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许多年以后,当我在海滩看到穿波西米亚长裙的高挑姑娘,我想起漫长岁月中遇到过的人们,曾有一个穿长裙的年轻邻居。
那时候我也就比海滩上的长裙姑娘们年长几年,因先生工作调动的缘故,举家搬迁到费城,住在郊区一个富人区里。
社区里都是独栋别墅,彼此隔着互不干扰又守望相助的距离,初来第一天,我的注意力就被相临一栋别墅吸引。
这里每一栋别墅都是奶油黄色墙皮,甘蓝色瓦片,一颗一颗种植在绿色草地上,方方正正规整严谨。独独我邻居家的房子,红漆皮门柱,苍白院墙,大红色屋脊耸立,屋檐飞起。落雨时,雨滴顺着屋顶滑落下来,在檐边高高飞溅起,落到与主宅走廊连通的玻璃花房顶上,叮叮咚咚的声音敲打的我心脏都快要碎掉了,我多次在下雨天,穿着雨披扛着梯子来到邻居家的院墙外,陶醉于整个被雨水浸湿的小院,这让我想起童年我的家乡,那是江南的一座古镇,长年阴雨霾霾,空气潮湿而清凉,我在那里的外婆家度过我整个童年时期和少年时期。
院里,主屋前后种了几棵古树,整个小院子掩在树荫下,我先生业余研究玄学,他说常年葱郁的大树遮挡射入屋内的阳光,这样的风水对屋主人不好。
可我却对这栋别墅着迷的很,常常站在自家门前眺望,或是干脆在它院门口徘徊,扒着大门向里张望。
小院中种了各种草儿花儿,郁郁葱葱挨挨挤挤,一架漂亮的竹编秋千挂在花丛里,我从没有见过别墅的主人,院子里的植被却修剪的很好,玻璃房子也擦洗的一尘不染,因为这神秘的院落,我对从未露面的邻居越发好奇,几次向社区里其他邻居打听,他们都一无所知,而且同样好奇。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午睡,在院子里踢足球的儿子跑回来,“妈妈妈妈,我看到隔壁院子里有人。”
“什么?”我立刻坐起来,踩上鞋子匆匆跑出去,站在门口向邻居家眺望,那里一如既往安静,什么有人的迹象都没有。
我问儿子“宝贝,你确定是隔壁院子里有人吗?你没有看错吧?”
儿子用力点点头,“有人,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傍晚先生下班,我将隔壁可能有人的猜测告诉他,他点点头“应该是屋主人回来了,我早上上班,看到那院子门口停着一辆车。”他又告诫我“以后不要随便去爬人家院墙了。”
我兴奋不已,翻出去年野营用的望远镜朝隔壁主屋望去,目所能及的屋子一间一间搜寻,先生难以忍受我这不礼貌的行为,强行将我拖回家。
第二天中午,我开车载儿子买菜回家,儿子突然喊“妈咪妈咪,隔壁邻居。”
我来不及反应,只忙把车子向路边那个细瘦的长裙背影靠拢。
我停车滑下车窗,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打招呼,“你好。”因为那中式风格明显的神秘别墅,我肯定屋主也是国人。
女人侧首,一张明显的亚裔黄种人脸庞,而且可以确定是中国人,我对于分辨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东南亚人种很有一套本领。
我开心的朝她笑,“我是你的邻居,左边院子里有玫瑰的那一家。”
是那神秘别墅的原因,还是他乡遇同胞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她漂亮的脸庞,我很想与她亲近。
她淡淡点头,“你好。”
我见她没有在路边交谈的欲望,便热情探身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快上来吧,这里走路回家还要十分钟,我载你回去,快一些。”
她朝我礼貌的笑了笑,轻轻把车门合上,说了一句“不用麻烦。”又自顾自向前走。
我慢慢驶着车子跟在她身后,大概百米距离,她停下来,拉车门上车。
我得意兮兮傻笑,“我叫一莲,自由撰稿人,给国内杂志报社写文章评论,这是我儿子,大卫。”
她点点头,“许凌。”然后便没了下文。
这么多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我早已判断出她掩埋在高傲外衣下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事实,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呢。
“你的别墅真美,与这里所有的屋子都不同,是自己设计的吗?”面对任何人,赞美总不会错。
果真,她脸色动了动,张口欲言,然而踌躇几秒,说“是。”
我猜她开始一定不是要说这个字,不过那又能怎样呢?,我们是邻居,还有漫长的岁月相处,总有一天,我们会亲密的连彼此老公的内裤颜色都一起分享。
“我是上海人,大学时候来美国,在学校里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毕业后定居在纽约,搬来费城不过半年。”
我说完,就笑嘻嘻看她。
她迟疑,然后说“我从云南过来。”
我惊呼,“啊!云南,那片神奇美丽的土地。”
“洱海,丽江古城,西双版纳……你都去过吗?”
