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阵中 2
我经常听人说蝴蝶效应,总觉得有些过分夸大了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不过现在的伊阙却是实实在在被我这只小蝴蝶影响了。白起的初战必然十分惊艳,也必然会奠定他日后的作战习惯。而现在因为我的出现,白起不得不改变他的作战习惯,乖乖地跟我打阵地战,这就是制人而不受制于人。
赵牧到底年纪小,同样没有兵法基础的袁晗跟在我身边,总是能问出一些颇有深度的问题。可以毫不客气地说,白起代表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术思想,那么多败在他手里的将军并非太弱,最主要是没办法抓住他的思路,最终被牵着鼻子走。有两种将军是让人畏惧的。一种是仁者无敌,另一种是杀人无算。白起选择了后面一种。
“夫子,”赵牧突然对我道,“我好像懂了孙子所谓的: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我站在西山山巅,可以看到白起的横亘在茫茫平原上的大营。此时营中正在操练,如同蚂蚁大小的人走动不停。看了片刻,我的神思才回到赵牧身上,笑道:“懂了就好,等你日后掌兵,懂得还要多。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什么叫兵书?”
“记得!”赵牧兴致高昂,“兵书并非教我们如何用兵的书,而是与我们坐而论兵,讲述自己用兵心得的书。”
“不错,兵势如水,水怎么可能有常形呢?只有了解水性,才能将兵法运用得如臂使指,否则终究是别人的东西。”登高之后人心胸开朗,不自觉间话也多了。
背后传来一阵喘息声,我回头望去,原来是个老者带着孙儿上山登高。那老者一身华服,腰间缀着白玉,手中握着三枚金钱,虽然喘息声重,却更像是在提醒我有人来了。我转过身,躬身行礼。
“不想随便出来转转,就能听到这么有见识的话。”那老人朝我笑道,招了招手,“年轻人怎么称呼?”
“不才尹伯骁。”我上前道,“敢问丈人尊姓大名。”
“老夫徐劫。”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只有十来岁的幼童,道:“听丈人口音,是齐国人?”
“正是,你是楚人?”徐劫和蔼道。
我点称是,与徐劫席地而坐,赵牧取了食盒,里面是一盘烧鸡,放在我们中间。徐劫的跟班童子也打开食盒,取出两付餐具,放在我们身旁的石头上。我一看这个阵势,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徐劫问道。
“果然是势数大家徐子啊!”我笑道,“上山登高都借势而为,只带餐具,不备余物。”
徐劫面不改色,只是问道:“这就是你对长者说话的态度么?”
“抱歉,山中野人,没大没小惯了。”
徐劫的确不是一般人。他早在宣王时代已经是个名扬天下的势数大师了,就连鼎盛时代的孟轲见到他都要退避三分。他轻易不会开口对人说什么,一旦他开口肯定有人欢喜有人忧,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自己必定很欢喜。
他身边的那个童子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鲁仲连。这孩子天生早慧,辩才无碍,在稷下学宫踢馆踢得天下闻名的辩士都转行。听说还三度为难孟尝君,让孟尝君十分郁闷。算起来是我的小盟友。后世关于他的诗很多,我也读过两篇。
今天之所以这种态度,是因为我对靠嘴吃饭的人一向抱有骂而远之的态度。这帮人除了会说话,于国于民都没屁用。哦,鲁仲连日后好像有过一份劝降信解放聊城的壮举,但光光一个聊城有毛用?有本事说服天下统一么?
“呵呵,你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徐劫莫名其妙道。
我没接话,从赵牧手里接过刀,将烧鸡剖成两半,放了一半给徐劫,另一半留给自己。然后从自己这半上撕了一条腿给赵牧,自己割了鸡翅。徐劫见我这么认真地做事,也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赵牧也不怯生,反正有得吃就吃。我们师徒二人很快就干掉了半只鸡。
我站起身,作揖道:“丈人慢用,小子先行告辞了。”
徐劫大笑,对身边的鲁仲连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道家风范。”我微微一愣,难道这位老先生摸过了我的底?狐婴这个身份已经潜得那么深了,他怎么挖出来的?
“呵呵呵,”徐劫抓起鸡,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我转过身,步伐不乱地往山下走去。这位先生过来找我,点破我的身份,显然是有求于我。再者说,狐婴这个身份并没有结下太多的仇人,即便是赵国那帮人被我恨得牙齿痒痒,他们也未必会把我一直放在心上。虽然我也暗中摆了孟尝君一道,但他能说什么呢?正式出面的是孟轲,劝孟轲出面的是尹文子。再然后,我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了吧。
关于陶邑的事或许坑了宋国,不过相信我为宋国好的是宋王偃呀,具体决定和执行的也是他呀。齐秦两国既得利益者更没有资格怨恨我了。
我突然发现,狐婴简直不是幽暗中的幽灵,简直就是阳光下的圣人啊!
徐劫很快就追了上来,我错身立定,等他说话。徐劫道:“你这孩子果然城府极深。好吧,老夫就直说了,是你师父来找我出山,让我辅佐你。”
呜呜!我就知道师父对我最好了!
