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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雷霆府


到了城西住处,找到中年人口中的青石,孙清容打开院门,就看面前是一个院子,院内种有花草。东西两侧各有房间,正对着的则是正堂,来到后院,除了马厩以及厨房,还特意围了两处小院。张莽选定了其中一处,径直进了院子,韩兮象与孙轻容跟着张莽进了院内的主屋。

        屋内陈设齐全,想来是孙清容家中已经早就布置了一番,茶盏被褥都是新的,其余倒还保存着原来的样子。张莽打量了一番,尤其中意屋内的书架,他随意从中抽出一本书,是前朝文人周子齐的《清潭杂录》。张莽看过这本书,没什么意思,全篇都在隐隐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文采也不算上乘,好用典,但往往词不达意,属于为赋新词强说愁。

        “无病呻吟。”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将其放回去,随后坐在书桌上,端起砚台,看向韩兮象两人,“说说你们的想法。”

        “依下官看来,既然张监座选择了在旨意到来前半月便先行到达此地,一来是怀疑李党余孽与地方官员串通。李党多年来结党营私,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其主要的活动范围在阳青道,但这么多年下来,保不齐有些官员就被调到了神扬道为官。此番东窗事发,李党余孽既然选择逃亡神扬道,难免是有了后手,想以官场来替他们掩护周旋。”

        张莽示意韩兮象接着说下去,韩兮象接着道:“二来也可以暗中观察怀青县动静,即便李党众人已经隐于怀青县两年之久,但时间虽然可以掩盖他们的痕迹,却也可以使他们放松警惕。这也是我们的机会,一但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便可以循迹追踪,纵使李党余孽草蛇灰线,我们也可以掐着线头,全盘拔起。”

        “还有吗?”

        韩兮象顿了顿,确认没什么可说的,这才摇摇头。

        张莽看向孙清容,“你的想法呢?”

        孙清容双手搭在腿上端坐,答道“监座只管吩咐就是。”

        张莽也不恼,显然是也没想过从孙清容这里得到什么建设性意见,此番调她过来也是因为孙家是当地的望族,能够最大限度地方便调查。他摩挲着手里的砚台,以毛笔轻轻磕碰,忽地听见一声脆响。低头看去,发现是正宗的维扬府龙尾砚,色如碧云,敲之似金石交击,手感温润,墨峦浮艳。基座刻有‘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十三个小篆。

        是周美成的《夜游宫》开篇,张莽心情不错,“正事明日再谈,巍之你再好好想想。”他转而看向孙清容,“白日你说你探查了那个叫顾箴的年轻人的经脉,有侵染的痕迹吗?”

        孙清容仔细回忆了片刻,“初入手时,我见其脉搏强健,再看其人,虽然衣衫破烂,但双眼澄澈自然,没有任何蜃气的痕迹。只是‘神’有些不定,而且身体里还有一股罡气游移不定,却很快就不见了,依我估计,应该是被那道雷波及,雷罡蒸散了本应入体的蜃气。”她说道这里,也有些奇怪,“按说被雷波及,不可能还有那番强健的脉象。而且看其衣衫破损程度,最低也是个重伤才对。”

        “若是开了雷霆府呢?”张莽说了一句。

        “不可能,他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跳过‘精’‘气’两关直达‘神’路?”韩兮象立时出声反驳。张莽倒也不在意他以下犯上,饶有兴趣道:“道家雷霆府玄妙不可言说,不在三关九窍之内,旨在讲其一个‘妙’字,虽道家自有一套开辟雷霆府的法门,但我儒家也有‘妙有偶得之’一说,既如此,也不全无可能。”

        孙清容在一旁补充道:“若依监座的话,顾箴的脉象确实不应有损碍。而且我家典籍里也有写到,道家开雷霆府后,纵使生机枯槁,也有破而后立之效。府中雷霆反哺三关九窍,周身八脉,涤尘固身,这也是道家追求无垢之体的首要之意。如此也就能解释通为何没有伤势,却弄得衣服破烂不堪,那道雷霆并不是按他所说,只是劈倒了大树,而是本来就是迎着他去的。”

        孙清容说着奇怪道:“但他又为什么为此撒谎呢?”

