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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们在本书里已经两次谈起过戈兰弗洛修土,读者在本章里可以


  高兴地认识他了

  晴朗的白天接下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只不过,白天冷,夜晚更冷。迟归的市民口中呼出的热气,都集结在帽子底下,被手提灯一照,泛着红色。行人踏在冰冻地面上的脚步声,和我们今天的物理学家所说的被寒冷迫出来的响亮的呼哧声,都清晰可闻。总之,这是春天里一个美丽的寒夜,使人感到大饭店玻璃窗上的粉红色也具有加倍的魅力。

  希科进入大厅,首先用眼睛在各个角落里搜索了一遍,在克洛德老板的主顾中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厨房。

  店老板在厨房里读着一本经书,旁边炉子上正煮着一大锅子油,只等油煮沸了,便把几条裹着面粉的鳕鱼放进锅里。

  听见希科走进来的声音,博诺梅老板抬起了头。

  他合上书,对希科说道:“啊!是您!晚上好,愿您多吃点。”

  “多谢您的双重祝愿,虽然我多吃点对您也有利。不过今晚我是否吃得下得看情况而定。”

  “怎么,得看情况而定?”

  “是的,因为,您知道,我是不能一个人独斟独酌的。”

  博诺梅抬起他的黄绿色无边帽说道:“先生,只要您需要,我可以陪陪您。”

  “谢谢,亲爱的老板,您虽然是一位嘉宾,我今晚找的不是您,而是其他人。”

  博诺梅问道:“也许是戈兰弗洛修上吧?”

  希科回答:“正是,他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还没有吃过,不过您得赶快才行。”

  “我得赶快?为什么?”

  “因为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

  “戈兰弗洛修士没有吃过晚饭,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您是这样说的吗?”

  希科说时摇摇头,这个表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意味着不相信。

  克洛德老板说道:“先生,因为今天是星期三,我们进入了封斋节。”

  希科说道:“那又怎么样?”那神气似乎是对戈兰弗洛的宗教热情不甚赞同。

  克洛德回答一句:“我也说不出!”同时加上一个手势,那意思明显地表示:我同您一样不明白,但事实如此。

  希科说道:“戈兰弗洛只花五分钟就能吃完他的晚饭,这真是世间少有的怪事!我今天注定要看到奇迹了。”

  说完以后,他以一个旅行者踏上陌生土地的步伐,走了几步,到达一间类似雅座的房间前面,那房间有一扇玻璃门,上面挂着红白相间的方格呢窗帘。他推开门,看见房间深处正坐着那位可敬的修士,桌上一根烛芯冒烟的蜡烛在照明,他的面前放着一盆分量稀少的水煮菠菜,他正在没精打采地翻弄那些菠菜,把剩下的一点絮勒纳奶酪都倒进去,力求使那菠菜味道好一点。

  这位可敬的修士在搅拌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撅着嘴,说明他对这种可怜的组合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趁这机会把他介绍给读者,我要从特殊的角度描绘他,以补足我介绍过迟的缺憾。

  戈兰弗洛修士大约有三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二,这高度也许矮了点,可是据修士自己说,他的身体各部分十分匀称,把过矮的高度补救过来了。因为身躯宽厚,从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竟宽达一米弱,这就等于一个二米九的大圆周了。

  他的肩膀像个大力士的肩膀,在肩胛骨的中间,装着一个粗大的脖子,上面的肌肉粗如拇指,一根根暴起像绳索一样,不幸的是,他的脖子也同身体其余部分一样,又粗又短。这样一来。戈兰弗洛修士只要情绪过分激动,便有中风的危险。他自己完全知道这种生理上的缺陷和因此而要冒的风险,所以戈兰弗洛修士从来不动肝火。应该说,连希科走进来时,他那明显感动的样子也很少见。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进来就大声叫喊:“喂!老朋友,您在那里干什么?”他边喊边挨次注视那盆菠菜,戈兰弗洛,没有剪过烛花的蜡烛,以及一只高脚杯,杯中满满盛着清水,只有小小几滴酒,给清水染上一点颜色。

  戈兰弗洛用强用力的嗓音回答,那嗓音颤动着,就跟他的修道院里的大钟一样:“您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兄弟,我在吃晚饭。”

  希科叫起来:“您管这叫做晚饭?啊!戈兰弗洛!几根菠菜,一点奶酪,这也算吃饭?算了吧!”

