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初露情思

　　

　　河清二年，正月初春，今上以太子少傅魏收兼尚书右仆射。时天子终日酣饮，朝事专委侍中高元海。元海庸俗，帝亦轻之；以收才名素盛，故用之。而收畏懦避事，寻坐阿纵，除名。

　　兖州刺史毕义云作书与高元海，论叙时事，元海入宫，不觉遗之。给事中李孝贞得而奏之，帝由是疏元海，以孝贞兼中书舍人，征义云还朝。和士开复谮元海，帝以马鞭棰元海六十，责曰：“汝昔教我反，以弟反兄，几许不义！以邺城兵抗并州，几许无智！”出为兖州刺史。

　　而此间朝事并未影响到新岁喜庆，诸臣诸家似乎仍旧如常。只是本该同样沐于新年喜庆的兰陵王府却仍旧笼罩于厚重的药味和沉静的悲伤中，至少，于东院内丧子且病身的主母而言是如此。

　　至今日勉强得以起身，伊人便裹着厚重的裘衣静静地坐于窗前，经久不语。长恭在屋内陪了她许久，却不知她在究竟看甚么，因缓声问道：“你坐了这么久，在看甚么？”良久过后，方闻她低低道：“雪。”

　　长恭走近她身侧，握住她裘衣下冰冷的手，轻声道：“起风了，将窗阖上罢。邺城的雪季长，待你身子好了再看也不迟。”伊人却是一把回握住他的手，垂眸看去，问道：“你受伤了？”

　　长恭略略一怔，“想是前日拉弓射箭不小心磨伤了手指，无碍。”伊人复道：“疼吗？”言毕即想他定然不会说疼，因收回了目光，仍旧往窗外望去。

　　长恭一顿，只道：“心里难受，哪里都觉得疼。”

　　伊人怔住，侧首看向他，动了动唇，只道：“你不要难受。”看着眼前之人，她心下只觉万般不舍，“这些……都与你无关。”而后稍稍一顿，“自从我搬到此处，便再也没做过从前的梦，可是昏睡的这几日竟又梦起，待醒来时，我却有些乱了。”

　　长恭道：“为何生乱？”伊人略略垂眸，静静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她顿住，眸光中微有闪烁，“究竟梦里是梦，还是此间是梦？我竟有些分不清了。”

　　见长恭静默，她略一闭眼，复道：“若此间是梦，我当如何醒？”而后一声涩然苦笑，“若此间非梦，当真是因果报应。是以，万般诸事，皆与你无关，是我一人之造业耳。”

　　听得“报应”二字，长恭顿觉心口一悸，恍惚间只怔怔地看着她，启唇道：“你说甚么？”

　　伊人仍缓缓道：“我本不是良善之人，从不信因果报应，即便奉于佛陀前，也只为心之所求。可如今我却是信了，这世间兴许真有报应一说，我害死了许多人，阿范，北宫……”

　　长恭只温声打断她：“徐尚御说了，此时你莫要多思。”却见她闭目摇头，仍续道：“不，还有金凤台上的囚犯。当时我见阿殷不敢下手，便推了他一把……”她于瞬间睁大了眼睛，面露惊惧，好似从前情景就在眼前，“那个污秽的头颅滚到我脚旁，弄脏了我的裙裾，我便一脚将它踢开了。这几日在梦中我才想起来，当时它就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要将我拖入地狱一般……”

　　他见状连忙伸手扶住她面颊，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只定定地看着她，其间或有温暖，或有闪烁，或有倚靠，或有悲怆，这些无一不令她沉沦深陷。诚然，她爱极了眼前之人，可愈至极处，她便愈加惶恐。此时，于这锥心极处，她听见她深爱之人低低叹了一声：“地狱又何妨？我在。”

　　伊人闻言即怔住，良久未能醒来。便是醒来，却不知他此话何意；便是知意，却不信他竟对己言。

　　长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须臾过后，方徐徐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之所为，不过求我一人一心。那一夜我还问你，可知自己所觅何人，所求何心。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何人，是何心。”他顿了一顿，“我从来都不是你上元所遇的纯良少年，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亲人的。我九岁时父亲便不在了，自那时起，我便学会了隐忍，十一岁时，我就已经懂得了何谓屠戮，何谓抉择，有人要活着，有人就注定要死去。”

　　伊人听他静静地讲着，如同叙说旁人的故事一般，可那些分明都与他切身相关。她感觉到长恭的手正拂过她耳边的落发，而他道出的话声依旧沉静平缓，空灵曼妙，“……孝琬说的不错，我是个疯子，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疯子。诚然，于情上，我负了他；于理上，我不欠他。这几日我想了许久，终究是想通了——即便再有一次，我仍会那样做。”

　　怔忪过后，伊人只抬手执住他正落于她鬓侧的手，而后轻轻拉下，珍重万分地置于身前。那只手随后便反握住她的手，“皇后说，你我之间是命运弄人，我并不同意。”

　　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深沉而笃定，“那日你说你只是冷，并不怕，可是我怕。一直到今日之前，我都怕。所以我想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再非命运，而是我的抉择。也许比你晚了三年，可这仍旧是我的抉择。”

　　他低头轻轻吻了她的唇，以这再温柔不过的亲近碰触，去感受她的惶然与颤栗，去给予她抚慰与安定。概因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之执著所求，终究为何。

　　“阿郑，于此乱世，于此出身，我们也许不能白首偕老，也许不能岁月静好，可眼下的日子勉强还算长，终归有一天，我会如你喜欢我这般喜欢你。”他顿住，“只是，看雪也好，下棋也罢，你可还愿意给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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