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子宁不嗣音?
舞姬刻薄的对话飘入冉盈一行人的耳中,恁的刺耳。她们在谈论的,真的是那个含霜履雪、志洁行芳的于子卿吗?
“子……”王懋已愤怒了。堂堂于府的公子,怎么可以如此放琅行事。可他还未喊出名字,已被苏绰一把将嘴捂住。
苏绰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声张。若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传扬出去,他即使不被他阿干打死,也会被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于氏一门从此在长安,也再抬不起头来了。”
王懋和赵度听了,都安静下来,只拿担忧的眼睛,去看那高台之上醺然半醉、旁若无人的子卿。
这时子卿又搬过琴,手指轻轻一挑。
琴铮地一响,下面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许多人等了一整晚,就是在等这一刻。
子卿轻轻地、缓缓地拨动琴弦,张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下面静悄悄的,整个乐坊里的丝竹声都停了,高高的大厅里上下回荡着子卿清冷的、带着醉意的吟诵声。
他吟的是魏武帝的《短歌行》。这首乱世英雄感慨人生吐露志向的慷慨之词,到了他的口中,经过他的演绎,竟变得如此缠绵悱恻,催人泪下。
他身边的舞姬痴痴看着他白净瘦削的脸庞,是迷醉,是爱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半睁醉眼,扫过台下,忽然,定在了冉盈的身上。
他看见了她!
只见他双唇狠狠一抖,凄凉的吟诵停了下来,哀婉的琴声也停了。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皆仰头望着他,无人出声。
半晌,他的手指间忽然调子一换,从缠绵哀伤,变成了撕心裂肺。他抖着双唇,指尖的旋律忽而撕心裂肺,忽而激越昂扬,忽而泣血控诉,直听得赵度都抽噎起来,看向他们说:“他……到底怎么了?他为何这样伤心啊?”
冉盈远远望着他,只觉得眼底潮热,鼻子发酸,死死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紧紧握着拳头,不知不觉的,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破手掌,却浑然不觉。
忽然,琴声又停住,四下一片死寂。
大厅里、楼梯上站立着的众人如痴如醉,皆翘首半张着嘴,期待地看着子卿,等待着他们的珈公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调吟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期待着他用手中的五根弦弹出旷古未有的绝响。
四下没有声响,连呼吸声都是冒犯。
只听见高台之上,那个俊逸又颓靡的少年抖着声音、一字一字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两行泪,突然滚下了他的面颊。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厅中,久久不散。
观众一片死寂。这巨大的感染力令在场的每个人都真切感受到一种漫天彻地的悲伤和绝望。所有人都被动地沉浸在这种伤痛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随即,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子卿在高台之上放琅不羁的姿态和令人迷醉的才华横溢又颓靡不堪的风采令众人疯狂,仿佛见到了晋时的风.流名士再世重现,激动得无法自持。
魏武帝《短歌行》中的那两句,本就是化用了诗经郑风里的诗句。他于此处,忽然转向诗经,情绪上在大合之后陡然大开,如金日贯海,生辉万丈,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
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的大厅里,只有冉盈知道,这两句,分明是吟给她听的。
他深怨着她,无法释怀。他对她朝思暮想,几欲成狂。无奈深困高墙,和她今生相负,每每想来,只觉痛断肝肠。
冉盈仰头望着子卿,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这时宇文泰从李虎府中赴宴回来,喝了点酒,此刻有些想见冉盈,便从秘道到了郎宅,见费连迟守在书房门口,问:“她人呢?不在府中?”
若在府中,费连迟当值夜守在她卧房门口才是。他在这里,应该是在等她回来。
费连迟说:“长史晚上说是去灞河上泛舟,不让我们跟着,此刻还未回来。”
宇文泰皱了皱眉,抬头见斜月渐西,回头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莫那娄说:“已经过了四更天了。”心里也不免埋怨,这个阿冉,有时候确实没有分寸,过于放纵。她一个未嫁的女孩,明知道宇文泰在意她,还在外彻夜不归,不是故意撩着宇文泰发脾气么。
宇文泰非常恼火。已近凌晨,天都快亮了,她为何仍然独自未归?长安城里灞河之上只有长街那一个去处,她为何去了那里久久不归?
“跟着她的那些暗卫呢?召一个回来。”他冷声说着,大步踏进书房:“我们就在这里等郎长史喝完花.酒回来吧。”
片刻,一个一身黑衣的暗卫匆匆赶来,见了他满脸愠色,有些惶恐,倒头便拜:“丞相,女郎此刻在方思楼。”
方思楼是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乐坊,宇文泰自然是去过。他脸上的怒色越来越浓,几乎要拍案而起:“这么晚了她还在方思楼做什么?她和谁在一起?”
“女郎在灞河上遇到了昔日书院的几个同窗,一起拉她去了方思楼。只是……”那暗卫欲言又止,他们这些近侍皆知此事是宇文泰碰不得的隐痛,犹犹豫豫要不要说出来。倒是一旁的莫那娄沉不住气了,追问:“丞相正在心焦,有什么话就直说。”
暗卫说:“女郎在方思楼遇到了于子卿。”
宇文泰听了,心中一瞬间怒不可遏。难怪一夜不归,原来是遇到了他。看来叙旧叙得难舍难分啊。
“他怎么会在哪里?”莫那娄连忙问。听说于子卿一向品行端正,怎么也流连乐坊伎馆?
暗卫说:“听说他婚后几乎夜夜在灞河一带留宿,连家都不回。”
“他们两人在一起?”宇文泰脸色阴沉,只觉得一股股无名怒火在身体里乱窜,咆哮着寻找出处。
暗卫顿了顿,说:“不是……于子卿已经在方思楼就寝了……女郎独自在楼外的街道边徘徊不去,似乎是在等他出来,已从二更天等到现在了。”
宇文泰顿时大怒,一阵烈焰轰的冲上头顶,将手边一张立着花樽的小几狠狠一掀,怒喝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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