  戈兰弗洛仿佛心中充满圣宠地把眼睛抬向天空,用鼻音回答:“我们正处在封斋节的第一天,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我的兄弟,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

  希科不禁愕然,他的眼神表现出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过戈兰弗洛进入神圣的封斋节,可是态度完全不一样。

  他止不住重复一句:“拯救我们的灵魂!真见鬼!清水同菠菜同拯救我们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戈兰弗洛说道:

  星期五,禁吃肉;

  星期三,亦相同。

  “您几点钟吃的午饭?”

  修士用越来越强烈的鼻音回答:“我根本没有吃午饭,我的兄弟。”

  希科说道:“您为什么拼命用鼻音说话?要说用鼻音,我可以同全世界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比一比。”于是希科也用过分的鼻音同他说起话来:“如果您没有吃午饭,您在干什么,修士?”

  戈兰弗洛骄傲地抬起头来说道:“我在起草一篇演说词。”

  “怎么!一篇演说词?干什么?”

  “准备今晚在修道院演讲。”

  希科心想:奇怪!今晚要演讲。

  戈兰弗洛用叉子挑了一口奶酪拌菠菜放进嘴中,又补充说了一句:“因此,我必须赶紧回去,也许我的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希科马上想起他看见的无数修士都向修道院走去,大概马延先生也在其中,但是使他纳闷的是:戈兰弗洛有许多长处,但到今天为至,还从来没有听说他擅长口才,那么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现任院长若瑟夫-傅隆,为什么偏偏挑选他来对洛林亲王和众多修士演讲呢?

  他说道:“管它呢!你几点钟开始演讲?”

  “从九点到九点半,我的兄弟。”

  “好!正在是九点差一刻,您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他娘的!我们足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戈兰弗洛说道:“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友谊也并不因此而受影响,亲爱的兄弟,我请您相信这一点。您的职务使您整天离不开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愿天主保佑他;我的职责是募捐,募捐完了,就祷告。所以大家不能见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希科说道:“这话很对,不过,我认为,今天见了面,就更有理由乐一乐。”

  戈兰弗洛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因此我也觉得无限快乐;只是我终究要离开您了。”

  修士动了动身子,仿佛要站起来。

  希科说道:“您先把盆里的菠菜吃光了再说,”边说边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再坐下去。

  戈兰弗洛望着那些菠菜,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了看被几清酒染得微红的清水,把头转了过去。

  希科觉得发起总攻的时间已经到了,开口说道:

  “您还记得我刚才提起过,我们在蒙马特尔城门吃的那顿便饭吗?您知道,那天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拼命鞭打自己和鞭打别的人,我们两人却在大吃特吃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野鸭,还有虾酱作调味;我们在喝美味的勃艮第酒,这酒叫什么名字?不是您点的酒吗?”

  戈兰弗洛说道:“那是我家乡的特产,罗曼内酒。”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您真不愧是挪亚的子孙,生下来就能够喝到这种奶汁。”

  戈兰弗洛脸上露出苦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希科问道:“您认为这酒怎样?”

  修士回答:“当然不错,不过还有更好的罗曼内酒。”

  “那天晚上我们的老板克洛德-博诺梅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在他的酒窖里藏有五十瓶上等罗曼内好酒,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同他的相比,只是劣等的水酒而已。”

  戈兰弗洛说道:“他说的是事实。”

  希科大叫起来:“怎么?他说的是事实?您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拿到这些琼浆玉液,为什么您还要喝这种讨厌的红色水!呸!”

