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中伤


五月困暑湿,天气闷得像个不透风的罐子,虽然头顶未现灼热的日光,可蒸腾的暑气还是令身处吴郡的马文才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煎熬的滋味。

        数日连连滂沱大雨,使得人们的浮躁的心绪又深了一寸。

        没有人希望灾害的发生,可天公无情,渺小的人们又怎能抵抗它的威严?失去了土地的百姓,成了流离失所的灾民,天灾生乱民,进而衍生出人祸。

        贪吏剥削,山匪也趁此机会开始抢夺劫掠,只可怜了无辜受难的百姓。如此看来,灾民起义,无可厚非。谁又不是为了活下去才选择极端的路径铤而走险呢?

        但马少将军从不顾忌悲悯,他有自己的职责在身,即便是开锋见血,平乱也责不容辞。

        吴郡已有不少受灾百姓落草为寇,四方劫匪亦虎视眈眈企图在这场乱象中浑水摸鱼,趁此机会拓展自身势力以挑战晋廷政权。

        马文才率部队驻扎在城外不到五里地,一是为安抚城中终日惶惶的百姓,二是为保障军需。

        乱世之枭雄,治世亦枭雄。

        他本就练得一身好武艺,又擅于谋略,骁勇善战。首次与敌军对阵,便以百步穿杨的无双箭法,一箭双雕,射杀叛军副将两人。此举大大震慑住敌军,力挫他们的嚣张气焰,更让军中士兵对这突然天降的少年将领多了几分信服。

        不得不说,马文才确是天生的将士,短短数日,平乱有方,除了顽固坚守的一部分叛军,其余大部队人马皆退散四方,吴郡百姓终得稍作安宁。

        一场血腥战事,作为身先士卒的将官多少要负点伤。

        夜半主营军帐中,马统点了盏油灯,正为他家少爷的伤口敷药包扎。

        “嘶——”

        从前的小书童还做不惯包扎上药这种事,笨手笨脚,扯得他家公子的伤口一阵钝痛,马文才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对,对不起公子!马统太笨了,这点事都做不好……”

        “好了,这不用你,去叫军医过来。”马文才叹了口气,扬手挥退马统,最后还是决定将伤口显露给外人治疗。

        灯下少年俊朗的面容肃穆,肩膀处皮肉外翻的狰狞刀伤使得他眉头紧蹙,静谧的夜却将人的思绪勾得横越山川,胸中的思念翻江倒海。

        他这些天来见过太多民生惨状,也终于对人性有了点自我的参悟,越是悲凉,越是怀想。

        战役的发起是为争夺还是保护?是为欲望还是和平?若以战止战的目的是天下太平,那又为何泱泱民众流离失所,与相亲相爱之人天各一方?

        马文才手中紧握的弯弓,眸中戾色沉沉。

        他自幼时便被灌以光耀门楣,拜将封侯的期望,那个身为太守的所谓父亲,曾告诉过他,只要能达成目的,即使无所不用其极又何妨。

        他教会自己如何去争夺胜利,却忘了教他如何去爱。马文才生平短短二十载,却大半是在恨与不甘中度过,是那人的出现,用她温暖的手,温柔的笑,一点点将冷酷的心融化。

        月色朦胧,烛火恍惚,想起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柔软甜美的脸庞从来都含着笑意,澄澈明净。马文才的面容逐渐放松。

        功名利禄是桎梏,建功立业却是承诺。

        一个永不背弃的承诺。

        “筠儿……”思念从齿缝间不经意流露。

        “诶。”一声小小的、软软的声音突然回应。

        马文才猛地抬起头,方才在脑海中模糊的面容此刻竟然这般清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是做梦吗?

