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共济 1
听到梁成要求入门学习墨学,梁惠有些着急,这从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和小动作上就能看出来。她没有直接劝她哥哥,而是对我们的苦守墨律提出了质疑。当今的墨家学者早就已经不再像墨子那样一副贱人的装束,他们乘高车,衣着锦缎,脚踏丝履,只要不蓄养歌姬乐女就已经算是很清正的墨者。
“那是自欺欺人。”我毫不客气道,“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居于高楼广厦之中,其气质自然会雍容。得嘉柔甘饴之供养,其身体自然美丽。以雍容美丽出入朝堂则可,却如何深入下里乡人之间?我墨学是天下人之学,由贱而贵,由下而上,由江湖而庙堂。贱、下乃我墨学之根本,他们此举自断根源,岂非子墨子所谓‘本末倒置’乎?”
墨子是反对性善性恶之论的,强调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最著名的比喻就是白丝入墨则墨,入黄则黄。
“那……兄长,你要入墨门,岂不是也要断发短衣?”梁惠夸张地做出惊恐之情,“嫂嫂在家可怎么办?”
梁成慷慨激昂道:“为兄束发读书,为的就是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如今得遇大贤,岂能错过?”
梁惠正要再说,我已经抢先道:“君子此言差矣。”
梁成一脸迷茫,道:“在下一心至于学不对么?”
“鄙人对此有些许浅见,愿与君子切磋。”老实说,这么谦虚让我有些疲惫,不过墨者的萌芽刚刚破土,我的一言一行都会变成日后墨徒的行为准则。我敢说一句脏话,他们就敢杀人放火。
我道:“学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为学而学,无非人身书匮,于世无益,于己无补。”
“呃……”梁成语噎,道,“夫子所言有理。敢问夫子为何而学?”
我仰头看天,吸了口气。见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才一字一字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梁成的脸瞬间通红,激动道:“先生一语,道破成多年迷茫!成游走列国,所见高士大贤无不是亟亟与朝堂,愿得诸侯采纳其学,却无一个有像先生这般胸襟的!成这就断发,追随先生!”
“慢!”我叫停道,“子墨子所倡的‘兼爱’常被儒生非难,你们知道为什么?”
他们想了想,滦平道:“可是因为兼爱天下之难?”
“不错,而且子墨子本身也承认‘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故而我知道子墨子是承认人的私心的。”我道,“既然有私心,就难免亲其亲,如此当然谈不上兼爱。”
墨子的兼爱理论听着挺美,但他否认了“爱有等差”,这在我道家看来是不明智的。万事万物有其共性,也有其异性,正因为有其异性而变得灿烂多彩,丰富多姿。片面强调共性,那是抹灭天性,背道而驰。
“我多年求学,几经思索,总算对子墨子的遗义有了些许感悟。”其实我是半分钟前才在思索这个问题,“爱虽无等差,人却有等差。人与人不同,故而兼爱之行也就不同。”
“夫子的意思是……”
“之前墨者强调兼爱,却没想过人之不同。要老虎食菜,可能么?”我道,“所以我们墨者应当视人而论,由己身而其家,由其邻而其乡,由其乡而其国,由其国而达于天下。”
众人纷纷点头。
我说,你们是不是应该做点笔记?哥连张横渠的“四句教”都走私过来了,你们不记下来万一忘记了怎么办?
“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赵成道,“我这就回家去,散尽家财,扶贫济弱!”
“君子又差矣。”我摇头叹道。
“敢问夫子,这不是墨者所提倡的不蓄私财么?”梁成疑惑道。
“言语有因,动静随时。”我道,“当年禽子作‘墨律’约束墨徒,是因为那些墨徒已经有了坚定的信仰,斧钺加诸身而不避,赴汤蹈火只为天下生民。这样的人,私产对他们而言只是累赘,所以禽子定下这条墨律并非约束他们,而是告诉其他墨门学者,本学之中有这样的表率。”
“哦……”梁成虽然应着,但是内中疑惑依旧。
我道:“故而修学也有递进,不必一开始就以贤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样只会疲惫了修学之心。而且扶贫济弱终究是以杯水救车薪之火也。”
“那学生该怎么做呢?”
