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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说10:不如归去(1-3)

  作者:苏瑾华()

  才到五月,空气中便带了微微曛然的热气。

  柳树尖上那一点点莹润通透的浅碧色已化为满枝摇曳纤扬的深青。

  琉璃珠串成的门帘微微摇动,折射出玲珑缤纷的光泽。

  云曦正坐在矮矮的锦线小花墩上慢慢地绣着一方丝帕,绣的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

  然而,她的绣工却着实不佳:针脚散乱,芍药的神韵尽失。

  一旁站着的侍女青青都忍不住婉言劝道:“常在不必急,这刺绣也不是一日半日之功。”

  云曦听了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道:“那也得这么长久练来才好……”

  话还未说完,帘外便传来了太监的问讯声

  “不知云常在可在屋里?”

  然而,还未等云曦回答,青青便高声应了下来,掀了帘子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片刻,青青笑意盈盈地走了回来,道:“皇上请常在去御书房侍驾呢。”

  听到这个消息,云曦却并未显出过于欣喜的神色,只是略略拢了拢衣襟,理了理鬓发,便款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青青艳羡的声音。

  “常在真是好福气呢!”

  福气?云曦把这两个字轻轻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却徒惹一声淡淡的叹息。

  云曦掀了帘子出来,帘外候着的太监毕恭毕敬地垂手立着。

  云曦看他身量不高,穿的瓦蓝布衫与帽顶上鲜红的流苏皆是簇新的,料定是新人

  便和颜问道:“公公可是新进的宫?”

  太监将头一抬,帽下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只见他打了个千,笑着答道:“常在好眼力,奴才小宁子,确是上个月新晋的宫人。”

  云曦见他生的灵秀,又谈吐从容,却偏偏时不济命做了这个差事。不由得在心中替他暗暗挽惜。

  小宁子躬身请了一请,二人一个前行一个后随,且暂无话。

  云曦只随着小宁子从夕云阁前的御道走出永定门,又沿着蜿蜿折折的小路在御花园里穿行

  御花园里大朵大朵的芍药开的正艳,微风轻拂,花枝摇曳,整个御花园成为了一片红色的花海。

  云曦看着那一朵朵盛放的芍药花,轻风撩过耳畔,心上如同明月皎然,心境也渐渐地清朗了起来。

  到了御书房门前,只见一个穿着赭红绣金纹锦服的太监立在门前,见了云曦也不言语只是眯着眼细细地端详。

  过了许久,才听他细着嗓子道:“常在果真妙人。”

  云曦见他形容料定他便是太监总管李德全,便恭敬地福了一福道:“承公公吉言。”

  李德全满意地笑笑道:“常在快些进去罢,可别让圣上久候了。”

  云曦又躬身一谢,便微提裙摆跨过门槛进到了御书房。

  偌大的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许多未批完的奏折。

  梅花嵌宝香炉中有淡淡的烟雾缭绕而起。

  皇帝正在凝神看一份奏折。云曦行礼之后,皇帝却始终不允起。

  云曦不得不轻声一唤,待到皇帝抬眼看她,那眼中分明是极其欣喜的神色。

  云曦不由得诧异,自册封之日起,二人还未见过两面,他对自己这番的好着实有些古怪。

  所以云曦只是静静地垂眼立在那里。

  然而皇帝却摆了摆手,温言道:“来,上前与朕一同坐。”

  云曦无奈,只得走上前去挨着皇帝坐下。

  皇帝似乎对云曦十分喜欢,不停地问着她的话,问的却大都是些琐碎小事。

  云曦只有耐着心恭恭敬敬地一一回答。

  就这样过了许久,香炉里的烟雾已渐渐地散尽了,皇帝自己也有些疲乏,便命云曦退了下去。

  云曦出了御书房的门,心中着实舒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到那天边的云彩如同被胭脂与金粉染过一般,色泽极是艳丽。

  她的眉稍与眼角也不由得添上了几分醉人的笑意。

  在她眼里,这些天地之间最自然不过的美景都比皇帝的喜爱要强的多。

  因为不想过早回到那个闭闷的阁子里,云曦便选了一条远路预备慢慢地绕回去。

  云曦边走边看那天边的云霞和那皇宫里构筑精巧的楼阁与假山,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个池塘边。

