怪，每天一到了这时候，马路上的汽车似乎就可以行驶畅通起来了。昨天下午，在办公室的阳台上，蒙絮看到两只小麻雀定定地站在那里，头都抬得高高的，望向远方。柔亮的羽毛，很有种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为有了这种感觉，蒙絮不明白它们怎么会如此的沉静，难道它们也累了？她觉得它们应是最快乐、自由自在的。

　　“张一平，原谅我。”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仿佛世界片刻间旋转了起来。“我没有办法。”一想到张一平，想到他那双诚实关注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蒙絮就觉得好惭愧，好内疚，就觉心里沉沉的。尽管她可能从没爱过他，他的爱也不是她希望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为她好，希望她好的。

　　可有时她真想堕落。放弃一切，四处流浪。也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是，只要堕落——不再梦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种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彻彻底底地，在心内，在身外，将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会深深地伤害张一平，虽然她的心里是那样的不情愿！

　　蒙絮忍受不了孤独，更抵御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里，一直有种想拼命摆脱孤独寂寞的愿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独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缠住她不放。有时，她想，孤独和寂寞也许是她的命运，自从她诞生，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孤独寂寞时……孤独寂寞的时候她会疯狂，她只想，只想……把自己淹死在梦里常常出现的血池里。这是她所想出来的惟一能逃避孤独寂寞的办法。

　　午夜后，她给张一平写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也许，有那么一天，所有有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对她来说，世界依然是浑浑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从头学起？现在我还活着，我还得活，可是，为谁，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蒙絮总想有个答案，否则，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她的头脑从未停止过思考，她总在想一些别人看来太无聊、太无用的问题。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从她的内心，她真希望脑子有一天会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高强打来的。“蒙絮，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很关切。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蒙絮有些恼怒，因她刚刚有了点睡意，这样一被惊醒，又很难入睡了。

　　“你还好吗？”高强并不在意。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蒙絮声音怪怪的，她觉得想哭，她最怕别人问“你好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的情绪不太好。”高强叹了一口气：“你也太……蒙絮，你为什么不能使自己快乐起来？”

　　为什么？蒙絮真想对他大吼。谁不想使自己快乐！可蒙絮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使自己悲哀。

　　“想开些，不必太认真。人生就是那个样子。不要执着。无论什么事，太在意了总是会伤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只想努力工作，多赚点钱，找个漂亮老婆，星期天开车出去玩，这不很好吗？知道你会说我庸俗，但我比你快乐！像你，每天都那么敏感、忧郁，对自己又有什么好？”蒙絮知道高强说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从未在地上过。不知道在哪里。游子，她只是天地间一个渺小无用的游子。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用，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都无用。

　　“你知道，高强，我不能，我无能，我什么也做不了……”蒙絮开始哽咽。“我并不想这个样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天天这个样子。”高强沉默了好长时间。蒙絮也不再说什么。她敏感地觉察到，在高强无声地沉默里，似乎有种她想拒绝却想……想试一试的****。

　　果然，高强又开口了：“蒙絮，是否孤单？”他的声音有种****。如果是别人，在别的时候问蒙絮这样一个问题，她肯定会流泪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知道，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现在。”蒙絮断然地说。即使此时此刻，她也孤单，特别是当有关过去的和未来的思绪野马般奔腾的时候，她更觉得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人走近她，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和她对话。

　　高强又沉默了一会，说：“蒙絮，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孤单，寂寞，或者……”他顿了顿：“或者，你希望有个人陪陪你，就告诉我一声。”

　　一种受辱般的感觉袭击着蒙絮。她一字一顿地调侃道：“那么，你将怎样帮助我？”她提高了声音：“多谢你关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独，我也不会……我宁可，我宁可……”宁可什么，蒙絮并不知道。也许，这种帮助是必要的？但决不会是高强。他太“俗”，帮不了蒙絮。

　　“晚安！”她不想再多说。但她无法使自己静下来。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浅浅地睡着。可是，那些汽车声——她又一次觉得，死了会轻松的。活着是这么艰难！那些最平常的汽车声，居然也能使她疯狂！让人怎么能忍受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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