“救急不救贫!”我道,“而且不能只有你救,你要广邀乡里,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
“孙子曾说过:吴人和越人是世仇,但当他们同舟而济,遇大风来袭,互相之间的救助就如左右手一般。”我笑着解释道,“你回到乡里,应当视各家情况而让人互相救济,并非一味牺牲自己。譬如某家走水,屋舍焚尽。你固然有力庇护其家,为其另起新屋,但更好的办法是让邻人中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各视其所能,量力而行。如此人不领私家之恩而承众人之公情,推而广之,自然守望相助,群策群力。”
梁惠跳了起来,忘了掩饰声音,露出尖锐的女声叫道:“夫子所言甚是!听够了那些高士的夸夸其谈,今日才知道世上贤者是如何用心!惠这就将夫子所言誊抄出来,敢问夫子,能否传于世?”
“自然可以。”我笑道,“只是今日咱们初相逢,君子问之也杂,仆答之也简,不敢称教育,敢请君子以‘墨氏杂说’为篇名。”
梁惠强抑兴奋道:“谨诺!”说罢便跑向行囊,取了笔墨简牍,伏案作书。
六人之中滦平的文字最好,当下也凭着回忆写了下来。我本来想自己写的,却又想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日后就成了必须完成的功课,还是述而不作吧。我的《狐子》一书还没时间写呢,先不忙挖新坑。
走了一整天,又说了这么多话,我的精神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勉强跟他们扯了几句,喝了口水,铺开席子睡觉了。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因为疲惫反而睡眠质量更好,睡得时间不长,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我轻轻走到门外,九月的晨风中带着香甜的气味。
做了一套导引术活动开筋骨,我便打了一桶水准备洗漱一下。刚把水桶从井里拎出来,就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朝我扑了过来。
是南郭淇。
吓我一跳。
“放着我来!”南郭淇大声喊道,几乎震得屋舍都倒塌了。
南郭淇抢过水桶,单手提着水桶两步走到水缸前,哗啦一声全倒进缸里。被他动静吵醒的墨者纷纷走了出来,见到我之后神情俱是一振,齐声道:“夫子早安!”
“那个……入我墨社皆为兄弟,不敢当夫子了。”我挥了挥手道。
话虽如此,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不枉费昨晚说了那么多。
“我等虽然自命愿为墨义赴汤蹈火,但是智所不达,多亏了夫子教诲,我们才知道子墨子先师的本义。”滦平道,“我等皆愿拜夫子为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等谨立誓:当追随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南郭淇的声音在众人之中最大,连邮丞都惊动了,更别提那对兄妹。
梁成跑到门口,见六人跪在天井,已经宣誓完毕,欲言又止。我笑道:“大家有这个信念是最好的,不过不是追随某位夫子,而是追随墨义。”我也跪倒在地,举起右手,手心朝外,肃穆道:“我等谨立誓:”
梁成梁惠也跟着跪了下来,跟着六人重复我的誓言。
“此生当诚奉墨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一句一停,好让他们跟着立誓。立誓完毕之后,我起身将他们一一扶起,八人之中有好几个都已经眼眶含泪,只是没有哭出来。扶到梁成时,我道:“并非断发褐衣才是墨者,墨义比之衣着更为重要。说来,鄙人也是近日才断发衣褐的。”
梁成重重点了点头,道:“我兄弟已经商量过了,由舍弟先回家报平安,成跟随先生,学习墨义。”
我点了点头。南郭淇却道:“夫子,他不作墨者打扮,会否让人以为我们言行不一?”
“子淇,”我道,“何必畏惧人言呢?只要我们自身端洁,不用怕人误解。而且谁说墨学的追随者就不能是富家子弟,就不能是公侯王者?要看的不是外在,而是有没有一颗墨者之心。”
“夫子教训的是!”南郭子淇垂头应道。
“现今已经久不闻墨社之名,”我叹道,“不过考究先师立社本义,我们几个也算是坚定的墨徒,可以结社。刚才既然已经向天盟誓,就作为咱们的结社之辞吧。”
众人面露喜色,滦平道:“夫子,既然结社,便当有钜子,我们推举您为我们的钜子!”
“我反对!”突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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