        张莽放下砚台,眼珠转了转,“既然没有成为蜃客的可能,那这个叫顾箴的年轻人能得到什么造化就不是我们关心的了。但是我之前也说过,神扬道吏治还算清明,出现蜃客的时候总是少的,清容你家有没有安排人手?派一个过去盯着顾箴几日,一来是以防意外,二来也让他观察一下常右村,是否还有残存的蜃气。最好是能找到源头。”

        孙清容点点头,“我家李二叔是一关一窍的武夫,我会请他过去盘桓几日。”

        “那好,先回去休息吧。”

        韩兮象二人出了院子,韩兮象还是有些不解,“清姐,你有家学,那顾箴真有可能被一雷劈出雷霆府?”

        “不无可能。”孙清容走在前面,“道家雷霆府本就有锻体、培元、固神之效……”她说到这里,忽地寒毛耸立,“若是雷霆府有固神之效,他顾箴又恰巧被劈开了,那‘神’又为何虚浮紊乱不定?若是这样说,与其说是‘神’虚,倒更像是聚集、交融、倾轧。”

        “就像一个身体里,多出了一个‘神’。”

        韩兮象没听见她后面的话,探出脑袋作倾听状,“什么?你说什么?”

        ……

        辰时一刻,顾箴从睡梦中醒来,推开桌前的小窗,只见院子里顾母正在喂着家中的几只鸡。搬来常右村之后,她就从县里购来了几只鸡苗饲育,现在见到的当然已经不是那几只了,他们的‘祖辈’已经进了顾箴一家人的肚子里。顾母喂完鸡,见顾箴正朝这边看过来,便笑着道:“起来了?娘给你做早饭去。”

        顾箴目视着母亲进了屋,心下有些唏嘘,母亲王雅琴在阳青道也是望族远亲,自小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倚仗着琅琊王氏的名分,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是家道中阻,不得不远走他乡。多年来,也没了曾经的影子,只是一个所思所想都放在儿女身上的中年妇人。

        顾箴的生父是钦原国建国以来第一批得获秀才的读书人,因其生的一副好皮囊,也能说会道,遂结交了一大批同好志友,也是在那时遇见了母亲王雅琴,与其结为连理。

        婚后一年,顾箴便出世,其父当时意气风发,只觉自身之才学比之李通古、韩昌黎亦不逞多让。便自作主张,取‘鹿鸣志丰草,况复虞人箴。’‘浮生如过隙,先达已吾箴。’诗尾。为儿子取了一个‘箴’字。

        随后三次乡试不中,年近而立之年,还是个秀才。渐渐也淡了功利心,开始放浪形骸。整日与友人流连花街酒巷买醉,彻夜不归更是家常便饭,酒资用度则全靠顾母一家接济。

        日子一长,夫妻俩貌合神离,顾母独自一人带着小顾箴在家读书习字,亏得王雅琴自小也是熟读诗书的女子,因而顾箴的蒙学都是顾母来做的。

        让人想不到的是,顾箴少有天资,三岁习字,五岁读诗书,七岁便可行文,十岁更是在院试中摘了个秀才的头衔。

        依照常理,若是见子如此,更应悉心栽培,但顾父此时却不这么想。

        顾箴十岁成为秀才之后,陡然鹊起,被十里八乡纷纷告传,一时间竟然有许多人过来一看究竟,到底是长了多大的脑袋,才能在小小年纪,便摘得秀才。

        来的人多了,每每有人造访,总是有人提出能否让小神童写就一副墨宝,并承诺予以酬劳,美名为‘润笔费。’

        一来一去,顾父也就有了想法,有些不满足于三钱两钱的润笔,开始频繁带着顾箴在周遭大户家中往来。这时候的秀才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甚至在县衙堂前都是可以不跪的。更何况顾箴小小年纪,更是为县里附庸风雅的富商大户所追捧。如此便是三年,渐渐地顾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开始不思进取,整日贪图享乐,过往撑起的学问,也被啃得七七八八。加之年纪也‘大’了,这才少了许多‘生意。’而顾父,也在一次参与宴会时贪了酒,在解手时没走稳路,掉进了冲刷马桶的水缸里,被人发现时,已经丢了性命。

        当时的顾箴宛如大梦初醒,浑浑噩噩地跟着运送尸体的马车回了家,浑浑噩噩地看着顾母翻开盖住丈夫的白布,神情冷漠地冲着他的脸啐了口吐沫。

        收棺、入殓、守灵、下葬。

        跟着埋了父亲,带着那家大户赔给的钱财,加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润笔,顾母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领着顾箴一路南下,认识了现在的养父,又辗转多个村落,最终才定居了下来。