  池塘里漂着些许碧绿的浮萍和说不出名的淡粉色的小花。

  在池塘上还架着一座玲珑的汉白玉石桥。云曦见了十分欣喜,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桥去。

  她站在桥上扶着栏杆,低下头就看到澄碧的池水里游动着数十条色泽鲜亮的金鱼,摇头摆尾地吐着泡泡,煞是可爱。

  一时看地入了神,身子不由自主的便就着栏杆慢慢俯了下去。

  冷不防一只手猛地把云曦拉了下来。云曦一声惊呼,身子向后仰倒,却被圈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

  云曦大窘,用力一挣从那人怀里脱了出来。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温和清雅黑白分明的眸子。

  云曦一下子就怔住了,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然而,她看似已经痴了,心中思绪却早已转了千百遍。

  忽然她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慌忙屈膝一福,仓促道:“问十四阿哥安,十四阿哥吉祥!”

  十四看到云曦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淡淡一笑,伸手便欲扶她。

  却不料云曦急急后退两步竟跪了下去,只见她俯首行了个不符合规矩的大礼。

  云曦额头触到冰冷的石板上,语声已不复惊慌却沉冷的有些生硬,似乎一块石头闷闷地压在十四心上。

  她一字一顿说的是:十四阿哥请自重。

  十四伸出的手就这么生生地滞在空中。

  过了许久,才听到十四干涩地笑了一声,沉沉道:“也罢,我该忘了,你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苏完瓜尔佳.云曦了。”

  说罢便转身决然而去。

  待到十四走远,云曦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她跪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她的腿却已经虚虚浮浮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等到云曦回到夕云阁,乌蓝的天穹上已是星点满布。青青正在将纱罩笼在烛台上。

  屋子里朦胧昏黄的光映着云曦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

  青青看到云曦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

  她连连唤了几声,云曦只是不应,径自走到里间的床上躺下,又把帐子也放了下来。

  青青也不敢多加揣度,拿下灯罩将灯吹熄,一边心中暗暗嘀咕着,一边也去睡了。

  自是一宿无话

  次日,皇帝又召见云曦,云曦神态举止已恢复如常,仍是淡淡的,只是又少了一分笑。

  青青长年居于宫中,加之天性使然,是以比常人更玲珑乖觉些。

  那夜的事云曦不提,她也不问。

  而在宫里虽无大事,但琐碎事项却繁多的很,青青整天都是不得闲。云曦也因是蒙古族出身,需得把女红等活计细细学会,一个手帕就得折腾个几天功夫。

  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二人便都将这事淡忘了。

  转眼已到了腊月初三,今年的冬天似乎分外地冷,大雪接连不断地下了好几场。

  云曦穿着白色的貂绒冬衣斜倚在软塌上,用手中的香匙拨弄着香盒里还明明灭灭的灰烬。

  只是六个月时间,云曦便从常在升为了贵嫔,而云曦之父也多受封赏。然而在这六个月期间,皇帝虽经常召见云曦,却从不让云曦侍夜。

  云曦边想边玩着手中的香匙,似乎这都于己无关,面上不起一丝波澜。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香炉中的香灰已经熄尽。

  就在这时,厚厚的锦帘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云曦听到动静忙扔下香匙,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

  帘子掀开,却是青青,碧色的夹袄上落满了雪,脸冻得发白,眉目间的喜色却掩之不去。

  只见她走到绣桌前把怀中抱着的一件事物放到绣桌上。

  云曦伸头去看,桌上赫然放着一个白底青花的罐子。

  青青转过身笑着对云曦道:“这是小宁子送来孝敬娘娘的,他自己不方便过来,就托人让我带了过来,娘娘今日可有口福了。”

  看着云曦仍不明所以的样子,青青抿嘴一笑便转身把罐子的盖子揭开了。

  热气从罐子里升起来,顿时整个屋里都弥漫着了一股甜香。

  云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绣桌前。

  再低头一看,白白的瓷罐子里盛着的是用红豆,红枣,小米,莲子等各色干果熬成的粥。颜色煞是好看。云曦顿时喜笑颜开。

  从内屋里拿了小碗和银匙出来的青青看到云曦的样子,也不禁笑了。

  等到青青盛好粥,云曦拿起勺子便吃了一口,只觉得软糯甜香适口无比。于是连连点头称赞。

  站在一旁的青青却突然叹道:“就是宫里的玉膳珍馐也未见得比这平常人家的粥有滋味。”