        马文才不可置信地朝来人伸出手,抚上她柔软的面颊。

        文筠乖顺地贴上他的手掌,笑靥晏晏,仿佛能听到马文才的心声似的,轻声道:“不是梦哦。”

        马文才喜不自胜,可清冷的夜风拂面,顿时拉回他的理智,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说!你究竟是何人?又是谁让你扮成这样来的?!”大手一把钳制住来人细瘦的下巴,马少将军目光沉沉,森寒冷冽。

        “唔……疼!”文筠不知道马文才为何突然这么对自己,一时懵了,扒着他的手,下腭的剧痛让她差点说不上话来。

        “公子!刘姑,刘公子来了……”马统兴高采烈地跟在文筠身后,方才一出营帐就见熟悉的身影,没成想竟是刘姑娘来寻他家公子!

        “公子,这真是刘公子!”马统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开口。

        马文才将信将疑地松了手,抬眼去打量公子装扮的纤瘦小人儿,他记得筠儿身上的一些印记,于是又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衣领,果然脖颈后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筠儿,我……对不起……”马少将军当即认错。

        文筠揉着下巴,把头偏到一侧小声哼哼,气得不愿去看马文才。

        “刘公子,您别怪我家公子……我们刚到这时,地方的那些贪官想要坑害我家公子,几次三番想将公子灌醉然后把莫名其妙的女人送到他床榻上,要不是公子一直惦记着您,就让那些狗官得逞了!”

        马统了解文筠的好性子,小声道:“所以公子他警戒些也是情有可原……”

        马统还不知文筠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就被马文才再次挥退。临走前不放心地看了眼营帐内的两人,小声叨叨这算什么事嘛……

        “筠儿,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骂我出出气?”

        文筠终于转过头瞪了马文才一眼,“马统都那样说了,我再生气不成了无理取闹?”

        马文才听文筠的意思松了口气,笑容重又回到他脸上。

        “唉,冤家。”看到心上人背上的伤口,一向心软的刘二小姐怎么还能忍心怪罪他方才的失态怀疑。

        “怎么不上药?”她看着曝露的血肉,触目惊心。

        “马统太笨了,”马文才像只可怜巴巴的大狼狗,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文筠的手背,“筠儿,我好疼啊……”

        文筠怜惜不已,又怕再次弄疼马文才,手里的动作轻之又轻但也伶俐,迅速上好伤药后又替他仔细包扎,看着处理得十分完美的伤口,刘二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灯下女子的面容柔和,马文才的心随之软成一团。他爱怜地将文筠抱在怀里,小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坐在了马文才的腿上,惊呼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脖颈,

        “小心伤口!”

        “没事,”马文才温柔地望向文筠的眼底,轻声问道:“怎么打扮成这样,突然过来?”

        “我……”文筠低下头,靠在马文才胸口,软软地开口,“我想你。”

        想你了,所以就来见见你。

        “彭城至吴郡,路途如此遥远,时局又这么混乱,你怎么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过来?”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马公子不解风情。只见他眉头微皱,但又不忍问责,小声气道。

        “文才哥哥别生气,生气对伤口痊愈没好处。”文筠连忙替马文才平复他起伏的胸膛,乖顺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你家里人也不拦着你吗?”

        “额……”文筠有些心虚,想起跟了自己一路像牛皮糖一般的护卫,她又理直气壮道:“是我家护卫护送我来的,知道我要来找你,所以没人拦我呀。”

        虽然她是半夜偷偷翻墙跑出来,还因为天太黑,摔了一个屁股墩。

        马文才对文筠的说辞存疑,但既然人来到自己身边,那不顾一切也要护她平平安安。幸好如今局势已经稳定,将剩余残党清扫干净后,他带领的部队就能鸣金收兵了。

        不过,现在有件比较麻烦的事情还未解决。

        “什么事?”文筠又见马文才皱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抚平他的眉毛。

        部将们正在商讨收尾的事务,冷不丁看到将军身边突然出现的小公子对他们将军举止如此亲昵,于是一下住了嘴。

        “……”营帐内鸦雀无声。

        文筠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举动不妥,好尴尬,怪让人不好意思……她讪讪地干笑。

        “听闻有位叫王蓝田王公子被吴郡的劫匪掠去,顾忌着太原王家,我们也得把他救出来才行。”一位军士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啧,”马文才眼神不耐,“王蓝田这个草包真会给人找麻烦,欺男霸女奸yin良家,活该有此一劫。”

        回到马文才的主帐后,文筠好奇问起王蓝田的事情来。

        “还记得书院的那个谷心莲吗?”

