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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小东站在红红住的那个楼的台阶上,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他在什么地方,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自己的卑鄙,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而且是无法洗刷的羞耻。他觉得自己被迫离开他一直轻松而骄傲地走着的那条轨道。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和做人的原则,以前看来是那么的坚定不移,如今突然显得荒谬而不适用了。被抛弃的丈夫,以前在他看来一直是一个可怜的人物。是他幸福的一个偶然而有点可笑的笑料。如今突然被她一个临终的祝福,并且推崇到凌驾于一切的高度。此时她的丈夫处在这样崇高的地位,没有蔑视、没有幸灾乐祸、不感到可笑,而是善良、朴实而高尚的。小东觉得他的崇高,感到自己的卑鄙;他是正直的,而自己却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他尽管痛苦还是宽宏大量;而他自己公然骗人,如此的堕落。不过,在这一向被他内心里蔑视的人面前感到自己的卑劣,这只是他痛苦的一小部分原因。他觉得无比刺伤他心的是,他认为近来渐渐冷下去的对红红的热情,如今因为意识到他将永远失去她而变得空前强烈。他在她来A市以后彻底认识了她,了解了她的心,他觉得他以前其实并不爱她。如今呢,他了解了她,他真正爱上了她,他却使她受到屈辱,永远失去她,只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可耻的回忆。他此时站在这个他曾经熟悉的楼前,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茫然不知所措。

  “先生坐车吗?”的车司机问着。

  “好。”

  小东在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以后回到家里,他没有脱下衣服,仰卧在床上,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脑门。他的脑袋很重。浮想、回忆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清晰地一个又一个在头脑里迅速交替出现:忽而是他第一次见她的眼神,忽而是听到姑姑去世时大哭的可爱模样,忽而是陪他见朋友时那可爱的样子。

  “睡吧!不要再想啦!”他对自己说,像平时心态良好的时候那样充满平静的信心,认为只要自己想睡就会立刻睡着。果然,在一刹那,他的头脑昏昏沉沉,他像跳进了山谷,恍恍惚惚的生命里的一些事情波涛一样袭上他的心头,就仿佛一道强烈的电流突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猛地惊醒了,突然从沙发上爬起来,两手一撑,恐惧地跪了下去。他睁大着两只眼睛,仿佛根本没有睡过似的。刚才还脑袋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你这段时间好像衣服有点宽松了,”他听见红红的话,他看见她站在他面前,他看见她热辣辣的绯红面孔和那双热情地望着小东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又把双腿伸直,照原来的姿势一下子躺倒床上,再次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一再对自己说,但一闭上眼睛,却更清楚地看见那难忘的第一次见面红红的脸。

  “这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她把这一切都带走了,可是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他说出声来,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这样重复着,使塞满他脑子里的种种形象和回忆无法沸腾起来。但这样抑制他的胡思乱想并没有多久。美好的时光和他不久前对她的屈辱,一幕接着一幕,又飞快地在他头脑里掠过。“嫂子!我明天就领证了,”这是他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他用双手捂住脸,感觉自己脸上那羞愧愚憨的表情。

  他一直躺着,竭力想睡着,虽然觉得毫无希望。他不断地重复着所想事情中的个别字句,希望借此制止出现新的事件。他留神静听,只反复听见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的:“我不知道珍惜,不懂得付出,只知道拥有,也不懂得享受。”

  “这是怎么了?我是疯了还是完了?”他自言自语。“也许是吧。人们怎么会发疯,怎么会跳楼,为什么会自杀?”他自己想着答案,接着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床头放着的几本他以前和同学的影集。他摸摸前几张照片,竭力想着这些同学,想着和他们在一起照相的情景。但要去想这些无关的事情是很痛苦的。“不,得睡觉了!”他推了推影集,把头往里靠了靠,但要是让自己闭上眼睛却很费劲。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又躺下了。“我完了,彻底废了!”他自言自语。“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生活还有什么呀?还剩下什么?”他的思潮迅速地流遍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除了同红红的爱恋不再有什么。