她点点头,我对这女邻居越发喜爱。
“你看起来好小,来读书吗?”
她摇头,“不是。”
接下来她就不愿意说话了,我问什么,她都回以简单的音节。
她在神秘别墅门口下车,我探出身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敲门。”她点头,目送我们车子驶走,转身推开院门走进去。
晚饭时候,我迫不及待与先生分享了这次与年轻漂亮的女邻居艳遇的经过,当我陶醉的描述许凌的脸蛋是多么的美丽,身材是多么的诱人,她穿的那件花花绿绿的长裙子又是多么独特时,丈夫受不了的打断我的喋喋不休。
“我早晨也遇到过她,我真的不觉得她有多么好看。”
我惊讶的看着他“天呐,那样白净的脸蛋,明亮的眼睛,高挑瘦削的身材,你竟然觉得不好看?”
先生笑着解释“从面相上来说,她两颊无肉,以至颧骨显得突出,这样的女人克夫,嘴唇薄削,冷漠无情,面色苍白,没有福气,瞳仁颜色淡,也是薄情寡义的相,而且身材瘦削什么的,都是不好生养的。”
我惊呼,“你看的这么仔细,还不是因为她吸引人。”
“我看的仔细,是为了晚上回来给你描述,她确实不漂亮,不过吸引人嘛……她身上冷淡的禁欲气息,还算是吸引异性的资本。”
我了无生趣的看他一眼,“什么样的美人叫你这么一分析,都变得公式化了。”
“那许凌和她的别墅对你还有吸引力吗?”
“有啊!”我又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她从云南来,那片神秘的土地,而且她好小,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这又有什么?”先生问我。
我脑海中已经天马行空在想象,“她这么小,又这么漂亮,住的起这么好的房子,你说她是不是富人家的女儿,是云南玉石大王最小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不不不,这个不够热血,她应该是……是金三角丛林里某个大毒枭的情妇……”
我用力拍拍桌子,“一定是这样,你有没有看新闻,前段时间中国为首的多国部队进驻金三角全面禁毒,天呐!”我惊呼,脑海里已经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狗血大戏,又联想到我们今天交谈的细节,越来越觉得就是这样子。
先生哭笑不得,拍拍我的脑袋站起来去书房办公,留我在餐桌边幻想的热血沸腾。
接下来几天,我时刻关注神秘小院的动静,终于在第五天头上按耐不住,端着一盘刚烤出来的苹果派去拜访我深居简出的邻居。
我轻轻敲响院门,不一会儿,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来开门,我内心激动无比,天呐,这是一个东南亚人,看他身材多么坚实,神色多么机警,他的虎口一定有枪茧……我内里沸腾,表面不动声色。
我笑了笑,说,“你好,我叫一莲,是你们的邻居,来拜访许凌。”
男人没有说话,拉开门示意我进来。
跟着男人在葱郁的花草中七拐八拐,我看到许凌坐在我向往已久的秋千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出神。
“嗨!”我雀跃跳向许凌,想着能吓她一吓。
然而她一点不意外,侧首看了看我,示意我坐。
我从桌旁拖了凳子来秋千旁边坐下,突然发现她脚下草丛里一个蒙了蚊帐的小小摇篮,我瞪大眼睛,“是孩子吗?”
