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何以权衡
及归府,看见一片凌乱的院子以及跪于地上战战兢兢的诸内人,伊人不由微微吸了口气。被几个苍头制住的高瑾恨恨地盯着跟前青衣玉带的郎君,而后眸光一闪指向伊人道:“都说了是她让我干的,你抓我干嘛?抓她啊!”伊人闻言连忙躲到长恭身后,嗫嗫道:“方才内人不上我出院子,我便让她帮了我一下……”长恭只一声无奈叹气,任由她拉扯着自己的袖子躲藏于后。
孝珩上前一步,伸手擦了擦高瑾脸颊上的尘土,不紧不慢道:“这下愿意出声了?”高瑾偏了偏头,猛地一张口朝他的手咬去,幸在他及时躲开。而后仍是徐徐道:“你不乱动我便让他们松开。”高瑾却是瞪着一双眼睛恨恨地看向长恭身后的伊人,咬牙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叛徒!”
待入厅内,孝珩一壁撩袍落座一壁道:“你今日之举与孝琬有何异?”长恭微一低头,沉声道:“我只知‘杖之’,乃有轻之重之,多之少之,二哥难道不明其中深意?”孝珩微微冷下声道:“你若再入宫请命,恐怕就不只是杖之了。”他顿住,目光微沉,“大哥也好,孝琬也罢,我们终究只是邺中朝臣,而你却不是,你是骑兵省出身,长年司于晋阳两曹,所沾所涉与我们大不相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是以,凡与朝事相关者,你皆不可出面,不可出声。”
长恭掩于春衫宽大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久久不能松开。那些道理他并非不懂,只是所谓的权衡利弊,他确是做不到。便是做得了又能如何?他忽然想起适才在车内与伊人的对话,惊觉原来自己与她还是有些许相通之处。
见长恭许久未语,孝珩微一闭目,无奈叹道:“大哥真不该让你回来。”
此间另一侧的书房内,伊人正小心翼翼地与高瑾解释:“高瑾,我当真不是有意……”高瑾冷冷地打断她:“你一出府门便令人去请来二哥,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伊人解释道:“我去请广宁王并非是因你,而是为了……”高瑾复又打断她道:“为了劝解四哥。”而后一声嗤笑,“就四哥那个木头脑袋,我看你还是算了。你们汉人不是总说甚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他实在想不开一心往死路上去,你与他同去便是。难不成,你是贪生怕死?我可听说你先前用一根簪子……”
伊人连忙打断她,“我自然惜命。”顿了一顿,“惜你四哥的命。我这样说,你可还满意?”高瑾颔首道:“你待我四哥好,我自然满意。”伊人因循着她的话道:“那你便不能也待他好些吗?”高瑾摇头道:“不能。我有这么多个兄长,理应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她略略靠近伊人,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我只知五哥与你自少相识,不知你从前可曾与三哥相熟?”伊人瞪了她一眼道:“你胡说些甚么?我与河间王不曾相熟。”高瑾忽地伸手取下她髻上的一支玉簪,比划了一下道:“那日我看见你拿簪子抵着他脖子。”她把玩着手中的玉簪,声音微微低沉,“还有,上元之夜,他跟了你们一路。我是听那几个苍头与四哥说的,四哥嘱咐他们不许外传。”
伊人不明其意,只怔怔道:“你说甚么?”高瑾掸了掸袍子,起身道:“你便当我甚么都不曾说罢。”而后将那支簪子抛到她跪坐于榻的腿上,转身离去。
是夜辗转,伊人起身点了一炉安神香,待回睡榻却见长恭不知何时亦起了身,正搭着腿随意地坐于榻上,春日薄薄的绸被已被他胡乱踢做一团。她遂又点亮了屏风外的几盏灯,而后坐至他身畔道:“明日不是要去山阳吗?若不早些睡恐怕明晨难起。”
静默了半晌,长恭忽转身看向她,道:“我在想今日你与我说过的话。”伊人闻言即知他所思为何,略一偏首靠到他肩上,轻声道:“那你便与我说一说,辗转了这许久你是想通了些甚么?”便闻长恭叹气道:“想不通。”伊人因问道:“于何处想不通?”长恭道:“于权衡利弊之处想不通。”伊人复低声问道:“为何?”而后便闻长恭涩然道:“利弊得失,有在人心者,有在时势者。你今日权衡之利弊只是你心中之利弊,而我虽无甚权衡,其实归根看来与你并无差异。”
伊人抬首端看他片刻,只微微叹了口气道:“真权衡者,利弊得失观诸时势,此乃我从北宫所学。你心中既有那些汉家之儒学仁道,我便与你说个儒家的故事罢。”她略略一顿,“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有能赎之者,取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而让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多,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鲁人必多拯溺者矣。’”
长恭自然知道这个故事,因沉吟道:“于处事之时,不可只看其本身得失,而应考虑长远,从大局权衡得失与利弊,而非一人一心矣。”复问道,“这也是大母与你讲的?”伊人略一颔首,而后缓缓道:“于太后,我一直都是既畏惧又敬重。你的大母确是个了不起的妇人,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于大势中做到真正的明悉利弊,她之权衡终究也只是一人一心而已——她心中的鲜卑勋贵,她心中的爱子亲儿。”她顿住,清楚地看到长恭眼里浮起的波动,于后续道,“我虽不喜汉门的繁缛之礼,却对杜弼先生的一句话深以为然。”
长恭微一启唇道:“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垂下的眸光略略黯然,“昔年杜公便是因此话而遭枉杀。”
伊人伸手揽住长恭的手臂,复又将头靠至他肩上,闭目一声轻叹道:“时势如此,夫如何之?”
时势如此,夫如何之?沉思着此言,长恭一时只觉满心满腹尽是荒凉,即便温香在侧,他亦触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此时院内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本应春暖,然而府中帐内,却是一凉如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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