  希科一把抓住那个高脚杯,把杯内的水泼在地上。

  戈兰弗洛说道:“万物都有英雄用武的时候,我的兄弟。当你喝完酒以后,除了歌颂天主创造出美酒以外别无其他事情,喝酒当然最合适;可是当你马上要讲道的时候,就应该喝清水了,这倒不是因为清水味道好,而是因为在讲道时有用:水具有说服力[注]。”

  希科说道:“不对!酒更具有说服力[注],证明就是:我今晚也要发表演讲,而我相信我的食谱,我要叫一瓶罗曼内酒,我问您,戈兰弗洛,您说我要什么东西来下酒最好?”

  修士回答:“不要叫这些菠菜,这东西最难吃不过了。”

  希科拿起戈兰弗洛的盆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唔!唔!”

  这一次,他打开了一个小窗户,连盆带菜一起扔出窗外。

  然后,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克洛德老板!”

  老板大概在门外偷听,立刻就出现了。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给我拿两瓶罗曼内酒来,您说过您的酒比任何别家都好的。”

  戈兰弗洛问道:“既然我不喝,为什么要两瓶酒?”

  希科说道:“如果您喝,我就要四瓶、六瓶,甚至把酒窖里的藏酒都弄出来。可是我自饮自酌,喝得不多,两瓶也就够了。”

  戈兰弗洛说道:“话说得不错,两瓶相当合理,如果您只吃些素菜下酒,您的作海神师对您也无可指责了。”

  希科说道:“当然,当然,封斋节的头一天怎可能吃肉?”

  博诺梅转身去酒窖拿酒的当儿,希科走到食品橱前,打开橱门取出一只勒芒产的肥美的小母鸡。

  戈兰弗洛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加斯科尼人的一举一动,这时候问道:“您在干什么?我的兄弟,您在干什么?”

  “您瞧,我在拿掉这条鲤鱼,否则别人就会拿去。开始封斋期的星期三,大家都抢着要这种食物[注]。”

  戈兰弗洛十分惊讶,问道:“一条鲤鱼?”

  “一点不错,一条鲤鱼,”希科一边说一边将美味的小母鸡放到戈兰弗洛的眼前。

  修士问道:“请问,打哪时鲤鱼有个鸟嘴巴?”

  加斯科尼人说道:“鸟嘴巴?您怎么会看见是鸟嘴巴的?我看见只是鱼嘴巴。”

  热内维埃芙会修士又说:“还有翅膀。”

  “那是鳍。”

  “鸡毛呢?”

  “那是鱼鳞,我的亲爱的戈兰弗洛,您喝醉了。”

  戈兰弗洛大声说:“醉了!我只吃过一点菠菜,喝过一些清水,醉了!”

  “那么,一定是菠菜把您的胃填得太满了,而您喝下去的水上了头,使您迷糊了。”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这样,老板来了,请他判断一下吧。”

  “判断什么?”

  “判断这到底是一条鲤鱼还是一只母鸡?”

  “很好。不过先请他打开酒瓶,我坚决要知道这酒的味道是否同我喝过的一样。开瓶吧,克洛德老板。”

  克洛德老板打开一瓶酒,倒了半杯给希科。

  希科把酒喝了,咂摸了一下,说道:

  “啊!我不会品酒,我的舌头已经把酒味忘记得一干二净,我没法子说出这种酒比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到底好些还是差些。我连它们是否是一样的酒,也不敢断定。”

  戈兰弗洛盯着希科酒杯里还剩下的红宝石似的残滴,眼睛里都冒出火来了。

  希科倒了一点酒在修士的酒杯里,说道:“拿着,修士,您在这世界上是为他人服务的,请指教我一下。”

  戈兰弗洛拿了酒杯,凑近嘴唇,慢慢地品尝杯内的酒。

  他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我家乡特产的葡萄酒,不过……”

  希科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酒太少了,我尝不出好坏。”

  希科说道:“我一定要弄个一清二楚。见鬼!我不愿意受骗,要不是您今晚要宣讲的话,我一定请您再一次品尝这酒味。”

  修士说道:“为了使您高兴,我愿意再喝一点。”

  希科说道:“好极了。”

  于是他在热内维埃芙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半杯酒。

  戈兰弗洛完全像第一次一样战战兢兢地拿起酒杯,也像前一次一样认真地尝了尝。

  他说道:“好酒,比我们那天喝的好,我可以保证。”

  “算了吧!您同店老板是串通好的!”

