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齐闵 1
邹衍身高八尺,属于十分伟岸的大丈夫。他留着络腮胡,看上去有些凶相。又因为是野外讲学,所以没有剑阁履席,很多人都配着剑。邹衍一站起来就按着剑,那架势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要打架。
我瞬间就知道了他的立场,因为那个问题是当年孟轲质问夷之的。
一模一样,连文字都一样。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实质是儒家对“兼爱”否定和嘲笑。无论是孔丘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者是孟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先立足自己而后推及他人的爱,是有差等的爱。
我一度怀疑“老妈老婆掉入水中,先救谁”这个问题就是儒生为难墨者的。对于儒生来说孝悌是仁的根本,所以肯定先救老妈,没得考虑余地。对于墨者来说对于天下人的爱都一样,别说老妈老婆,就是老妈老婆老乡老外一起落入水里,肯定也是先救最近的那个。
墨者的兼爱是一种无差别,无等级,无远近,无亲疏的普世大爱。
三百年多后,有个叫耶稣的拿撒勒人也会提出这种爱,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区别在于,耶稣说只有他自己有这种爱,而墨子却希望全人类都是这种爱。
“我肯定爱自己的侄子超过了邻居的儿子!”除非邻居的儿子是我的。
所有人都喧哗起来,就连南郭淇和梁成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墨学门徒觉得我疯了,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违背墨义的话呢?儒生们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好像抓到了我的痛脚。邹衍却像是一拳打空了似的,木然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想听听缘故么?”我利用扩音设备,根本不用太大声。
底下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我只是个墨学门下不成器的弟子啊!”我感叹道,“天下有人是生来就成为圣人的么?我听说尧是二十岁时成为天下共主的,舜过了四十岁才执掌天下政务。他们两个都是圣王,如果是生而圣贤,为什么尧那么晚才禅位呢?这就说明没有人是生来就是圣贤的!”
当下这个时代,尧舜禹禅位的故事还只有儒生在传播,诸如《竹书纪年》等列国史书是明确说尧舜禹相攻而得天下。
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我略缓了口气,道:“子墨子说的兼爱,并没有否定仁爱,只是说仁爱是初等的爱,而非终极的大爱。即便子墨子本人,达到兼爱的境界也是经历了一番磨砺,谁敢说自己生来就是兼爱的?”
我望向邹衍道:“有宋人患头风之疾,扁鹊为之开了药,叮嘱他每日一付,连服十日。宋人遵医嘱,十日后果然痊愈。他的邻居说:‘你真是笨啊,明明只要喝第十付药就能痊愈的,何必喝前面九付。’请教邹子,以为此邻人如何?”
“此人谬矣,”邹衍小心翼翼道,“若非前面的九付药去了疾病大半,仅靠最后一付药也不可能让他痊愈。”
我笑道:“兼爱就是那第十付汤药。没有自我磨砺,笃行墨教,就如同没有前面的九付药,自然不可能达到兼爱的境界!这就是我对于邹子您的回答,鄙人只是一个年方弱冠,粗鄙无文,见识狭隘的墨门初学,远远做不到兼爱天下。如果我说我已经做到了兼爱,那是撒弥天之谎,欺骗天下人。让您失望了。”
邹衍更加局促了,刚鼓起一股气要说话,我已经用大音量压住了他的话头,趁胜追击道:“然而天下之病就在于某些人不相信第十付药能够让人痊愈!他们固执地只肯吃九付药,留着最后的病根不除,而对别人说:‘天下怎么可能有能够去除病根的药呢?必然是医者胡言乱语!’诸君子都是学识过人之辈,以为这种人是智是愚?”
抱歉,我就是在逼人表态。你们如果说这人是智者,不愿意相信兼爱,那我也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们觉得这人有点二,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第十付药,那么墨门欢迎您。
南郭淇跳了出来,扯着大嗓门喊道:“就算兼爱再难达到,淇即便九死也要磨砺自己,最终兼爱天下!”
“兼爱天下!”墨学门人齐声高呼起来。
呼声良久不衰,地震山摇。我站在台上,看着一张张狂热又有些稚嫩的脸,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这一刻我没有想到墨子,反倒意外地想起了苏西。她好像比我还要欣慰,在虚空中朝我微笑。若是墨子说的鬼神真的存在就好了……
当呼声散去,我背诵起《兼爱》中篇,其中墨子说“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这段固然指出了天下大害在于“不相爱”,但也肯定了诸侯爱其国,家主爱其家,人爱其身。
只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点!
