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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九尾 6


  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有时候相权比君权更重,比如三桓之于鲁,六卿之于晋。有一个家庭背景、个人资质、社会声望各方面都不逊于自己的相邦,国君要是能够高枕无忧就奇怪了。

  很不幸,孟尝君田文就是这样一个相邦。他父亲田婴是威王最小的儿子,十分受宠。他的封地地处山区,易守难攻。他养士三千,名扬列国。他口才了得,洞悉大局,被诸侯所器重。在他面前,田地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路人甲。

  这对君臣之间有裂隙有怀疑有隔膜……用膝盖都想得到。

  我没有跟他多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这种国君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楚王熊槐也是一样,一旦沦入窘困就犯被害妄想症。

  放任他自己呆在临时营地里,我让庞煖陪我去见田章。

  当然,这次是以狐婴的身份。

  换装用的衣服和假发我都带好了。

  田章是见过墨燎的,但是人对他人的记忆主要是来源于特征。一般来说面部特征最明显的是鼻子和眼睛,所以缠了黑纱之后,我不用担心田章认出我。

  安平城的守军已经投靠了田章,这丝毫不让我意外。被人牵着来到田章面前的时候,我只看了他一眼,然后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以一个真正盲人的姿态由人牵引着入座,开始今晚的钓鱼活动。

  虽然只看了他一眼,我已经看出田章并不好过。他穿戴着齐国的将军盔甲。深褐色的犀牛皮甲泛着油光,隐约有几道刀剑砍出来的印痕。两条红色的缨络从两肩垂下,上面的绳结彰显出他的身份和军中资历。

  田章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打量我。我有些浑身不适,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里面只戴着包头巾。

  “先生深夜至此,有何教我啊?”田章拖长了声音,装得好像丝毫没有压力。

  “不全路过临菑,听说孟尝君指使将军囚禁了齐王,”我扬了扬嘴角,“深为将军不值。”

  “田文?”田章冷哼一声,“就凭他?”

  田章当然是有理由看不起田文的。无论后世文人怎么看这个时代,但就我的亲身经历,我对这个时代的总结只有三个字——暴力美。

  纵横之士再风光,学者再自由,文臣再有才干,都比不上沙场取胜的光芒。即便是在那些文武不分的国家,一旦发现哪个大臣能够打仗,国君也往往会不自觉地将他视作武将。如果能在对外战争中取得胜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杆,甚至见到国君也可以装逼的说:“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即便身上所谓的甲胄只是一对护腕而已。

  田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桑丘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社稷不保。垂沙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威势不再。即便是那唯一的一次败绩,若不是因为他,齐国就要多上十数万寡妇。

  想到这里,我不由越发想要抓住他。即便他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还是人中之宝啊!就算他以后不能领兵打仗,留在中枢做总参谋长或者军校校长,都是不二的人选。

  “将军,”我道,“人言可畏,将军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田章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头盔,长叹一声:“老夫一生忠于田氏,如今竟落得叛臣贼子收场。”

  这声叹息就像是敲在我的心口上一样。我再次透过黑纱望向田章,这个原本中气十足的沙场老将,已经显露出憔悴的模样。对他来说,劫持君王的失败并不算什么。越是常胜将军,就越知道兵家胜败无常的道理。

  他在伤心自己的名节。

  田章的父亲田鲔并不是什么高尚君子。虽然也是贵族之后,但他对于公室没有丝毫忠义可言。这位父亲从小教育儿子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或许是出于逆反心理,田章很反感父亲这种思想,认为忠孝是人的立身之本。父子不同于朋友,彼此间是不能“责善”的。因为一旦责善,就会苛求,乃至分道扬镳。

  离开父亲之后,田章赶走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像个鳏夫一样过了几十年。魉姒因此认定田章是个孤傲不群,难以容人的人。这也是世俗对他的评价。不过我隐约中觉得,这是田章对他父亲的爱超过了常人,使得他一直背负着“不孝”的包袱,以至于觉得自己享受天伦之乐是一种罪过,所以才会赶走老婆孩子。

  对于父亲的感情能深到这种程度,却又不赞成父亲的思想观点,貌似矛盾的两面集合在田章身上。我脑中闪过一副简易的力学图……在田章的成长过程中,少了一个“力”!一个对田章有极大影响的“力”!正因为有这个隐形的力存在,所以田章才会坚定地反对父亲的观点,践行着“忠孝”的节操。

  “请问先生,孙子是何时去世的?”我突然问道。

  田章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在大梁的时候,庄子对我说:“水波清静的时候,可以照见人的须眉。水是如此,何况人神呢!”师父也说过,清静之后,必然能见人所不能见。我不敢说我的心性修为达到了庞焕的程度,不过脑中突然间闪过貌似毫无关联的人或事,其实总藏着必然的联系。

  刚才我就突然想到了一代兵圣孙子。

  当然,是孙膑子。

  眼下的时代,孙武子是个神话,很多人甚至不相信《孙子兵法》的存在。所谓的“孙吴”并举,其中“孙”指的是“孙膑”。人们说孙子,也指的是孙膑。到底孙膑是切切实实活在人间的。

  惊愕之色从田章脸上缓缓退去,几乎是一字一顿问我道:“你认识孙子?”