许凌点头。
“我可以看看吗?”
“嗯。”
我轻轻掀起蚊帐,一张粉嫩可爱的baby睡颜露出来,我小声惊呼,“好可爱,你的宝宝吗?”
许凌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是。”
“叫什么名字啊?男孩还是女孩?”
“宝宝,女孩。”
“宝宝,宝宝,好可爱的名字。”我端详着孩子的小脸蛋,猜测鼻子像许凌,嘴巴是否像刚才那个男人。
不一会儿,男人端来两杯茶水,沉默着放在我们面前,然后轻轻把摇篮抱走。
我把苹果派放到小茶几上,笑道“正好,下午茶点也有了。”
我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对拈着苹果派慢慢咀嚼的女人试探道,“你家先生不爱讲话啊?”
许凌一怔,“没有,他是我的朋友。”
我点点头,心中嘀咕,保镖啊。
“你先生不在吗?”
“我先生……”许凌似乎有些茫然,“他还没来美国。”
我不敢再问了,伸手拿点心吃。
“你的裙子很漂亮,是波西米亚风吗?”
“不是,这种长裙在云南街头很常见。”
我来了兴趣,揪着裙边把裙子拉平整,上面印染着一只纤细的蓝色孔雀,啄着一株颤巍巍的花。
许凌发呆,我在脑海里幻想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两人不言不语,竟然这样坐了半个下午。
傍晚时候,我告辞回家做饭,饭桌上又与先生分享了今日的发现和我的猜测。
此后一个月里,我不告自去打扰许凌几次,她对于我的到来可有可无,反正我们都是一起坐着发呆,或者她发呆,我带着电脑码会儿字,有时候还可以帮她照顾一下宝宝,这位年轻妈妈对于带孩子可是真生疏。
慢慢我知道了她家里那个男人叫小五哥,小五哥沉默寡言的很,我却敏锐感觉到他对于我到来的欢迎,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多陪着许凌。
又一次去隔壁时,来开门的是许凌,我好奇一问,“小五哥呢?”
许凌淡淡道,“他回国办些事情。”
我点点头,便快步冲向摇篮里的小宝宝,小家伙真是聪明的紧,我只哄过她几次,她再见到我就会咧嘴朝我笑。
自那之后,就没有见过小五哥,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许凌竟然主动打电话邀请我喝下午茶,我特地梳妆一番,走向那座美丽的院落赴约。
我们坐在玻璃房里的软榻上,我问她,“宝宝在楼上睡觉?”
“没有,宝宝舅舅把她带回国了。”
“啊!”我惊讶并深切遗憾,“为什么不让我们道别?宝宝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概不回来了,我的父母家人都在国内。”
我忙问“那你也要回国?”
她静默不语。
我摆摆手,“唉,算了,不问了,不过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记得先和我道个别,再把你国内地址留给我,我们可以常常联系嘛,过年我回家还可以去看望你和宝宝。”
她点点头,我们沉默相对,也许是预知离别,我也兴意阑珊,有一下没一下咬着点心,心头有些难受,同时还有些气闷,这一个多月来,我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许凌偏头望着地上的泥土出神,寡淡的脸庞竟慢慢浮现一丝悲凉,许久,她突然开口,“有一个人,他向往光明,却出身泥沼,终日行走于暗夜,他曾以为攀住了通往人世间的梯子,没想到那是上帝垂下的蛛丝,轻易坠断,他腐烂在泥土中,到死未能有一个合法的身份。”
我心头一惊,手指发木,“许凌,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我,缓缓说“我于他有爱,更多的是惭愧。”
“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件东西,你有处置它的权利。”
许凌把一件报纸包裹的物件放到我面前,我还未从她那诡异的话语中恢复过来,看着桌上的东西,竟然害怕去触碰。
许凌似乎看透我内心,她微微一笑,说“只是我写的日记,你不要害怕。”
我将包裹收到怀里,许凌又拿出一个纸袋递到我手中,“这个是送你的礼物。”
