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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雪夜相会


  

  十二月丙辰,天子自晋阳归邺城,长恭随扈太子于南城朱明门迎接帝驾。

  晋阳乃并州州治,前魏时即是高氏霸府,今乃为国朝别都。并州居京师上游,表裹山河,称为完固,且北收代马之用,南资盐池之利,因势趁便,可以掣天下之背而扼其吭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六镇重兵皆在并州,而晋阳为其州治,又因神武皇帝起于并州而壮于晋阳,故为国朝龙兴之地。

  此外,晋阳另设有并州尚书省,与位于邺城的京省遥遥相对,分庭抗礼。又因昔年高祖作相,以相府外兵曹、骑兵曹分掌兵马,及天保受禅,诸司监咸归尚书,唯此二曹不废,谓之外兵省、骑兵省。此二省自文宣帝天保初年留置晋阳后,一直是主管军事之重要机构,独立于晋阳,可调控举国之兵。

  因此诸利,国朝君主一年常有半载驻于晋阳。长恭本为骑兵省出身,又于皇建年间除并州刺史、都督并州诸军事,及今岁返邺之前,他亦是多往来于晋阳、洛阳二地。

  此时已过午后,天际远处隐有重重低云,年仅八岁的太子高纬合掌往手心呼了口热气,靠近堂兄身侧,道:“四哥,天上的云这么厚,是不是要下雪了?”

  长恭见他鼻子与脸颊都冻得通红,回首见身后随行的诸臣同样冷得瑟瑟发抖,无暇顾察此处,遂一面伸手替他拢紧身上厚重的裘衣,一面道:“今日也许就要下雪了。”高纬一把捉住他的手,面上绽出稚气的笑容,“四哥的手是热的,我太冷了,你给我捂捂耳朵罢。”说着便抓着他的手附到耳上。

  掌心触到两片冰冷的软肉,长恭不由微微一顿,心下隐隐生出几分爱怜,这年仅八岁的清秀少年,大齐明日的天子,怎么看都太单薄了一点。他立于太子身后,以温热的手掌覆住他冻得冰凉的耳朵与脸颊,忽然轻笑了一声:“怎么脸上也不长肉?”高纬微一偏头,看着他努嘴道:“四哥你别揉我的脸,我又不是阿俨那样的傻小儿。”长恭敷衍地回道:“是,殿下,臣知道。”

  年幼的太子忽然伸臂一指远处,问道:“四哥,那里是不是闾巷?”长恭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远处城南车如水马如龙,因道:“不错,闾巷就在那里。”

  高纬的声音微微低下,道:“阿俨说五哥带他去过闾巷,那里的卷饼比宫里的好吃,每逢庙里的上香日还有傀儡戏和傩舞开演,到了上元节更是热闹。阿俨说来年的上元,五哥回来就会带他出去观戏看热闹,四哥,你也带我去好不好?五哥他们从不带我玩。”

  长恭想了想,道:“上元时宫里也热闹,你是太子,打竹簇时还需你观礼。”高纬闻言失望道:“四哥,你便不能哄一哄我吗?”长恭略略一笑,“你将才还说自己不是阿俨那样的傻小儿,怎么这下又要我哄你?”高纬叹气道:“大姊姊说的不错,四哥你最是无趣了。”

  长恭思忖了片刻,认真道:“上元时民间确有不少应节的物事,虽及不上宫里的精巧,却也别有一番意趣,到时我从闾巷带一些好玩好看的给你,这样可好?”他臂膀之下的裘衣小郎这才点了点头。

  迎过帝驾,及昏时返往官署处理完后续诸事,长恭归府时已见廊下陆续掌灯。他一身疲累,只随意吃了晚膳,便于沐浴更衣之后懒懒地靠在书房。因累到极处,他竟倚在书案旁睡着了,待醒来时身上便盖着一件帛被,屋里的炭火生得正旺,而灯火只余零星几盏。

  他稍一动身,便有婢子挑帘入内,作礼道:“郎主醒了。”他顿了一下,“你不在屋里照顾娘子,怎么来此?”婢子道:“娘子今夜不见郎主回房,便让奴过来看看。”

  长恭微微怔然,这段时日他都是在她入睡之后方才回房。思绪间又闻婢子道:“郎主在书房睡着了,娘子让奴取来帛被添了炭火,便也在书房待了许久,奴一直守在门外。方才听见落雪声,娘子出去看雪了。”他揉了揉额穴,复问道:“现下是甚么时辰?”婢子回道:“丑时。”

  披衣行至屋外,果见沉沉夜幕中有星点雪花坠下,此时已于地面积了薄薄的一层,想来落雪已有片刻。长恭见她裹着一件带帽披风立于廊下,伸手去接廊外飘落的碎雪,而后放至眼前细细察看。他矗立观望了片刻,方才提步慢慢地走向她。

  闻见步声,她微微一顿,见是他便收回手,转身行礼:“妾见过郎主。”她的姿态恭顺,眉眼婉娈,一如寻常的温良妇人,静静地等待夫主走至身前,允她起身,赐她恩宠,只因这妇人的一生都如丝萝绕磐石般倚靠于高贵的夫主,因他而甘苦祸福,因他而生死荣枯。

  他向她走去的时候,竟无比希望她只是那样简单的妇人,希望那些残忍龃龉的事皆与她无关,他甚至荒诞地希望,自己能在天保七年之前便去往洛阳,在李氏寻到她之前,用比二十锭金子珍贵上万分的宝物将她换来。

  这便是自她转醒之后与他的第一次照面,于河清元年的初雪深夜,隔着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的距离。

  她再没有力气向他走去,只能用比从前更加卑微的姿态,等他走来。前事的桎梏、出身的枷锁、内心的执念,这一切死死地附在她的身上,而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厌弃之、鄙夷之,她如何还能端着优雅的姿态,向他走去?她早该想到与他的结局了,他是生来便良善的少年,他是杀伐却仁义的将军,他是心怀有大道的君子,在撕下假面窥见丑恶之时,他的良善,他的仁义,他的大道,无一样可容她。

  此刻的她就如立于浮屠边际的游魂,他向她走来,无需眼神,无需言语,却可令她于退无可退之际,坠入地狱。她本该去往地狱,她甚至已清楚地感受到伤痛苦寒,可他却因着一分仁慈将她自阴世拉起,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立于浮屠边际,生不能,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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