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霜花
在这个西蜀东部的小镇上，一到十二月便很有些冷了。
黄昏时一眼望去天色有些灰蒙蒙的，好像总有许多浮尘笼罩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几只昏鸦在桥下光秃秃的白桦树上叫着，连街上的店铺也显得很冷清。
走过桥上，便看见那个神经有问题的乞丐王二麻子披着一头油亮亮的乱发，拢着军大衣，双手揣在袖子里嘿嘿地笑着走过。
桥上的灰尘很厚，空气似乎也很干燥，一旦有车辆经过，总是满地尘烟，有些呛鼻。每当这时羽、晓桐、我总是捂了脸鼻，从尘烟里冲了过去，再笑着向彼此招手。
回家的泥土公路上堆积了许多白桦树的落叶，踩上去咵嗤咵嗤的响，很有岁月感。
每一天，如果我们一行人结伴回家，苒和我们在桥头分手，羽和我们在粮油站分手，我和晓桐在出镇子西头的第一个池塘边分手，然后她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不到八分钟便回到家里。然后我穿过那个村子，望着零落的山丘渐行，翻过一座二十米不到的山坳就看见我家——坐落在对面山脚下的小房子。
有时徐东、徐琪便同我一起穿过那座烟村，再穿过我家所在的村子，走向另一个烟村。
学校到家，其实统共也不过三四里路，但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似乎总要走很久，冬天到家时天色已很是昏暝。那时沉沉的暗云，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我穿过黄昏时的烟村，望见房顶冒出的炊烟袅袅地散开在田野里，一刹总觉得很温暖。那是类似于“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式的温暖。
有时母亲会搓着手跺着脚出现在门口，问我冷不冷，但有时她也可能会冷不丁将手伸进我的袖子暖上一把，就像她每天早晨叫我和妹妹起床冷不丁将雪块般冰冻的手伸进我们的被窝一样。
这是她最孩子气、最恶作剧的时候。
冬天的院子很有些零落幽冷，夏天开得一丛一丛绕满了墙角的胭脂花，在这个时节只剩稀稀拉拉的残枝，遮满屋顶的竹子在风里也摇得很萧索。只有院子外的菜园是绿的，种满了莴笋、萝卜、白菜、蒜苗等一些冬季的菜蔬。
那时小镇的农贸市场并不兴盛，晚饭自然也来自于那里。
冬日的天黑得太早，还在吃完饭的时候院子便已经完全落黑了，只有风呜呜的吹着。
因为父亲长年在外做活，母亲养了一只大黄狗看守家园，非熟人不能近，夜里窝在被窝里看着昏黄的灯光，总听见它在院子里嗷嗷狂叫，那时节真是只剩鸡犬之声相闻的渺远了。
冬天的早晨，母亲总是起得很早。
因为长年若此，所以她的手总是龟裂的，伸进被窝也总有些扎人，但我们都好像默许了大冬天她这种叫人起床的方式——那种陡然浸入肌骨的冷，总让人冷不丁想跳起来，所以每一天总也不会迟到。
冬天的早晨，天也总是亮得特别晚，吃完早饭院子外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房檐上似乎还挂着霜花，吹面而来的风特别的冷，真像刀子刮过一般。这时母亲会送我们一支手电筒或一把麦草，点到琼英家。可是冬天的早晨似乎谁都不愿意打着冰冷的手电筒，更豪放的琼英自然是更愿意打着火把上路，一边探路一边烤火，一边说那些撞到电线杆上或不小心掉到阴沟里的笑话。
那样的早晨，一群少年打着火把呼朋唤友地结伴上学，是一件很热闹的事情。忽明忽暗的火光，漆黑无涯的黎明以前，总让人觉得很兴奋。
到最冷的时节，有时到学校以后，天便还没有亮，只看得见瓦棱模模糊糊的轮廓。这时会冷不丁的从廊柱后面跳出来一两个人，登时把人唬得魂飞魄散。有好几天，我刚到学校就那样被杨灵和许晴晴吓了好大一跳。然后我借着微微的天光一看是她们，大伙儿都高兴得跳起来。
“你们怎么来的？”
“自然打火把来的。”
“我也是。”
“我告诉你啊，今天我们火把灭了，一不小心差点摔到了池塘里，哈哈哈……”
她俩居然觉得很高兴。
“来得这么早，早自习还有三十分钟呢。”
“不管了，只是觉得摸夜路蛮好玩的，可是刚到学校天就麻麻亮了。”
“哎，老妈催得早，所以早到了。”
“好冷哦……”
“是啊，好像屋顶上有霜，咦咦……”
“喂，昨晚你们看了金城武杨采妮演的那部电影了吗？”
……
我们就那样站在泡桐树底的廊檐下，来回跺着步，闲聊着迎来了开门的苒。
那时人在廊下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进了教室大伙儿都哗的一声蜷坐下来，似乎真是被冻坏了。但那时也总有些作死的家伙是带着冰凌子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抓来的。
学校门口有块池塘，学校外有许多农家菜地……难道那就是他们的作案现场？我摇摇头，不多时就听见楚竹在后面大叫大嚷：
“今天早上的霜太大了，你们不知道今天早上我起来洗脸，脸盆里全是冰。”
“是啊，昨晚我放了一碗水在外面，今早起来撒点糖就可以制冰棍了。”
“嘘，林老师来了……”
外面的瓦楞上还飘着霜花，冬天的大雾绕着那棵泡桐树四散弥漫着。早自习前的教室格外热闹，又瞬间安静。
南方的孩子到了下霜的季节总是格外兴奋的吧，就像北方的孩子在南方的冬天里看见蝴蝶一般惊奇雀跃。
天知道下雪的时候会怎样呢？
外面的雾越来越大，渐渐的，连那棵泡桐树都笼罩在烟雾里了，对面一班二班的教室隐在烟雾中看不见了，像消失的空中楼阁。
雾中隐隐走着几个人。
在两排被白雾遮掩的小青瓦房间，只有朗朗的读书声彼此呼应。
教师宿舍后面种满松柏的后山呢？多半是烟云缭绕像是仙山了吧？
住在仙山上的隐者呢，正抱着书一级一级的走下石阶来，穿过云雾，走向他们的传道授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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