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孽欲乱心（一）

　　

　　七月，己丑，平秦王高归彦至冀州，内不自安，欲待今上如晋阳，乘虚入邺。其郎中令吕思礼告之。今上乃诏大司马段韶、司空娄睿讨之。

　　高归彦于南境置私驿，闻大军将至，即闭城拒守。长史宇文仲鸾等不从，皆杀之。高归彦自称大丞相，有众四万。

　　今上因都官尚书封子绘乃冀州人，祖父世为本州刺史，甚得人心，遂使其乘传至信都，巡城，谕以祸福。吏民降者相继，城中动静，小大皆知之。

　　而后，高归彦登城大呼云：“孝昭皇帝初崩，六军百万，悉在臣手，投身向邺，奉迎陛下。当时不反，今日岂反邪！正恨高元海、毕义云、高乾和诳惑圣上，疾忌忠良，但为杀此三人，即临城自刎。”

　　既而城破，单骑北走，至交津，获之，锁送邺。乙未，载以露车，衔木面缚，刘桃枝临之以刃，击鼓随之，并其子孙十五人皆弃市。而后帝乃命封子绘行冀州事。

　　经高归彦一事，朝上动荡不小。丁酉日，今上即下诏，以段韶为太傅，娄睿为司徒，平阳王高淹为太宰，斛律光为司空，赵郡王高睿为尚书令，河间王高孝琬为左仆射。而长恭仍为领军将军，戍邺中，掌禁军。

　　今日下朝，长恭与延宗自太极殿而出，行至神虎门外却不见府上车舆。延宗翻身上马，问道：“四哥今日是乘车还是骑马？若是骑马便一道行。”

　　长恭一面四顾一面应道：“昨日与太子秋猎骑了一日的马，今日乃乘车而来。”

　　延宗拉着缰绳嘿嘿笑道：“那我与三哥先行了，若是那贺拔小儿又偷懒跑了，你便坐二哥的车回去。我们出来时二哥还在与那冯子琮说话，应当就在后头。”言毕即打马追上前头的孝琬。

　　待延宗远去，一双鬟小婢自西侧小步跑来，朝长恭作礼道：“郎主久候了，还请郎主稍稍移步，车舆就在后面。”

　　长恭略一错愕，便随她而去。待入车内，果见伊人含笑道：“今日出府一趟，回来时想着郎君也该下朝了，便于此处候着。”顿顿，又道，“今日贺拔不曾偷懒，是我让他先回去的。”长恭的随侍贺拔氏乃是他与孝琬的乳母之幼子，年纪尚少，素有些调皮懒怠的习性，长恭驭下一贯随和，而伊人因着那层关系待其亦有几分亲近。

　　长恭看了眼她今日打扮，道：“你今日难得素朴，可是去坊间体验民生了？”

　　伊人略略一怔，摇了摇头，道：“玉郎的病越来越重，近日连鱼汤也喝不下了，我听说城北有个专给鸟兽治病的老郎中，甚是高明，便带着玉郎过去看病。”

　　长恭想起来，玉郎便是那只害他房顶被踩漏的猫，遂道：“郎中如何说？”伊人复摇了摇头，“玉郎的年岁太长了。从前在宫里是延宗养的它，后来你去了并州，延宗也要前往定州，临行前他便将玉郎交付与我。论起来，从宫里到宫外，玉郎陪我的时日竟比英女还要长久。”

　　长恭看她神色，知她心里不好受，想了想，道：“鸟兽之命确不及人寿长久，你想一想，可还有什么旁的想养的？譬如花草？”伊人一怔，道：“府上一院子的花木，我又不能将它们搬到房里作伴。”长恭点点头，“这倒也是。”

　　隔日清晨，英女正于外间拢衣熏香，小惜入内道：“姊姊，这等事交与我和阿芙便是。”她搭手翻整着香笼上的衣裳，忽而低笑了一声，道：“昨日我与娘子在神武门外等候郎主，听见郎主说娘子穿得素朴。”

　　英女怔了一下，道：“娘子昨日穿的那身窄袖襦裙不是中宫月初方送的蒲桃文锦新样？阖宫不过几匹，连乐安公主都不曾有。”顿顿，似想到甚么，亦笑了一声。

　　小惜见状接着道：“我昨日在神武门外听到皇后的妹夫冯侍郎与人言语，说我朝诸王选国臣府佐，多取富商群小、鹰犬少年，唯广宁、兰陵王颇引文艺清识之士。我思想着郎主素日温雅文静，府上常往来者确多为汉家士人，及至昨日，方才觉得郎主是个武人。我们成日里与娘子整衣熏香，百般心思，其实在郎主看来，娘子穿得颜色艳了便是华丽，淡了便是素朴。”

　　英女反问她：“你今日方才知道？”顿顿，复浅笑道，“儿郎家的心思哪来这般细腻，这与是文人或武人有何干系。”小惜却凑近她耳畔，低声笑道：“怎么没干系？那位殿下不就是个风雅文人，方才待姊姊仔细周到……”

　　英女面色微红，一面收着衣裳一面道：“你胡说甚么！”

　　小惜道：“姊姊别不敢承认，那段时日若非殿下，我真怕你撑不过去。而今你早非宫奴，只要娘子准许，你便可以出府……”

　　英女低低叹了一声，“我与他，谈何容易。”

　　小惜蹙眉道：“他虽与你姊姊有些过往，可那终究是昔年旧事，连陛下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英女怔了怔，一面收起衣裳一面道：“你轻声些，郎主方才起身上朝，娘子还未醒。”

　　小惜道：“娘子娘子，你只知道娘子。”英女放下衣裳，回身轻点了下她鼻头，“你我都是娘子的人，自然是只知娘子。”小惜扭头置气道：“是，姊姊让我知甚么，我便只知甚么。”

　　及郎主归府，英女方才将衣物一应整好。长恭入屋时随口问道：“这是将四季的衣物都翻整出来了？”

　　英女略略一顿，行礼道：“回郎主，秋意渐深，奴将秋衣都取出，挑了娘子近日需穿的，熏香熨整以备之。”

　　长恭稍稍点了点头，却又不解道：“她平日所穿，不就是一身红一身绿？何来如此多衣物。”

　　英女闻言一愣，身后的小惜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见郎主朝自己看来，小惜连忙道：“郎主今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长恭道：“我过来送个东西。”末了又回首道，“贺拔，你还不进来。”

　　只见小童抱着一口漆色坛子不情不愿的过来，嘴里念念有词，触到英女与小惜打量的眼神，面色愈加凝重，索性将那坛子塞到长恭怀中，道：“郎主自己送去，我可不去。”话声未落人便跑远了。

　　长恭却也不见怪，抱着那敞口坛子便入内去。

　　小惜悄悄拉了拉英女的袖口，“姊姊，你瞧见郎主拿的是甚么吗？”英女摇了摇头，“一口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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