我拆开袋子,一件和孔雀长裙款式一样的裙子,裙面印染着粉色大花。
我捧着裙子和日记欣喜回家,准备晚饭,洗刷餐具,陪大卫游戏,忙忙碌碌一番,终于把他安置上床,于夜深人静时,伴随着先生的呼噜声,我伏在案头读许凌的日记。
淡黄色的纸张柔韧细腻,在我指间翻过,我一页一页读去,忘了时间,忘了瞌睡,忽略先生几次让我睡觉的呼唤,当我的眼球扫过最后一个字,我发现有泪水从我眼眶源源不断渗出。
我想到了什么,慌忙起身,凳腿在大理石地板上划出“支拉”的声音,就在此时,一声枪响打破寂静的夜晚,我僵硬在原地,先生惊醒,跑来将我抱在怀中,“是枪声,不要怕,不要怕,我打电话叫安保来。”
“我不怕,是许凌,你先去看看大卫。”我在先生怀里瑟瑟发抖,颤着嘴唇说。
先生摸摸我的脸颊,摸到满手泪水,他讶然看我,楼下响起敲门声,他匆忙把我推到大卫的房间,下楼去开门,我抱着儿子温暖的小身体,汲取他皮肤散发出来的香甜气息,此刻屋外骚乱起来,狗吠声,安保挨家挨户询问声,汽车发动的声音,一盏盏灯亮起来,而我的邻居家,却寂静而漆黑,好像那里的主人从来没有回来过一样。
警察很快将那座安静的院落围起来,此后几天,不时有社区里的工作人员和警察来问询,因为有人曾多次看到我进出那里。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与许凌交往的细节,几乎没有遗漏一句话,却把她的日记本锁在保险柜最深处。
一个警察告诉我,那天晚上,许凌穿着裙子,躺在深红色大床上,用子弹轰碎自己半个脑袋,流淌出的血液浸透她的头发,渗到床垫里,留下一片比深红还要红的颜色,而我也才知道,我年轻的邻居,离开人世时22岁。
后来,那栋神秘的院落怎么样,许凌的遗体怎样处置,我一无所知,出事后的一个星期,先生迅速带着我和大卫搬到市中心的公寓里,他说这里上班更方便,而那本日记本我一直带在身上,几次迁徙从未遗落,所以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呢喃……
“那里的人大多死了,活下来的人却再不敢提起往事,终有一天,他会被这世间遗忘,他曾告诉我,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从未来过,他是毒贩,经他手的毒品谋害许许多多个人,他是建筑师,大学时期的成绩总是优秀,他为心爱的女人建造一座美丽的院落,他捐款修建学校,他以为那样会赎清他的罪恶,他的骨架埋入泥土,血肉滋养花朵,他来过,真真切切来过这个世界,而当我死后,不会再有人记着他,连一阵风都不如,风吹过,花儿会颤动,我于他有爱,更多的却是惭愧……”
沉沉的女声夜夜在我耳畔低诉,直到有一天,我从保险柜拿出日记本,打开电脑,打开文档,也许我写下这些文字,我们就可以解脱了。
初稿于一年后完成,那天,我把日记本拿到花园里焚烧,黄色火苗一点点窜高,直到完全把本子舔噬下肚,正好起一阵风,黑色的纸张碎屑在空中飞舞,像小小的飞蛾。
夜半,我穿上许凌曾送我的长裙,落地镜里,一张寡淡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来,她与我静静对视,眼眶中似乎有泪水流淌,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别再来了……我轻轻呢喃,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凌。
自那以后的多年,许凌再没有来过,好像我的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一个漂亮的邻居,我也再没见过那座美丽的院落,只是偶尔在海滩上看到穿长裙的姑娘,我会想起裙子上那只骄矜的孔雀。
哪怕那个悲伤的故事一版再版,我只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有炙热的土地,绿色的丛林,大片大片的罂粟花,有深情的男人,漂亮冷淡的女人,有罪恶与黑暗,背叛与鲜血,也有生离与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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