  戈兰弗洛说道:“一个好酒客,喝第一口就知道这酒是否某地的特产,第二口就能品出优劣,第三口就能说出酒的年代。”

  希科说道:“年代?我倒想知道这酒的年代哩!”

  戈兰弗洛伸出酒杯说道:“这有何难?再倒给我一点酒,我就能告诉您。”

  希科在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大半杯酒,修士慢慢地把酒喝光,不再要了。

  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说道:“1561年。”

  克洛德-博诺梅叫起来:“了不起!1561年,一点不错。”

  加斯科尼人脱下帽子,肃然起敬,说道:“教皇把那么多人列入真福品,可是谁也没有您这样够资格。”

  戈兰弗洛谦逊地说:“这只不过熟能生巧而已。”

  希科说道:“还要加上天赋,仅仅多喝酒是不能生巧的,我就是证明,我也认为我喝酒够多了,可是我不懂,咦!您在干什么?”

  “您看得很清楚,我在站起来。”

  “为什么要站起来?”

  “去开会”

  “连我的鲤鱼也不吃一口吗?”

  戈兰弗洛说道:“啊!对了,我的可敬的兄弟,看来您对食物方面比对饮料更外行。博诺梅老板,您说这是什么?”

  戈兰弗洛修士边说边指着那只小母鸡。

  老板惊奇地望着提问题的人。

  希科也说:“是呀,人家在问您这是什么?”

  老板说道:“当然啰!这是一只小母鸡。”

  希科带着惊愕的神色说:“母鸡!”

  克洛德老板再加上一句:“而且是勒芒产的母鸡。”

  戈兰弗洛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

  希科说道:“看来是我错了;不过,我极想吃这鸡,又不想犯罪,修士,看在我们的友情份上,为我做一件事,洒几点水在这母鸡头上,给它洗礼,命名为鲤鱼吧。”

  戈兰弗洛说道:“啊!啊!”

  那个加斯科尼人又说:“我求求您,您不这样做,我也许就吃了肉,犯了大罪了。”

  戈兰弗洛天性是个好帮朋友忙的人,而且三杯落肚,心情愉快,他说道:“好!不过水刚才已经被您倒掉了。”

  希科说道:“我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在紧急情况下,你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行啦。修士,用酒来洗礼吧,用酒来代替水吧。这样一来,天主教徒的气味可能少一点,可是鸡味决不会变坏。”

  希科说着说着就给修士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第一瓶酒就这样完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以巴克斯、莫星斯及科缪斯[注]三位合成为一体的伟大圣人庞因埃[注]之名义,为你洗礼,取名为鲤鱼。”

  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一点酒,洒了两三滴在鸡身上。

  加斯科尼人举起杯来同修士碰杯,同时说道:“现在,为新受洗礼鲤鱼的健康干杯,祝它煮得正合火候,祝大老板克洛德-博诺梅施展他的烹调艺术,在它天然鲜美之外,再加上无比的美味。”

  戈兰弗洛哈哈大笑,看见希科给他斟满了酒,便止住笑,拿起酒杯说道:“为它的健康,干杯!干杯!啊!真是好酒!”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马上给我把这条鲤鱼放在铁扦上去烤,在它身上抹上带有肥膘馅和葱花的鲜黄油,等到它开始变成金黄色时,趁热端上来,顺便把两块烤面包片放进滴油盆里,一起拿来。”