  “仕途之路?社交圈?婚姻生活?……”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思考。这一切以前觉得都很重要,现在觉得都无所谓了。他跳下床,站起身来,脱下上装,只穿个背心,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人就是这样发疯的,”他重复地说着,“就是这样自杀的……当生活已不再有春天,”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

  他走到门口,把门带上;然后,目光呆滞,咬着牙,走到桌旁,拿起手枪,察看了一下,沉思起来。他垂下头,脸上露出苦想的神态,手里拿着手枪,站了几分钟光景。“我完了,”他自言自语,仿佛长时间合乎逻辑的冷静思索使他得出了一个完整的结论。其实,他所深信的这个“我完了”,只是他在这个时辰里兜了几十个圈子的回忆和想象的又一次循环罢了。无非是重温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美好的往事,无非是想到自己毫无意义的茫茫的毫无未来的生活,无非是想到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无非是这些思想感情的不断涌现。

  “我完了,”他再一次沿着那荒诞的回忆和不断思索的圈子打转时,重复说。他整只手使劲握住手枪,仿佛把它紧握在手心里,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扳动了扳机。他没有听见枪声,但身上猛烈的枪击声使他站不住脚。他把手枪扔掉,想抓住什么东西,但身子一晃,在地上坐下来。他惊奇地向四周望了望,天花板,已经自己贴的很多球星的照片,他连自己的房间也不认得了。有人过来急急地敲门,敲门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定了一下神,才明白他坐在地上。他看见身上的血,才明白他刚才开枪自杀了。

  “没有打中,”他用手摸索手枪,反复说。手枪就在旁边,他却往很远处不停地看着。他继续找,手伸到另一边,但没有力气使身子保持平衡,又倒下了。血不断地流出来。一小时以后开来了救护车。

  李刚依旧处在神魂颠倒之中。他觉得人生的幸福也主要在此,现在他不用做什么考虑,也不必操心什么,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对未来的生活他没有任何打算和计划。他此刻全凭别人做主,相信一切都会得到妥善安排。哥哥凤鸣和嫂子小娇以及凤霞母亲都会指点他做什么,他只要完全同意人家的建议就行了,哥哥替他整理店里,凤霞母亲劝他婚后带凤霞去好好渡蜜月,除了要在A市结婚,他什么都同意。“只要你们高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是幸福的,”他想。他把妈妈要他们去渡蜜月的事情告诉凤霞,她不同意。她对他们的未来生活有她自己的一套打算和计划。这使他大为吃惊,她愿意陪他呆在这个城市,她知道这里不仅有他心爱的事业。

  举行婚礼那天,李刚还在脑子里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此次会不会因为丧失了自由而感到惋惜?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一下。“单身的自由,要那做什么?人生的幸福就在于和谐,根本用不着什么自由!”

  “可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吗,我和她的情感是否和谐?”他在低声的问着自己,突然之间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深思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支配了他,他开始怀疑。

  “万一她不爱我,万一她只是为结婚而同我结婚怎么办?万一她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同我结婚怎么办?”他开始问着自己。“现在她反悔还来得及,”于是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些奇特的想法。他像那次看见她和小东在赛场场时那样,开始嫉妒他们的关系,他怀疑她没有向他坦白一切。

  他忽然觉得他今天应该让一切都清楚。“今天要清楚!”他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语。“这个问题是我今天最后一次问她,她需要说清楚,总比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的好!”他怀着矛盾的心情,坐车到她那里去。

  他在卧室找到她。她正坐在床边,同几个朋友挑选着什么,床上散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

  “呀!你这个时候怎么来了?”她一看见他,立刻满面红润,叫了起来。“我在让他们帮我挑选新婚时期穿的衣服!”

  “啊,很好!”他有点不快地看着那几个朋友,说。

  等几个女的朋友出去了一下。凤霞问着,“你有事?怎么了?”她感觉他的脸色阴郁,没有生气,与往时不同。

  “凤霞,我很矛盾,我此时感到自己受不了这样的心情,”他带着绝望的语气说,在她面前站住了,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睛。他从她那含情脉脉的诚恳的脸上看出,他想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但他还是要亲口来取消他的疑虑。“我特地跑过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取消这次婚礼,现在还可以挽回……”

  “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怎么了?”