  云曦正吃的香甜,听到青青的话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绞着,突然就没有了食欲,缓缓地把银匙放下,又躺回了榻上。

  青青早已见惯了云曦那时常出乎意料的举止。

  她忽然想起旧时宫中一位老嬷嬷的话

  这皇宫就是个大大囚笼,只进不出,多少女子在这里耗尽一生。

  就像一盏油灯,油尽了,灯枯了,灭也灭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里。

  而云曦这样一个出身蒙古族的姑娘又如何耐得住这寂寞?

  她能看的出,云曦平日里的温婉淡然都是作给别人看的。

  她其实比谁都渴望逃离。

  纵使圣恩浩荡,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次日清晨

  云曦坐在桌前刺绣,绣的却仍是六个月前那一方芍药花帕。

  花帕上的针脚极其怪异,既有初时毫无章法的散乱,也有后来手法熟练的细密。

  她却不管那些,只是自顾自的专心绣着。

  忽然,帘子一下子被掀了起来,北风夹着雪花涌进了屋里。

  云曦抬起头,澄澈的眼睛对上的是青青惨白而布满泪痕的脸。

  只听青青抽噎着哭道:“小宁子被杖毙了!”

  云曦的手猛的一颤,针扎进手指,殷红的血滴落到花帕上。

  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为什么?”

  青青用手掩着嘴流泪,声音哑哑的答道:“李总管只说小宁子越了礼,却没说清缘故。”

  ‘越礼’

  云曦脑海里如同电光石火般一闪,聪敏如她已经明晰一切。

  云曦身体微微发抖,缓缓垂下眼,有什么东西就从心里直坠落了下去。

  青青仍在抽泣,掀起的帘子还未放下,北风呼啸,整个屋里寒寒凄凄,阴森彻骨。

  这一日二人皆无话

  有些事情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青青急急地在路上走着,她听到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关乎云曦,关乎皇帝,亦关乎江山大统。

  她已能隐隐觑见那些深晦阴暗后的端倪,有些东西已在皇庭之内如天地翻改一般渐渐地变成另一副模样。

  心乱如麻的她早已忘了看路,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一个人。

  待她看时,魂魄一下子被吓得飞到九霄云外。只有慌忙不停地叩首。

  李德全看着伏在地上叩首的青青,平时慈蔼和悦的脸上忽然一闪而过阴晦狠厉的神色。

  云曦从养心殿回到夕云阁,遍寻青青却不见踪影。正当焦虑至极的时候,一个身着嫩粉色夹袄的宫女从外边走了进来,见到云曦便叩首问安。

  云曦见到这个宫女,不知为何脑海里猛然闪现出青青哭泣时惨白的脸色,一种可怕的念头便从心中升起。

  她勉强笑笑,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谁?青青呢?”

  跪在地上的宫女恭敬地答道:“奴婢竹桃,是替代青青姐姐来侍奉娘娘的。”

  迟疑了一会才又道:“青青姐姐因泄密之罪,被打了四十棍,撵出宫去了。”

  云曦听到“被打了四十棍,撵出宫去了”时,一股血气冲上心口,眼前一黑便悲痛得昏了过去。

  待到云曦悠悠醒转时,四周已是一团漆黑。

  云曦看着头顶锦帐上以金线织成的花纹在如水的月华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眼泪就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月华清寒

  次日,养心殿前

  看着倔强的跪在地上的云曦,李德全显的十分无奈,只得笑着好言相劝:“娘娘如此,实在是太为难老奴了。”

  云曦目不斜视毅然道:“青青没有罪,我今日一定要请皇上给我一个说法。”

  听到云曦的话,李德全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只见他眯着眼睛冷哼一声,道:“娘娘难道不明白?这江山都是皇上的江山,一个小小宫女的命又值几何?”