  戈兰弗洛一声不吭,可是他的眼神表示赞同,他还动了动脑袋,意思是他完全拥护这样做。

  希科看见他的初步计划已经成功,又说:“博诺梅老板,拿沙丁鱼来,拿金枪鱼来,虔诚的修士戈兰弗洛刚才说得好,我们正处在封斋期,我不想吃肉。等一等,再给我拿两瓶这种罗曼内的绝妙佳酿来。要1561年的。”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味,使人想起真正食客最贪恋的南方菜。这香昧开始扩散开来,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修士的脑子里,他垂涎欲滴,双眼放出贪婪的光芒,然而他仍克制自己,还挪动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难道到了真正战斗的时刻,您就这样离开我?”

  戈兰弗洛回说:“我不得不走,我的好兄弟,”他边说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向天主表示,他为了天主作出多大的牺牲。

  “您空着肚子去讲道太大意了。”

  修士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容易出现气虚。加利安[注]说过:‘人肺很弱,容易气虚。’[注]”

  戈兰弗洛说道:“唉!可不是吗?我经常有这种体验。只要我中气充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演说家。”

  希科说道:“您说得很对。”

  戈兰弗洛又倒在椅子上,说道:“幸运的是,我有满腔热忱。”

  “对是对,可是光有热忱并不够,如果我是您,我就尝一尝这些沙丁鱼,再喝几滴这些仙露再走。”

  戈兰弗洛说:“我只吃一条沙丁鱼,只喝一杯酒。”

  希科放了一条沙丁鱼在修士的盆子里,把第二瓶酒递给他。

  修士吃了沙丁鱼,喝了酒。

  希科问道:“怎么样?”他拼命劝热内维埃美修士吃喝,自己却滴酒不沾。

  戈兰弗洛说道:“的确,我觉得不那么虚弱了。”

  希科说道:“妈的!一个人如果要发表演说的话,仅仅觉得不那么虚弱是不够的,应该感觉身体十分健康。我要是您的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要吃掉鲤鱼的两个鳍,因为您如果不多吃一点,酒就会上头。所谓‘空腹饮酒最害人’[注]就是这个意思。”

  戈兰弗洛说道:“真见鬼!您说得真对,以前我可没想到。”

  这时候烤鸡从铁针上取下来了,希科切了一只他赐名为鳍的鸡翅膀给他,修士把鸡翅膀连同鸡腿、鸡臀一起吃了,嘴里说道:“耶稣基督!这条鱼的味道真好!”

  希科把另一个鳍也切了下来,放在修士的盆子里,他自己却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膀。

  然后他把第三瓶也开了,说道:“还有玉液好酒。”

  一旦胃口受到刺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戈兰弗洛再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他吞掉翅膀,把整个鸡壳吃得只剩下骨头,还叫唤博诺梅:

  “克洛德老板,我饿坏了,您能给我一盘猪油炒蛋吗?”

  希科说道:“当然可以,我还点过这菜呢,对吗,博诺梅?”

  作为饭店主人,对顾客的意见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本来就是他的原则,更何况他们增加消费,就是增加他的收入,因此老板忙道:“一点不错。”

  修士说道:“那么,老板,就端上来吧,快端上来。”

  希科向老板使了一下眼色,老板回答说:“过五分钟就上菜。”接着急急忙忙地走出去炒蛋去了。

  戈兰弗洛把紧握叉子的大手往饭桌上一搁,说道:“啊!我现在好过些了。”

  希科说道:“我不是说过吗?”

  “炒蛋来了,我一口就能吞下去,正像这杯酒,我一口气就能喝光。”

  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芒,修士把第三瓶酒的四分之一喝下去了。

  希科问道:“怎么搞的!难道您生病了吗?”

  戈兰弗洛回答:“不是生病,我只是太傻,那篇该死的演讲稿叫我恶心,三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着它。”

  希科说道:“那一定是一篇了不起的讲稿了。”

  修士说道:“一篇绝妙好辞。”

  “横坚在等炒蛋,您说些内容给我听吧。”

  戈兰弗洛大声说道:“不行,在饭桌上演讲,你看见过吗?小丑先生,你是在你主人的宫廷里看见的吧?”