  “仰慕久矣。”我道。

  “呵呵,”田章脸上的神情柔和起来,道,“想来你也见不到。孙子早在二十年前就亡故了。”

  果然是无缘啊,晚来了二十年。不过能够拜入师父门下,就算见不到孙膑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当年马陵之战刚打完,大军还没有回到临菑,田婴就和邹忌两人暗中散播谣言,说田忌有自立之心。最后逼得田忌出奔,孙膑也隐没江湖。田章能够知道孙膑的终年,看来两人的关系匪浅。从田章的年纪上看,很有可能是孙膑的学生。

  “可惜孙子不曾亲眼见到垂沙之战。”我道,“否则必以将军为傲。”

  垂沙之战发生在七年前,那一战也足以视作田章的巅峰之作。如果把战役视作一件军事艺术品,那么垂沙之战就是田章的传世名作。

  田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谦虚道:“侥幸而已。”

  我没有理会他的谦虚,追问道:“敢请教将军,方城四周有泚水护城,将军是如何判定进攻方向,一鼓而下的呢?”

  这个问题就有点专业了。攻城战一直都是军事技术上的难题,不考虑内应、庸才之类的意外因素,高达五丈的城池就几乎得用十倍的兵力才能打下来。垂沙之战中,齐、魏、韩三国联军的总兵力并不是楚国的十倍,而且楚将唐昧也不是庸才。两军相抗六个月,一夜之间城池易手,唐昧战死,这其中的具体细节实在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田章呵呵一笑,好像放下了心理负担,道:“孙子所谓攻敌之不守,老夫那时反其道而行之,侥幸得手。”

  两军对阵六个月,哪里还有侥幸?避实就虚是兵家的老生常谈,田章反其道而行……那就是说楚军布阵有厚薄,一定是在水浅可攻的地方多布了兵卒,被田章看破了。

  我将心中的推测说了,田章连连点头道:“不料先生也是兵学大家。”

  呃,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

  “可惜啊,”我叹道,“没有了将军的战国,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灵会葬身庸将之手。”

  田章沉默不语。

  我当然耗不过他,而且现在也不是耗的时候。我直接道:“将军没想过出奔么?”

  “老夫生于斯,死于斯,焉能为敌国之将!”田章斩钉截铁道。

  “出奔未必需要出仕。”我道,“只是暂避一时,等齐国新王即位,自然会迎回将军,并不损将军名节。”

  田章显然动心了。我又道:“虽然婴自问不是忠心耿耿之人,但也不愿侍奉二主。眼下周游列国,正是在等乱臣贼子就诛,再回邯郸以报先王知遇之恩。”这种现身说法的效果显然不错,田章嘴唇微微蠕动,嗓音干涸道:“老夫数十年征战,还能去哪里呢?”

  “忠臣无境外之友,将军之谓也!”我赞叹一声,“将军当年杀楚将唐昧,屠楚国三万人,掠地数百里,楚国是不能去的。”

  田章苦笑道:“老夫五十日破燕,夺其重宝,燕国自然也是不能去的。”

  “宋、鲁两国是世仇世敌之国,也去不得。”我道。

  “韩魏是小人之国,老夫也不去!”田章道。

  “赵国现在奸贼秉政,将军不能去。”我道,“秦王倒是迫切想念将军呢。”

  “秦国……”田章哑然失笑,作为五百年来首位,也是唯一一位攻破了函谷关的将军,他的确值得骄傲。

  “天下之大,竟无老夫立锥之地!”田章仰天长啸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悲愤。

  虽然他没有明说,不过事情走到今天这步,难道田地就没有责任么?别的不说,这个时代以封君为人臣的极点。田章已经年过花甲,武功显赫,而且胜的都是关系到齐国国运的重要战役,居然没有封爵!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这样的事。那些能力不足田章十分之一的人都能封爵列土,否则就跳槽他国,一样出人头地。田章却一忍数十年,可谓忠诚之至。

  我想,他只是不甘心被一个资质平庸的后生晚辈宰割吧。

  “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全倒是有个地方。”我待田章发泄了心中苦闷,悠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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