        时年钦原国春徽十九年春,顾箴十六岁。

        “啧,伤仲永啊。”顾箴摸摸下巴,见母亲走出门,招呼自己吃饭,就关好窗户,去了主屋。

        吃完饭,顾箴将屋子里的书温习了一遍,就像本来就映在脑子里一般,不出一个时辰,便全部看完了。

        找出孙清容送予的瓶子,倒出来一粒,是色青的圆润药丸,他凑上去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便用清水送服下去。

        拧动下脖子,顾箴有些困顿,就又回到床上休息。

        事实上,孙清容已经猜中了,顾箴此时正是有两道‘神’,除了本身属于顾箴自己的,还有一道,便是引动雷霆的原因所在,‘神’与‘神’不断地交融,兼具,让顾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曾经被赋予给自己的名叫张知行的自己,还是本身就属于这个世界的顾箴,这种感觉一度让他有些混沌。

        两个‘神’的交融,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缓慢地,不着痕迹的交织。若是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道家阴阳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主次。

        睡梦中,顾箴仿佛遨游于虚空。面前一副副画面闪烁而过,让他有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旋即记忆开始不断地冲刷,试图驳回这种认知,灌输进另一种认知。这让他一时间变得茫然,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但又完全想不起来。恍惚中,他的精神仿佛已经遨游在了另一个世界,这里虚幻,没有时间与空间,一切都显得不够真实。

        漂浮在空中,左边满眼都是金黄近红的明艳色彩,绚烂无比,隐约中能够从中看到一座座山川,山上楼阁庙宇无数,恢弘浩大。最高最远处,一座语言无法描述的山体彷如白玉铸就,山上丛生奇花异树,簇拥着一座散发出金紫色光辉的宫殿;而右边的色泽则是深蓝近黑,一眼望去,宛如死狱,一条条汩汩流动的墨色河流环绕在一座倒悬着的九层高楼外。楼中氤氲着黑气,汇聚成雨滴,不断垂下滴落,混在河水中,随着墨色长河漂流远去。

        就在这时,顾箴好像感觉被什么注视了一样,整个人芒刺在背,左边的辉煌金光与右边的无尽黑暗好像要将他吞没,他低头,已经看不见双脚,接着是小腿、大腿、腰身、直至胸口、双手、最后像是连他的脑袋也要一并被卷进去,好似被擦掉了一般。

        天地间从来也没有他这个人。

        恍惚中,顾箴听见有人说话,虽然没有了身体,剥夺了感官。但他还是依稀分辨出来这声音源自哪里,就在那最高最远处的白玉高山上;也在倒悬着,氤氲着黑气垂落的九层高楼里。

        刹那间,天摇地转,所见一切都剧烈的晃动起来,顾箴渐行渐远。倏忽睁眼,目之所及是自家屋子的屋顶,而顾箴也找到了最后那天摇地转的源头。

        “哥……你醒醒,你醒醒!”是自己那个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哥!哥!我回来了,想我没?”小丫头才十二,梳着两个小辫子,垂在胸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顾箴,双手不住地晃着他。

        “啊,想了想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顾箴敷衍着摸摸妹妹的小脑袋,脑子里还在回忆最后听到的话是什么。

        小丫头眯眼笑着,“早上就回来了,你看我都带了什么。”她晃了晃手里的小香囊。

        顾箴坐起身,小丫头举着香囊,炫耀道:“这是朱婶婶给我缝制的,好看吧!”然后她将其拉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他本以为朱婶会在里面放些晾干的鲜花,或是玲珑可爱的石子。哪知道东西落下,顾箴定睛一看,雪白的蜘蛛、浑身金甲的独角仙,还有两只七星瓢虫,一红一蓝,被小丫头扔下来,都掉在床上,在床上胡乱爬动。

        顾箴赶忙站起来,“啊这。”他伸手拍在额头上,“这都是朱婶给你装在香囊里的?”

        小丫头扒拉着昆虫,不让他们乱跑,“不是不是,朱婶在里面装了些干草,干花,还有几颗石头。”

        “那这些虫子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回过头,一蹦一蹦地跳着,“我和朱珠去张爷爷家玩。他看上了我香囊里面的石头,就用这些好看的虫子和一个葫芦跟我换了。”

        “你肯定是逢人就炫耀了吧?”

        “嘿嘿嘿。”

        顾箴抿着嘴,“那葫芦呢?”

        “扔了啊。”

        “扔了?”

        “太小了,装不了多少水,还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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