  希科将头上的毡帽举起来,说道:“愿天主保佑我王!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经常可以听到美妙动人的演讲。”

  戈兰弗洛问道:“演讲的内容是什么?”

  希科说道:“关于道德问题。”

  修士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啊!原来如此,你的国王亨利三世还是一个十分讲道德的汉子!”

  加斯科尼人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讲道德,可是我知道的是,我从来没有在宫廷里见过使我脸红的事。”

  修士说道:“这个我相信,真该死!你这个老色鬼,您好久没有脸红了吧!”

  希科说道:“什么?老色鬼?我严守小斋[注],我不近女色,我参加所有迎圣游行,我严守大斋!”

  “你参加的游行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你守的大斋都包含着个人的打算,你敬神是按照你那位萨达那帕洛斯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纳布肖多诺索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希律王的方式的[注]。幸喜现在人们已经开始看透你的亨利国王了,让他见鬼去吧!”

  于是戈兰弗洛放大喉咙来唱一支歌,以代替他不肯说出的讲道内容:

  为了取得金钱,

  国王装穷扮苦;

  伊然虔诚隐士,

  只吃面包和水,

  假借斋戒赎罪,

  骗得全面大赦,

  可惜巴黎人士,

  早已识破真相:

  过去上当太多,

  现在不再解囊;

  对他大喝一声:

  滚开募捐去吧!

  希科大声叫喊:“好极了!妙极了!”

  接着又低声对自己说:“行了,既然他肯唱歌,他就肯说出来。”

  这时候,博诺梅老板走了进来,一只手端着那盆等待已久的炒蛋,另一只手拿着两瓶酒。

  修士叫道:“来吧,来吧,”他的双眼闪耀着光芒,笑呵呵地露出了三十二只牙齿。

  希科说道:“等一等,老朋友,我似乎听您说过您今晚要宣讲。”

  修士拍了拍额头,说道:“演讲的稿子都装在这里面了。”他的通红的脸,已经开始把额头也染上红色。

  希科说道:“九点半开始演讲。”

  修士说道:“我刚才是胡说,所有的人都撒谎[注]。”

  “那么到底是几点钟呀?”

  “十点钟。”

  “十点钟?我还以为修道院九点关门呢。”

  戈兰弗洛透过酒杯里装着的一大块红宝石凝视着蜡烛,说道:“让它关好了,我有钥匙,让它关好了。”

  希科禁不住叫起来:“修道院的钥匙!您有修道院的钥匙吗?”

  戈兰弗洛拍了拍自己的那件憎袍,说道:“喏,就在我的口袋里,喏。”

  希科说道:“不可能,我知道修道院的规矩,因为我曾经在三所修道院里赎过罪:人家不会把修道院的大门钥匙交给一个普通修士的。”

  戈兰弗洛往椅背上一靠,兴高采烈地拿出一枚银币给希科看,说道:“这就是。”

  希科说道:“什么。钱!啊!我明白了。您用钱收买看守的修土,放您随时出入,您这卑鄙的罪人!”

  戈兰弗洛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像醉鬼一样咧开大嘴,吃吃地说了一句:“够了[注]”

  他正准备把银币放回口袋,希科说道:

  “等一等,等一等,这枚银币好古怪!”

  戈兰弗洛说道:“上面铸着异教徒的橡,因此在心脏的地方打了一个洞。”

  希科说道:“真的,这是贝亚恩国王[注]铸造的银币,上面的确有一个洞。”

  戈兰弗洛说道:“这是用匕首猛刺一下的结果,处死异教徒!谁如果能够杀死那个异教徒,就能提前列入真福品,我也要把我在天国那份送给他。”

  希科心里嘀咕:“唔,唔!事情的大体轮廓已经有了,可是这家伙醉得还不够。”

  于是他又在修士的杯里斟满了酒,说道:

  “对呀,处死异教徒!弥撒万岁!”