  “我想说,如果你不爱我,现在还可以,你现在还可以好好想想,”他没有望着她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明白,”她恐惧地说,“你想取消,你反悔了吗?”

  “你疯了!”她气得满脸通红,大叫起来。

  但是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的样子很可怜。她不由得忍住怒气,随手扔掉手里的衣服。

  “你在想些什么?都说出来吧?”

  “就像第一次一样,你是不是不爱我?”

  “天呢!叫我怎么说呢?……”她说着哭出声来。

  凤霞母亲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和好了。凤霞不仅使他相信她爱他,甚至解答了他的疑问:她为什么爱他。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完全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十分清晰的。凤霞母亲进来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床上,整理着衣服,并且争论着色彩的互补关系。凤霞坚持请客那天一定要穿一套红色套装,她认为这样吉利。他却认为她身体特别好,却坚持让她穿旗袍。

  “你怎么不明白……?你的身材很好,那天穿旗袍一定好看。我早就考虑过了。”

  凤霞母亲听说李刚刚才来的目的之后,半开玩笑半生起气来,并且让他立刻回家整理东西,以及结婚的衣服。

  “她这几天本来就忙得不得了,没怎么吃东西,你还来惹她生气。”她对他说,“走吧,快回去!”

  李刚感到内疚和害臊,但是心里很踏实。他回家准备着东西,不能再拖延和胡思乱想了。

  直到他挽着她的手臂,吻着她笑盈盈的嘴唇,心里产生一种新奇的亲密感,走出教堂,他们惊奇而羞怯的目光相遇时,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他们已经合成一体了。

  五十三

  车站上一批批拥挤的人群,大批的乘客在蜂拥而来的人的护送下进入列车。

  “您是凤鸣的妈妈?”红卫问着。

  “是的,请问你是?”她问着。

  “我是凤鸣的朋友,”红卫似笑非笑的回答。

  “我说呢,你也是从A市刚刚回来?”凤霞妈妈快乐地响应说,“其实这车上好多的熟人呢?”

  “是的,我看到了几个,”红卫回答。

  “您知道吗?霍小东,那位风流倜傥的霍小东……也坐在这辆车上,”当她挺直了身子坐在红卫的对面得意地说,脸上露出微妙的笑。

  “我听说他走,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这一辆车上吗?”

  “我见到过他,没有任何人来给他送行,到头来他没有别的出路了。”

  “那是应该的!”

  “嘿,红卫,怎么样!”猛子突然出现在人群里,满面春风地说,“自从在国庆家见过那一次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露出亲切、尊敬和谨慎的微笑,轻轻地过去拦着红卫的手臂说。

  “听说,霍小东在这辆车上?”猛子问着。

  “是的,我听说了。”红卫不大乐意地回答。

  凤霞母亲并没有和猛子说话,在那个城市里以前她早认识他。她似乎想摆脱猛子,但这并不使猛子感到狼狈,他笑嘻嘻地一会儿看看凤霞母亲,一会儿看看红卫,左顾右盼,仿佛在回想什么事情。

  “真的吗?”当凤霞母亲告诉猛子小东也坐这列车的时候,他叫道。

  “这就是他!”凤霞母亲指着穿着外套,扶着门框的霍小东,说。红卫的脸刹那间显得很哀伤,他抚摸着下巴,摇晃着身子背对着小东的方向走了两步,想起了当时伏在妹妹身上失声痛哭时的情景。

  “尽管他有很多的不是,我们也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等红卫一走开,凤霞母亲就对猛子说,“您路上同他谈谈吧,”

  “好的,要是有机会的话。”

  “我一向不喜欢他,但这事改变了我的看法,他把整个家产全捐出去了。”凤霞母亲说。

  “是的,我也听说了。我妻子以前来过这里,得到他的热情款待。”猛子说完,走到小东身边,兴奋地谈着什么。

  小东皱着眉头,眼睛瞧着前方,好像不再听他说话。

  大概是猛子告诉了他,他朝红卫的地方看了看,默默地掀了掀帽子。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简直像历经岁月的化石一样。他又往下盖了盖帽子,默默地消失在单间车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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