  听了这句话,跪在地上的云曦仿佛感觉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浇下来,心也一截一截地凉透了。

  大彻大悟,不过如此。

  她恍惚间站起身来,虚着步子转身就走,一路上踉踉跄跄,似乎心已经空了。

  又到了永定门前,云曦看着门那头两堵高高的红墙,空空旷旷却越往里走越逼仄的路以及那隐没在黑暗中最幽深的内宫。

  脚下的步子便再也迈不下去。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的含义。

  在这个深渊最低端的黑暗里究竟聚集了几多怨魂?

  云曦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身后传来脚步声,云曦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一片空明。

  她没有转头,只是淡淡的说:“十四阿哥请回,这不是阿哥该来的地方。”

  身后的脚步声止住,云曦听到一个声音沉沉道:“你果真要如此么?”

  云曦背对着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缓缓道:“那日十四阿哥说云曦变了,其实云曦没有变。

  只是,站的位置变了。”

  身后静默良久,才道:“各自珍重吧。”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云曦再也忍不住,跌伏在雪地上失声痛哭。

  哭声在阴霾空旷的天空下久久回荡。

  终身误

  皇宫中流传着:当今云嫔娘娘之父与蒙古叛逆准噶尔一部勾结欲图谋反。

  当竹桃诚惶诚恐的说着这些的时候,云曦正在绣她那方未完的芍药的丝帕。

  竹桃说完,云曦没有言语。

  皇上早已筹划好一切,所有的人不过陪他一起唱了一场精妙绝伦的剿逆清君侧之戏罢了。

  自己演的再真,终究还是赢不过那九五至尊的权谋帷幄,反而还陪上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想到这里,云曦淡淡一笑,绣下最后一针,再将丝帕放进怀里。

  她转头对竹桃道:“我要去太庙祈福,你在宫里等我。”

  竹桃顿时面露为难之色,云曦淡淡一笑道:“我一个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竹桃脸色微变,竟露出些许歉然之色。

  只听她跪下答道:“娘娘只管去便是,奴婢会候着娘娘的。”

  云曦看了竹桃伏下的背良久,叹了一口气,才缓步行出。

  太庙的正堂中香雾缭绕,无数黑漆金字的灵牌在堂上静静立着。

  云曦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静静在一片香雾中祈祷。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曦右眼微微一跳,扭头向后看去。

  黑色的锦袍,金线如意锦纹,沉稳冷峻。

  云曦缓缓起身,道:“不知四阿哥有何见教?”

  胤稹沉声道:“娘娘为何独来此地?”

  云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笑道:“自然是为皇上。”

  胤稹面色冷凝,道:“叛臣之女,何敢言此?”

  云曦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缓缓叙说道:“诛逆臣,清君侧。皇上是想给日后继承大统之人铺一条道罢了。”

  胤稹眼中寒光一闪,斥道:“圣心岂容你等女子胡乱猜测!”

  云曦不理会他的斥责,又道:“我听闻皇上命十四阿哥十二月出征西北,征战非一日之功。而皇上却未必能等到十四阿哥归来。无论谁继承大统,手握兵权的十四阿哥必会成为众矢至的。到了那时只请四阿哥且莫落井下石才好。”

  胤稹脸色更沉,道:“你为何求我助十四?”

  云曦淡淡一笑,道:“我与十四阿哥的关系四阿哥想必清楚。何况我也不是求,只唯愿四阿哥莫忘手足之情罢了。”

  胤稹微微动容,却未言语。

  云曦又道:“四阿哥这次来,想必是早有打算。”胤稹深深看了云曦一眼道:“你果真决定了?”

  云曦背过身去,“若我一死,父亲定无牵挂。两军交战时,十四阿哥也不用再念旧情。”

  说到这,云曦垂下眼,顿了顿才道:“若我不死,这宫内纷争,云曦也自知是逃不过的。”

  身后沉寂许久,未听见人语声,却听见门又被吱呀一声拢上。

  云曦回头,身后的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她俯身将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她的手比瓷瓶更凉。

  揭开那红色瓶塞,微微仰头,只是一刻,绞痛深入脏腑。

  也许这痛不算什么,云曦朦胧地想,混沌渐渐从眼中晕散开来,一片空白。

  立在门外的胤稹听到屋内一声清脆的轻响,是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胤稹抬头,看那天际处蔓延无尽的黑色阴云遮住了所有的光线,如同城一般从辉宏威严的皇宫顶上压了下来。

  千古江山,万世苍生,不过一纸帝王策!