        “知道。心莲姑娘怎么了?”文筠点点头,随后问道。

        “她死了。”马文才语气平淡。

        “死了?!”反倒是文筠不可置信地惊呼,“怎么回事?”

        “书院学期满王蓝田下山归家,他在路上见到谷心莲突然就起了歹意,拖到树林里强压着将人奸yin。谷心莲不堪受辱吊死在林中,后来王蓝田又收买了县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逍遥法外。”

        “书院里伙房的那个苏安一直爱慕谷心莲,知道王蓝田做的事情后与劫匪合谋将他掳走。”

        “苏安伙同劫匪?难道他落草为寇了?”文筠有些恍惚,听马文才前因后果说得清楚明白,奇怪道:“你这不是调查得一清二楚么?为何刚才将士们提起王蓝田的时候你不说呢?”

        “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我又何必插手他人恩怨。”

        “唉,可怜了心莲姑娘。”文筠垂下眼,不禁感叹。

        “要怨就怨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吧。”

        …………

        苏安确实落草为寇,因为满腔的恨意,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做事也变得狠辣无比,因此还颇得叛军首领赏识,给了他一部分人马,做起了一个小头目。

        他攻下了一座村落,此时正在门楼上与叫阵的马文才对峙。

        其实胜负早已明了,可他偏偏要负隅顽抗,甚至祭出了关押已久不见人样的王蓝田。苏安双目通红,看着王蓝田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啖其血肉,本想好好折磨这个禽兽,可如今事态危急,他只能最后赌一把。

        赌马文才是否手下留情,还是赶尽杀绝。

        文筠被看守在营地内,因为马文才勒令不许她上阵,所以只能憋屈的每走一步都要被人监视。

        乌云蔽日,马文才抬起如鹰隼般锐利的凤眸,直视城楼上色厉内荏的残兵败将。

        “苏安,你如今好歹你算个头目,怎么如此天真?”他嗤笑出声。

        “马文才,你什么意思?!”苏安怒目而视。

        “你以为王蓝田能做我的要挟?”马文才扬起六石强弓,弦上箭刃闪着寒光,一触即发。

        “苏安,奉劝你最好速速投降,本将军还能饶你一命。”

        苏安啐了一声,抵死不从。

        副将以为马文才要杀王蓝田连忙劝告制止,马文才的笑意却越发讽刺张狂。

        “放心,擒贼先擒王。”

        “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找死本将军成全你!”

        利箭破风而出,倏地穿透血肉之躯。

        “娘!”只听见苏安绝望的吼声,原来苏大娘知道儿子沦为草寇伤心欲绝,竟然出现阵前替苏安挡下了马文才这一箭。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亲人离自己而去,苏安的神色几近癫狂,既然自己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希望那就拉这群人一起下地狱吧!

        他破釜沉舟,抄起刀一把割断吊着王蓝田的绳子任由他坠落到门下,

        “放箭!”无数只箭矢朝门楼下射去,而后大门敞开,苏安策马踏过王蓝田的尸首直奔马文才而去。

        “马文才,我要你血债血偿!”

        锋利的刀朝马文才的脑袋直直劈来,可下一秒就被马文才迅速夺过手腕,飞身一脚踹翻在地。

        呼吸间,一支箭直冲马文才的心口而来,他提防不及,眼看就要被射中。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月白的身影挡在他身前,瘦弱的肩胛处直插一支羽箭,纤细的身子脱力后缓缓倒下。

        “筠儿!”马文才悔到几乎嘶吼。

        暴雨,倾盆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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