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西华之殇

　　

　　长恭骑着马一路飞奔，沿着漳水径直南去。他行至漳水与宫河的交汇处，下马寻觅片刻，便在河畔的低谷处找到孝琬。

　　回首示意随人退去，长恭缓下步子慢慢走至孝琬身畔。他望了眼已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复见孝琬早已冻得发白的嘴唇，连忙将披风解下，蹲身将孝琬牢牢裹住。

　　未从他身上闻到酒气，长恭心下微微一松，因道：“河风甚冷，回去罢，莫叫大哥担心了。”

　　孝琬回过神来，只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如受伤的小兽一般，低低喃道：“我不过想独自待一会儿，他们却一直跟着我，不叫我清静。”

　　长恭一壁替他裹紧披风一壁道：“我知道。只我一人在此陪你，可好？”良久未见孝琬应答，他复道：“等你甚么时候想回去，我们再回去。我这就让他们回府告诉大哥你没事，只我一人在此陪你即可。”

　　又过了片刻，终于见得孝琬点头，长恭连忙起身令人回府告与兄长。

　　待坐至孝琬身侧，长恭便闻他涩然道：“孝瓘，竟连你也不许我想她。”

　　长恭只觉喉中一阵酸哽，半晌，方踌躇道：“你可以想她，但不可令外人察觉。”

　　孝琬如若未闻，只怔怔地望着河面道：“你说，她真的死了吗？漳水将她带去了何处？是地狱，还是天上？”

　　长恭低声道：“她死了，十二年前就死了。她不会去地狱，也不会去天上，只要你记着她，她便永远活在你心里。”

　　孝琬涩然作笑，于凄凉的笑意中，长恭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我不要她活在我心里，我只要她活在人世间。我宁愿自己下地狱，也不愿她受一分苦难。”

　　长恭看着他，觉得双眼微酸，心中亦甚是苦涩，因缓缓道：“我不敢企求你忘了她，若是连你都忘了她，那么这世上又有谁敢记得她？也许死亡对她而言并非苦难，而是一种解脱——于你，于母亲，于姑母，皆好。”

　　静默了许久，孝琬自身侧抱出一只箱匣，轻轻放至二人跟前。他将匣子启开，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假面。长恭认得，这是上元傩舞的鬼面。

　　长恭看着孝琬将那些假面细细数过一遍，正好十二个。他听见孝琬的声音徐徐缓缓地传来，低哑酸涩得令人心疼，“其实我最后悔的不是那日未能与她一道入宫，而是那年上元，她与我要这鬼面，我却赌气不给她。”

　　长恭记得，那是武定八年的上元。孝琬自外间得了一副伶人跳傩舞时所戴的鬼面，栩栩如生，甚是狰狞。他见了一时喜欢，便从孝琬那里拿了过来。他与孝琬年纪一样，从来都是不分彼此，虽然孝琬自娶了那位公主表妹之后，再与他一道读书玩耍时，身后时不时便多了一条小尾巴。很多时候，他都想替孝琬剪了那条小尾巴，比如这一回——

　　她牢牢地盯着他手中的假面，怒气冲冲地孝琬道：“不管，我就要那个。谁叫你每回有好玩的都先给他，他算甚么？不过是个没娘的野孩子！”

　　孝琬原还有些松动，可此时听得她如此言语，便愈加生气了。因朝她喊道：“我的东西本就是孝瓘的，你别不讲理。你要是再胡说，我就告诉家家！”

　　她气得满脸通红，踹了孝琬一脚，指着他道：“你这样偏着他，便与他过一辈子去罢！”

　　孝琬亦气到极处，只拉着他道：“我就是要和孝瓘过一辈子，你生得没孝瓘半分好看，脾气比延宗还坏，我这便告诉舅舅，我，我不和你做夫妇了！”

　　此事的最终结果孝琬并不知道。他冒着被她用并州匕首划花脸的危险，跟着大哥来到母亲院中与她道歉。还记得那一日，待小尾巴牵着大哥的手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母亲拉着他的手道：“你别与她生气，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并不明白嫡母话中的意思，譬如那个“也”字，再如那个“可怜”。但他只将心内的疑问道出了一半——“家家，她是公主，怎么会可怜？”而后，他便听见那个尊贵无比的魏室长公主低低叹道：“就因她是公主，所以才可怜。”他彼时尚不明白嫡母所言之意，便又闻她道：“灵修也是你的妹妹，你应该让着她，就像平日待阿瑶与阿瑗那样。”尽管他心里万般不乐意，但仍是点了点头。

　　直到他终于替孝琬剪断了那条小尾巴，他才明白母亲当日所言之意。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最爱黏着他的小妹妹在母亲怀里一点一点地没了气息，紧抓住他衣袖的小手终于松下，他直觉那是报应，那本该降至他身上的报应。

　　他的表妹亡于天保二年西华门外的护城河，他的阿瑗夭于翌年明渠的半池春水。他犹记得宫人们私下的窃窃之语：是年春旱，明渠本无水，那浅浅的半池乃是从西华门外的护城河开道引入。

　　当彼时已贵为新朝天子的叔父要追封高瑗为公主时，他只如疯了一般反复道：“阿瑗不是公主，不是公主。”

　　无人知道，公主这二字包含了他多少的恐惧，他不要阿瑗将那蚀骨的恐惧带入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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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孝琬已将那箱匣阖上，“此后每年上元，我都会买一副假面，只可惜再也不能送与她了。”他抱住箱匣站起身，朝河畔近了数步。

　　长恭见状连忙跟上，只见孝琬抱着箱匣面朝漳水矗立了许久，忽然转身将那漆黑的匣子塞到他怀中，幽幽长叹道：“既如此便都给你罢。”

　　及长恭归府已过昏时，冬日里天本就暗得快，又因主母有身难免不便，院里早早就掌了灯。

　　伊人见长恭身后的小贺拔抱着一口漆色箱匣，正四下张望不知置于何处，因指了指屋内一侧道：“先放那里罢。”复问长恭，“你可进膳了？”

　　长恭一面于炭盆上暖手一面道：“我在孝琬府上吃过了。”

　　一时无话，伊人望了眼屋侧的箱匣，问道：“那是何物？”长恭略一失神，道：“不过是一些旧物，你便让内人收起来罢。”伊人莞尔一笑，“我今日也发现了一些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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