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客居 3
小佳的话让我对她有些担忧。师父点评了小翼、赵牧、赵括,但是没有对小佳置一词。不是师父重男轻女,而是师父看出小佳心里太容易挂事。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事来而应,事过不随。小佳却会将一件事挂念许久,这不是道者应该做的。好在她年纪还小,慢慢调教吧。
相比为弟子们操心,我眼下更要注意的是时间。当时庞煖就我的眼睛能否复明问师父,师父并没有回答。貌似是难以答复,在我看来却是让我人定之后前去见他的隐语。很多事不能传于六耳,所以在山上的时候师父也用隐语将一些东西分别传授给我们三个。
小佳也一直没睡,哈欠连天。在最后一次确定已经亥时了,我让小佳早点去睡,等外面确定没有人声了,方才缓缓拉开移门,跪在地上沿着墙边一点点往师父房间摸去。
师父房间的门果然没关,我刚推门进去,就听到师父说:“你怎么来了?”
“弟子奉命前来。”师父每次都来这么一招,看我们是蒙的还是真的领悟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来。”师父说得好像真的没有让我过来的意思。
“求师父开示。”我跪在地上,“弟子下山以来,屡屡犯错,难以自明。”
师父缓缓道:“无他,因私废公。”
我如蒙重击,一时间舌头打结,不知道说什么好。师父的点拨开示一向如此,一针见血。能领悟的自然领悟,领悟不了的只有回头慢慢领悟。
“弟子的确私心极大,”我痛苦道,“只是不明公心。”
“天下!”师父缓缓道,“不记得了么?天之至私,用之至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只有以天下为私,才能至公。”
我不由汗颜。《阴符经》是从小就要背诵的经典之一,全文四百余字,每一句话单独拎出来都包含着深刻的内涵。此时被师父这么一点,我方才有所明悟。
“懂了?”师父问道。
“隐约懂了。”
“你该怎么做?”
“听闻燕王正在招贤,弟子想先跟赵奢去燕国立足。”我道,“先丰满羽翼。”
师父道:“燕国是可用之地,可惜逃不了人亡政息之路。”
“弟子想借十年风势,打造一只手。”我伸出手来,“以这只手来把握阴阳,顺应大势,成就大业。”说罢,我将自己在邯郸打造的间谍网络雏形告诉了师父,也谈了黑社会的组成。确定了谍报、军队、黑社会三管齐下的战略方针。
“你少了一样。”师父道。
“请师父明示。”我连忙拜倒。
“你说的这三个,都是阴。”师父道,“孤阴不生,莫非忘了?”
独阳不长,孤阴不生!
“那阳的方面该当如何呢?”我求教道。
“借尸还魂啊,还要我怎么教你!”师父作出不耐烦的口吻,其实我知道他是想我自己回去思索。能够给出这么明确的提示已经很不错了,算是久别重逢的小红包。
“弟子知道了!”就算不知道也不能问了,只有回去自己思考。
就在我准备告安的时候,师父突然按住我的头,沉声道:“别动!”
我吓了一跳。难道师父要传我百年功力?
呸呸!这不是咒师父早死么!
师父按着我的头转了一转,道:“骨相未变,你不至于遭此残疾。”
啊!还有复明的希望么!?
这些日子死寂的心突然冒出一支嫩芽,我看到希望了!
“明天我去帮你配药,”师父略带疲倦道,“至于能否复明,还得看你的悟性。”
悟性?这事跟悟性有什么关系?
我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向师父告安之后循着原路回到卧室。小佳睡在我的外间,充作侍女,以备我晚上需要人帮忙。我很感念他们的照顾,但他们的确把我看得太脆弱了。
英年早逝又碰到转世重生,见识过死生的人还会在目盲这么件小事上纠葛不止么!真要这样我也没资格自居道家门徒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庞煖在花园里练剑的声音吵醒的——准确地说是他指导赵括练剑的声音。小佳早我一步被吵醒,听到我起身的动静,推开移门送来清水,一边抱怨院子里的大声呼喝。
我简单清理了一下,在小佳的掺扶下来到院子里。庞煖很兴奋地跟我打招呼,我笑道:“这么大清早诱拐我徒弟,师父可是说要他学音律的。”
“夫子,我要学剑术。”赵括抗议道。
“师兄,看,不是我诱拐的吧?”听这口吻,就算我瞎了也能知道他一定摆着副嬉皮笑脸,“你这几个弟子里只有他有学剑术的资质。”他又压低声音道:“以你的身手嘛,嘿嘿,怎么也得找个可靠的人当侍卫吧。”
好吧,在庞煖看来,我和庞焕都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过现在只有我了,因为——“大哥已经由静入动,举手投足之间暗劲勃发,有时候连我都不是他对手。”庞煖说这话的时候很失落,“不过看到你,我就舒服多了。”
你丫是上我这儿来找平衡的么!