我之所以对徐劫态度冷漠,不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要想让徐劫出山辅佐,即便是万乘之国的君主都得费劲力气,最后还不得不空手而归。他虽然被供奉在稷下学宫,但从未将齐王视作主公,远离齐国的政治中心。这样的人物,是我能够请得动么?既然请不动,我何必虚伪客套最后怅然而归呢。
“哦。”我淡淡道。
徐劫惊道:“你不知道老夫是什么人么?”
“知道。”我道,“这就如势数一般。万乘之国的国君有丈人你的辅佐,可以问鼎天下。乡间愚夫得了你的辅佐,无非就是家族和美。盖因基础不同,势力惘然。”
徐劫点了点头,笑道:“其实以你的才能,谋一个上国上卿并非难事。怎奈你以天下为抱负,自然就得靠我这个老贼来帮你点破自身的迷障。”
“哦,敢请教丈人,在下的迷障是什么?”我最近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难道就是因为没有发现自己的迷障?所谓当局者迷,这个道理我还是很清楚的。他既然是师父找来的,那么知道我的秘密也就不奇怪了,绝不会对我不利。
“你畏惧了。”徐劫道,“我很钦佩你的才能,可以将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做到如此极致。无论是赵国大司寇,还是墨学钜子,抑或是现在尚未名扬天下的尹伯骁,常人要想做到你这样的境界就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成,而你,轻描淡写之间就全都做到了。”徐劫语速很慢,这让我能听懂每一个齐国口音的吐字,也让每个字都撞在我心口。
“然而,你畏惧了。”徐劫道,“因为畏惧,你开始盲目地扩张你的势力,却不能接纳任何人。难道你见过不长羽毛而能够飞的鸟么?因为畏惧,你舍弃了最快能够达成目的的路线,踏上了一条更曲折,但是更让你安心的路。难道你不知道,潜回邯郸发动自己旧有的势力,面对仇敌予以击垮才是最应该做的么?”
“这不是畏惧,”我道,“我在邯郸只会被人像蚂蚁一样碾碎。”
“真的么?”徐劫眯起眼睛,就像是一头老狐狸。
好吧,我承认我可以在邯郸潜伏下来。然后呢?毁容之后再次出仕么?我又不是豫让!再说,逃出去之后我并不全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进入黑暗的,我是为了让他们那些惧怕。有一个名叫狐婴的幽灵悬浮在他们头顶,这种恐惧是我所希望施加给他们的。
“对了,丈人,”我笑着撇开了话题,“既然你答应了师父辅佐小子,是否应该称我为主公呢?”
“呃……你这小子别得寸进尺。”徐劫竖眉道。
“虽然小子不知道你老与家师有什么约定,但是以你的身份出尔反尔毁弃盟约,想来是很不值得的。”我真是傻子么?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可以为帝王师的老人精,真是我的运气和师父的面子么?肯定是这老头之前欠了师父什么,现在被追讨还债罢。
徐劫面色忽而青白忽而赤红,良久方道:“既然叫了你主公,你也得有主公的觉悟。若是不能为门下带来其所需要的东西,就算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我拜倒在地:“多谢先生屈尊以教,小子敢不尽心?”
“先不说这么多了,你玩的那手偷梁换柱,老夫略有所闻。”徐劫道,“的确漂亮,但即便让你取了陶邑,又能有多大的根基呢?你就不担心宋国再抢回去么?”
“这我倒不担心。”我让赵牧领着鲁仲连一旁去玩,对徐劫道,“齐国一直在准备伐宋,只要宋兵敢打陶邑,覆灭之日必不远矣。而且这陶邑并非狐婴我的,还有两位主人。”
徐劫看着我。
我看着徐劫花白头发,索性将墨燎和陶朱氏的关系和盘托出,又将魏国公子无忌的事也告诉了徐劫。“如果到时候戴偃敢打陶邑的主意,光是魏国就不会轻饶了他。”
徐劫略一沉思,皱眉道:“你却把魏无忌拖下了浑水。”
“这是我为他所谋划的狡兔三窟之计。”我道。
“你是故意的?”徐劫盯着我。
我点了点头:“以信陵君的能力,屈于魏遫之下实在太浪费了。他又恪守讲信义,对他兄长更是毫无戒备,故而敢屡次冒犯。因为他只是将魏遫视作兄长,这是他的淳朴天性。但是魏遫不同,他是个重利短视的小人,根本容不下魏无忌对他造成的威胁。我行此狡兔三窟之策,就是要魏遫动手,逼反魏无忌。”
狡兔三窟是冯谖为孟尝君田文献的计策。当时田文的地位的确有些动荡,田地也看他不爽。问题就在于狡兔三窟用得好是神来之笔,用得不好就是毁身亡家。像田文和魏无忌,他们之所以为列国所敬重,真的是因为才干和人品么?非也!乃是因为他们的根本在齐国和魏国的社稷!一旦他们轻忽了这个根本,去经营根本之外的“窟”,结果就是逃亡外国惶惶如丧家之犬。
徐劫点了点头:“将错就错,你果然有点小聪明。但你怎么知道无忌即位之后,会支持你在赵国的事呢?”
徐劫也一眼洞穿了三窟的暗伤,他所谓将错就错是说我将冯谖的错用在魏无忌身上,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因为他讲信义,要面子。”我说。
这两样东西,小小体验一下可以怡情,一旦陷下去就会破国亡身。
这就是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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