“如燎子所言,是认同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直站着的邹衍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爱则唯一。”
孟轲说的推广出去的仁爱,看似很美,其实还是不离儒家的“礼”。所谓“礼”就是“离”,各阶层相离,各司其命,这就是礼。如果不相离,则是非礼。这就是为何周公连儿子哭父母,孙子哭祖父母的哭声都做了区别。所以孟轲推及给“人之老”的并不是爱心,而是行为。
他的这两句话换个语境就是:因为我养狗,所以不忍心吃狗。
他对其他的狗并没有爱,只是出于关联心理产生的貌似爱的行为。
所以他不说“爱吾幼以及人之幼,爱吾老以及人之老”。
“胡说!”另一个佩剑的儒生听我说完,尖叫着站了起来,“你在诽谤我的老师!”
“孟子是当世大贤人,”我严肃道,“他奉行自己的主张如同脚踩在鞋里一样没有间隙。按照他的话,爱齐王也要推广到燕王,但是燕国子之之乱的时候他却谏言攻打燕国,夺了燕国的国宝。那么我反推过来,是否他不爱齐王呢?是否也希望齐国的国土被外国攻打,国宝流落他姓的宗庙?”
底下静寂一片,一脸欲辩无言的是儒生,他们又不能否认孟轲是贤人,更不能承认孟轲说一套做一套。我这也算间接帮夷之报了仇,所以墨门学子脸上都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我又道:“其实我相信他是真的爱齐王。因为齐王给他上大夫的爵位,数千钟的俸禄,言听计从,支持他宣扬自己的主张,所以孟子一定很爱齐王不会有假。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做出那种事呢?正因为他推广的行与对齐王的爱相抵触啊!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舍弃‘行’而维护‘爱’了。”
孟轲先生,您若是反驳这段话,恐怕对您的仕途会很不利哦。莫谓仆言之未预也!
我回头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诸位墨者,决定给出最后一记,借着这次儒生的发难完成华丽的逆袭。
我对邹衍和那位不知名的孟轲弟子道:“在下不敢以自己的卑贱之躯玷污孟子家的厅堂,但又迫切渴望得到大贤人的指教,所以恳请二位替在下请问孟子:人之初,其性本善,为何刚出世的婴儿半夜哭闹,丝毫不顾及父母辛勤整日呢?这婴儿的本性真是孝么?又有双生之子,为了抢夺母亲的乳汁而互相拨打抢夺,为什么不讲丝毫的谦让呢?这对双生子的本性真是悌么?”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孝悌是仁的基础,性善论是礼的基础。孟轲先生,我的确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只好交给您了。
我本来只是想难为一下孟轲的。这个婴儿的例子是荀况先生作为性恶论的理据提出来的,千百年来儒法争议不休,从来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解决这个难题。孔子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也。”并没有说是善的相近或者恶的相近。子思说“天命谓之性”,直到孟子才说“性本善”,这也是后来他有资格被人誉为亚圣的缘故。
正因为他的性善论,儒家的礼教才有了基础,君君臣臣的人伦社会,延续三千年的道德天下才有存在的理由。否则的话……呵呵,看看荀况就知道了,一旦老师说性本恶,立马会有两个学生跳出来搜索替换,把“礼”改成“法”。其中一个学生叫李斯,另一个叫韩非。
我在台上站了片刻,见没有人再提问了,缓缓走下木台。称我为夫子的众人自然将我围在中间,端上热水,递上热布巾。我没有推辞,台上的风的确挺大的。我举起水碗刚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就看到人流如退潮一般朝稷门涌去。
“他们去干嘛?”我不解问道。
南郭子淇自告奋勇追过去找人询问,过了半晌才回来。他一抹头上的汗珠,欣喜若狂叫道:“夫子!他们去找孟轲了!”
这些孩子也太心急了吧,去这么多人干嘛?
我将碗里的热水喝完,道:“咱们跟去看看热闹吧。”梁成早就迫不亟待想知道孟轲会怎么回答我那么阴狠的问题,若不是拘于必须落后我半个身位的老规矩,他早就一马当先跑去孟轲家了。
我吹了这么久的风,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累,所以走得比较慢。在我们马上就要进稷门的时候,从黑洞洞的城门里疾驰出一匹快马,马上的皮弁武士高举杏黄令旗,在我面前翻身滚下马背,喘着粗气道:“请墨燎先生即刻入宫觐见我王!”
他身后马蹄声声,激荡着城门洞里的回音,很快就有一队骑士跟了出来,将我们一行人团团围住。
那个武士平复了呼吸,再次喊道:“大王谕令:有请墨燎先生即刻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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