“剑术终究是一人敌。”我道。
“师公又不准我学兵法。”赵括说得很委屈。
在精英传承的时代,师父是不会花力气去打磨弟子的。对师父而言,弟子越天然越好,斧凿的痕迹越淡越好,所以宁可花上几十年寻找良材美玉,也不会随便收个徒弟进来慢慢打磨。这点上我更倾向于“有教无类”,没办法,这个观念已经被前世多年的教育深深刻在灵魂深处了。
“大哥学的才是真正天下无敌,你我有那个资质么?”庞煖对我所谓的“一人敌”说法表示不满,突然又拉着我走到一旁,低声道:“师父已经将五行遁术传给我了。”
我不由挑了挑眉毛,知道这孩子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师父在体术方面的东西大多传给了庞煖。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内家拳、气功、轻功之类的东西,但所传所授无不与之契合。后世人们把内家拳托于五禽戏,其实太狭隘了。真正体合自然的人,举手投足就有威势和劲道。那些拳法气功云云,与其说是某人发明的,不如说是某一类人自发感悟的。
五行遁术是师父唯一一套系统化“产品”,借由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施行的遁术。我见识过两次,不过没有学习的念头。比如水遁,不过就是潜水……只是游得快些罢了。至于木遁,嗯,和袁晗在树林间腾跃十分接近。
师父后来说这是游戏之作,同时也感叹这是由道入术,祸乱之始,堕落之端。不过庞煖很喜欢,一天到晚磨着师父传授给他。本以为师父要拖个三五十年,没想到这么快就传给他了。我下山不过两年,山上却发生了不少事啊。
“其实从这套遁法中受益最多的人还是你。”庞煖道。
“哦?为什么?”
“因为师父想念你呗。”庞煖的声音里不乏醋意和失落,“这套五行遁法其实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没法打架,只是借助各种地形跑得快些罢了。”
果然如此,当初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一套逃跑用的体术,强调速度而不在乎攻击力。以庞煖这种务求一战的心态,这套体术他的确没什么用到的机会。不过貌似我也不像是能够学会的人啊……
“所以,师父准我外传一脉。”庞煖道,“这次下山也是为了寻找弟子来着。”
“哦……”我突然升起一股疑惑,“师父怎么知道我在魏国的?”
“天知道!”庞煖声音里透着不耐烦道,“反正师父从来不跟我多说什么,跟着走就是了。我说,你没事的话我还要继续教授剑术呢。”
“师父呢?”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谁能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里?”庞煖道,很快又换了个严肃的声音,指责赵括不该在他离开的时候偷懒,罚赵括多做一百遍。
我心中暖呼呼的,这就是亲人啊!索性也不要赵牧洒水扫地了,找了个亭子喊他过来继续听讲《左传》。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减少了仁义、武功等思想教育,加大了战略上的讲解。《春秋三传》中,《公羊》偏向大义,《谷梁》偏向训诂,两者成就了孔子说的“微言大义”。《左传》被人视作过分强调巫鬼之说,其中的战争讲述却也是《三传》中最详实的。
战略的高度远超过战术。一般贵族家庭受的军事教育也是从个人的骑、射、御,进而到领一营,然后试之一偏师,最后才能独领一军。在我看来这样的将领缺乏大局观。回忆古今名将,只有掌握了大局观,才能在庸将中脱颖而出。鲁迅说诸葛亮多智如妖,其实我没觉得诸葛有什么多智的地方,他只是比寻常谋士多了大局观,有个明晰的战略布局,并且有能力一步步去执行。
所以我今天首先要跟他们讲的,是天下大势。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球。”这是我的开场白,此言一出,非但赵牧惊呼一声,就连小佳都跟着失声道:“那怎么站得住?”
无奈,我只好先从“登高望远”这一现象启发他们,然后道:“漫天星斗,太阴太阳,都是圆球,为何独独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方的呢?大道至公,怎会对这里例外呢?至于为什么我们掉不下去,为师且问你们,为何抛起的蹴鞠终究要落下?为什么滚出去的羽球会最终停止?”
两人没有说话,良久赵牧才问了一句:“为什么?”
“自己去想。”我不打算把政治课变成物理课,而且现在就抛出太过先进的物理知识结果恐怕会很糟糕。没人信也就罢了,但是在这个文明大爆炸的时代,有无数吃饱了没事干的某某子,万一被他们知道了,我就少了一份可能有大用的筹码。而且,贸然出风头而引来祸事的亏我吃得还小么?
“今天夫子要讲的,是兴亡大势。”我道,“周初武王分封诸侯以建屏藩,有国七十二。到了周景王二年,《左传》中所见的强大宗族有二十三个。及至周敬王七年,三十年中,只有十四个了。再过三十年,在敬王三十七年的时候,晋国有六卿争国,此时天下豪族只有十三个。现在呢?天下战国者七,为秦、楚、齐、赵、燕、魏、韩。其中秦国因平王东迁有功始为诸侯;赵、魏、韩于威烈王二十三年始为诸侯,距今一百零八年;田氏于安王十六年为诸侯,距今九十一年。真正传自武王时代的封国只有楚国和燕国而已。你们觉得,三十年后,天下将是何等情形?一百年后呢?”
两个小朋友不说话了。我站起身,转向光热的一面,道:“这个问题给你们想一天,明日给我答复。赵子,你是在偷师么?”
赵奢哈哈哈大笑地走了出来,毫不尴尬道:“得闻狐子一席话,真令奢茅塞顿开。恐怕天下士人再没第二个在读《左传》的时候去数豪族兴亡的数目。”下山之后翻来倒去就那么几本书,我都已经到了无聊地数字数的地步了,何况做一些小小统计呢。
“你来什么事?”
“我们恐怕得走了。”赵奢道,“赵王使者不日将至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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