  风吹开虚掩的屋门,一块绣着芍药的丝帕被风卷起,直飞入那涌动的云际深处,无迹无踪。

  忆前身(番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云曦还是苏完瓜尔佳一族最小女儿的时候。

  康熙五十四年,太宗狩猎于南山。

  随行之众达数百人,云曦同其父苏完瓜尔佳.赫图亦在其列。

  当晚,太宗于帐内设宴,铺陈设施之豪华迤旎,不亚于皇庭。

  云曦坐在最下首,心中甚是烦闷,她并不喜欢这种正规的宴席。

  宴会还未进行到一半,云曦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从帐篷里溜了出去。

  夜十分明朗,天空中缀满了星点。就连脚下的草地都分外柔软。

  云曦偷偷地跑到了一个隐蔽的山坡后,靠着一棵松树蹲了下来。

  虽然还能隐隐听到歌吹之声,但这里也确实足够宁静了。

  夜风拂过云曦的脸颊,她双手托腮,仰头看着叶间漏下的稀疏的星光。

  忽然,她感觉到有火光映到脸上,慌忙回头,却不禁‘呀’地一声轻叫了出来。

  一个穿着淡蓝色锦服,手中举着火把的英俊男子正微笑地看着她。

  这男子便是十四阿哥。

  云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却听那十四温和地说道:“怎么不去坐席,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云曦垂下头,手攥着衣襟,腼腆道:“那里太闷拉,我是实再受不了才自己跑出来的。”

  十四微微一笑道:“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

  云曦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又续道:“我生平也最讨厌那些俗套,不如自己自自在在来的快活。”

  云曦听了这话十分欣喜,低头抿嘴偷笑。

  突然,云曦‘啊’的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期翼地看向十四笑道:“今天我真高兴,好想跳舞,你帮我击鼓好不好?”

  十四含笑看着云曦,欣然颔首道:“荣幸之至。”

  云曦将手一拍,高兴地跳了起来:“那可真太好拉!”

  说完便从腰间解下一个坠着七色流苏的牛皮小鼓,伸手递到十四面前。

  十四接过小鼓,二指轻扣,小鼓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曦笑着退后两步,将右手举过头顶。

  十四偏头看她,微笑着以掌击鼓,并和着鼓点的节奏以蒙语高声唱起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歌声豪放而朗然。

  云曦点头微微一笑,便旋转着跳了开去。

  蒙古的舞蹈不同于汉族的温和柔婉,而是活泼欢快极具弹跳力。

  云曦穿着牛皮小靴的脚下踏着轻快的鼓点。

  长长的发辫和着帽上细细碎碎的缨络与流苏在娇俏的脸颊边摇晃。

  鼓声越来越急,步子也踩地越来越快。

  各色丝线绣成的裙摆铺撒开来,在夜空下旋成一朵七彩的锦花。

  十四看着火光下云曦沁着细汗的额头,微微泛红的脸庞与那眉梢眼角勾起的笑意,心中缓缓蔓延出一种不知名的情愫。

  鼓声渐渐地慢下来,云曦的裙摆也敛了起来。

  待她转顾十四时,却发现十四淡淡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本来就红的脸愈发地红。

  十四看了云曦半晌,眼中忽然一亮。起身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云曦讶异地转头,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赫然出现在眼前。抬头,却是十四浓黑如墨怎么也化不开的目

  光。

  她的眼再也移不开,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由那只手温柔地将芍药别在自己的鬓间。

  十四带着温柔的笑意深深地看了云曦许久方缓声道:“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云曦忽然一震,面红耳赤,慌忙抓下十四仍停留在鬓边的手,转过身就跑。

  一阵朗笑从身后传来,只听他高声道:“若有意,明日来此,咱们赛一赛马如何?蒙古族的儿女不会如此小气吧。”

  云曦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会仍未回头,快速地跑开了。

  夜晚的风是凉爽的,却吹不散云曦靥上那两抹嫣红。

  又过了一夜

  云曦穿着淡粉色的骑装勒着马立在草场上。

  她也许在奢望什么,也许并没有想太多。

  清晨的风比夜风更清爽,还带着薄薄的雾气,云曦的手已经冰凉。

  然而,空旷的草场上除了她再无一人。垂下头,手中的缰绳攥的更紧。

  突然,一声洒脱的清啸自草场那头传来,急驰的马蹄声似乎一下下砸在云曦心上。

  她连忙回头,一袭青色的身影,一双明亮的眸子就从身边这么错了过去。

  拉马,回身,十四转过头看她,笑道:“果然守信!”