  戈兰弗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弥撒万岁!弥撒万岁!”

  希科看见修士的大手掌里放着银币,想起他眼见涌入修道院门廓的那些修士,都伸出手来让守门修士检查一下,就说道:“这样说来,您只要把这枚银币给守门修士看一下……”

  戈兰弗洛接下去说:“我就马上可以进去。”

  “毫无困难吗?”

  “就像这杯酒流进我的喉咙一样容易。”

  希科说道:“见鬼!如果您打的比方是准确的,您一定是不打招呼就可以进去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戈兰弗洛吃吃地说:“这就是说,这就是说,人家一见到戈兰弗洛修士就打开两扇大门。”

  “您怎样演讲呢?”

  修士说道:“我演讲,整个程序是这样的:我来到了,你听见吗,希科,我来到了……”

  “我当然听见,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呐。”

  “我说,我来到了,会场上有许多人,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有男爵,有伯爵,有公爵。”

  “还有亲王。”

  修士学着说:“还有亲王,你说对了,还有亲王,场内尽是这些人。我诚恐诚惶地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

  轮到希科把话重复了:“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这些信徒信仰什么?”

  “我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向前走去。”

  说着,修士就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一点不错,向前走吧。”

  戈兰弗洛想言行一致,一边说“我向前走去”,一边就真的走动起来。

  可是他刚迈出一步,就在桌子角上绊了一下,滚倒在地板上。

  希科扶他起来,把他再放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好极了!您向前走去,向听众致意,然后您开口说话。”

  “不,我不开口说话,说话的是朋友们。”

  “朋友们说些什么?”

  “朋友们说:戈兰弗洛修士!戈兰弗洛修士的演讲!多好听的盟员名字:戈兰弗洛修士!”

  修士一再用不同的音调反反复复地朗诵自己的名字。

  希科不由得也跟着说:“多好听的盟员名字!——这醉鬼的嘴里会吐出什么真话来呢?”

  “于是我就开始说话了。”

  修士站了起来,紧闭着眼睛,因为他觉得晕眩;靠在墙上,因为他醉得站也站不直。

  希科说道:“您就开始说话,”一边说一边扶着他挨在墙上,就像帕亚斯扶着阿勒坎[注]一样。

  “我开始说话了:‘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最不寻常的日子。”

  希科听到他已经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觉得再也不能从修士的嘴里得到什么了,就松了手。

  戈兰弗洛修土完全倚靠希科才得以保持平衡,希科一松手,他就像支撑得不好的木板那样沿着墙边倒塌下来,两只脚碰了一下桌子,使得桌子上几只空瓶子跌了下来。

  希科说道:“阿门!”

  几乎同时,立刻响起来像雷响似的鼾声,使狭小房间里的玻璃都震动起来。

  希科说道:“好呀!现在鸡腿起作用了。我们的朋友非睡上十二个小时不会醒过来,我可以顺顺利利地剥他的衣服了。”

  希科觉得一分种也不能浪费,立刻动手解除修士的腰带,脱下两只袖子,把戈兰弗洛像只胡桃袋子似的翻了个身,用桌布将他裹住,在他的头上套了一条餐巾,把修士服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走到厨房里来。

  他给了老板一枚金币,对他说道:“博诺梅老板,这是晚餐的费用,也请您照看一下我的马,最要紧的是不要弄醒可敬的戈兰弗洛修士,他正像个最有福气的人那样睡着了。”

  老板觉得仅仅做这三件事太值得了,他说道:“一定遵命照办,希科先生,请你放心好了。”

  听到老板的保证,希科走出饭店,像头小鹿那么轻捷,像只狐狸那样敏锐,一直走到圣埃蒂安纳街角。他在那里换上修士服,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有贝亚恩国王人像的银币捏在右手掌心,等到九时三刻,就带着猛烈跳动的心,走进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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