  云曦听着这句话有些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却听十四又笑道:“今日可是要见识见识你们苏完瓜尔佳一族的马术。”

  云曦看着十四含笑的面孔,自信地偏过头,双眼亮若星辰,扬鞭一催,便疾驰而出。

  风从两侧呼啸而过,刺的脸颊微微疼痛,而云曦的心情却从未如此激动过。

  不由自主的便笑了出来,笑声清越而洒脱,回荡在草场之上。

  十四看着马背上那个淡粉色的身影,眼神愈发深邃。

  绕着草场驰了数周,云曦的马速渐缓。

  十四却突然策马驰出,马行至云曦近前。十四伸手一握,抓住云曦的手用力拽下。

  云曦还在不明所以间,就已被拉上了十四的马。

  她一脸错愕的抬头,十四并未看他,只是微笑着直视前方。

  云曦看着他晨光下俊朗的侧脸,再不觉惊慌,有些东西一点一滴沉淀下来,反而更加心安。

  云曦将头缓缓靠在十四肩上,随着身下的摇晃,她静静的想:也许这样就很好。

  宿命之归

  自那以后,二人每日都要见面,没有过多的言语。或骑着马疾驰于草场上,或在那参天蔽日的古树下静静相倚。

  平静无波,毫无跌宕。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深入二人骨髓,放不下也忘不掉了。

  这样下去似乎就是永久。

  可是,宿命已在那个拐角等候。

  一日,云曦回到京城暂居的寓所。

  却被父亲告之将要回漠北。

  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临,却不知道会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连道别也来不及就要如此错过。那个连姓名也不知道的男子却早已深刻入心的。

  然而,有些真象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回到漠北,父亲告诉她蒙古的大汗噶尔丹已准备叛乱,并以一族之人的性命相危胁。

  个中原由,云曦不用细想也明白,毕竟父亲这骨子里流的是蒙古一族的血,驰骋草原一辈子,也终究还是不甘仅拘束在这里。

  只是,这天下之争又与自己何干?为什么要让自己入宫侍驾?

  倘若不成功,将连累所有与之有关的人。

  倘若成功,那么红颜祸水千古骂名将让自己永世不得安生。

  然而,这却已由不得自己了。

  三年已过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当年的马上纵横的洒脱少女已经成了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

  一颦一笑都极为淡雅大方,连揩汗都优雅到了指尖。

  只是,那眼中如星火般璀璨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余下只剩无尽的幽深。

  坐在上京颠簸的马车上,云曦掀开绣着金线的紫色帘子最后看到的是草原天空上落日的晚霞。

  大片的绯红与鎏金铺遍了整个草原,晚霞与连天的云彩交相辉映,如此辽阔,如此炫烂。

  这一切在云曦眼中绵延成一片光海。

  她抬头淡淡的笑,也许是余存的慰藉,也许只是单纯的欣赏。

  到最终,敛去所有悲欢。

  她忽然想起教自己礼仪的那位宫中旧时礼官说的话:“紫禁城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待到你将繁华看尽,想要逃离,却发现再无可能。纵使得以逃离,它也已将你最后的希望消磨殆尽。”

  而那位老礼官脸上苍桑错落的纹路与无限的风霜似乎还在眼前。

  云曦垂下眼睫,那一片阴影中看不出她的表情。

  一滴晶亮落到指尖,瞬间,已逝。

  紫禁城

  那日,云曦静静伏跪在庄严冷森的金銮殿下。

  满殿沉肃的气氛中,册封的旨意被宣读。

  手放到额前,是对九五至尊的叩拜大礼。

  恭敬的谢恩后,再抬头,隔着漆着朱红高高的台阶对上的正是穿着黑色阿哥吉服十四淡淡的目光。

  只此一眼,恍若隔世。

  只此一眼,就注定了二人的命运必将背道而驰。

  此生唯有,相望,相思。

  过尽千帆皆不是,待到回首,却早已错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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