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手指
巴川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自己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不是那个神秘剑客黑衣人,也不是那个庞连通总瓢把子,更不是无故烧死的人,而是自己。
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个边陲小镇,在此刻,他知道了,是为了远离江湖,或者说,为了避开纷争。
可是,纵使离开千里,仍然在江湖之内,有人的地方,终究避不开江湖,可讽刺的是,纷争的日子让人觉得紧张刺激,平淡的日子又让人觉得无味无聊,就像是某种,贱骨头。
对于一个浪子来说,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浪迹天涯,客死他乡。
此刻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挤下一地寒霜,椅子上的青鸦还在轻轻打着鼾,巴川遥遥望着窗,风声撩拨着夜的黑暗,巴川感觉自己像是一颗沙粒,随着风飘荡,埋入某处,然后便睡着了。
青鸦什么时候离开的,巴川并不知道,他醒来时,窗户还是关的好好的,门也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个人有时候就像是一泓水,有个缝隙就可以流出去,不过好多人岂非也都是如此。
他刚下楼,发现青鸦罕见的一脸肃穆像是要朝拜佛陀的僧侣一般稳稳的盘腿坐在一张桌子上,盯着门外发呆,巴川走到青鸦旁边也向外看去,除了一片黄沙、几户人家,什么都没有。
巴川问:“你在看什么?”
青鸦道:“看人。”
巴川道:“哪里有人。”
青鸦道:“哪里都有人。”
巴川揉了揉眼睛道:“我是不是瞎了。”
青鸦道:“我倒是宁愿自己是个瞎子。”
巴川仔细看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人,反正这叫花子一向古怪,便又走到窗口的桌子边坐下,等着小马的羊肉面和一壶烧酒。
面还没有上来,巴川转头随意一瞥,看到长街尽头有七八个人,等稍微近了些,才看到,是七个人,其中四个,是昨夜跑掉的四个人,还有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两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不声不响间自带一股杀气,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杀气,就像是饮过太多血的刀剑也会有一股戾气。
还有一个人却身材纤细,简直比坊间的舞姬还要瘦些,光是看他的身段,真称得上是“腰肢袅娜似弱柳”,连走路都像是个女子,甚至连长相都透着一股妖艳之气,巴川自己都要发笑,第一次看到男人长成这个样子。
而青鸦却已经不见了。
连对面树枝上的那只呆乌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空空的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像是一间被搬空了的屋子。
等小马把羊肉臊子面端上来的时候,那七个人也走了进来。
小马和老马看到后立刻走上前笑脸相迎,这七人冷冷的看了看老马父子然后齐齐看向巴川,昨夜来过的其中一个大汉冷冰冰的问道:“还有一个人,哪去了。”
老马左右看了看问道:“是说青鸦大爷吗?”
大汉冷笑了一声,盯着老马没有说话,老马打了个激灵四处看了看又跑上楼,然后又跑下来急急忙忙道:“几位大爷,额真不知道哪去咧,他是个要饭的,有可能又出去要饭咧。”
这大汉笑了。
那个身材纤细的男人走出来看着老马道:“你说,他是个要饭的?”
这声音发出,巴川竟莫名有一点想要呕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类似太监那种尖腻的声音,但却同时竟夹杂着些许妖媚,巴川也很古怪心里会用“妖媚”来形容他的声音,可是这种声音如果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发出,可谓是妙不可言,但若是眼前这位不太像是男人的男人发出,这感觉,就不太妙了。
显然老马也是一愣,脸上的肉无端抽动了一下,那纤细的男人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抬起老马的下巴轻轻问道:“这个要饭的,去哪了。”
老马脸色竟然有点发红,像是一位被哪个富家公子调戏了的小姑娘,眼神都似已呆了,巴川心间一动,用筷子捞起面吃下了一大口,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就像是吃下一大口刚煮熟的又香又烫的涮肉,巴川吃下这一口,老马像是一个睡着的人忽然被扇了一个大耳光,脑袋动了动,眼神也不那么涣散了,看着眼前的古怪男子道:“额,额不知道啊,他……”
没等说完这男子便点了点头走向巴川,巴川虽然在吃面,可是也看到了这纤细男子正向自己走来,走路虽然还算正常,但要命的是,这纤细男子竟然满身的胭脂香味,而且还是石榴花的花汁香!巴川没忍住被一口面呛在了喉头大声咳嗽起来,咳的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脸也红的像是发了烧,直到他赶紧喝下几口水才逐渐平复,然后便看到对面正坐着这位腰若细柳的纤细男子,这男子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的看着巴川,眼波流转,面容玉润,像是一位妙龄女子正盯着自己最爱的男人用最高雅的身姿饮酒作赋。
但,他不是妙龄女子,巴川也没有心情作赋,他爱不爱巴川不知道,但巴川绝对是不爱他的,就算脖子上架着十把丈许长的斩马刀他也爱不起来。
平日里巴川吃面时,对面坐着的一定是青鸦,巴川本来觉得这辈子都找不出比青鸦这张脸更欠揍更惹人厌的了,何况还要严防青鸦在自己不注意时抢自己的面吃,可现在,只要青鸦愿意和眼前的男人互换,他宁愿每天都请青鸦吃羊肉面。
比起眼前的男子,青鸦那张胡子拉碴、一脸倨傲、时常翻着白眼的脸简直可谓是剑眉虎目、仪表堂堂,可爱的不能再可爱,至少面对着青鸦,巴川还吃的下面,而且通常都吃得很香。
巴川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打个招呼,刚要开口,又即刻闭嘴,因为他心里准备要说的竟然是“敢问姑娘芳名”,他稍微定了定神,然后道:“不知阁下有什么事?”
这纤细男子微微一笑,嘴角扬起,竟然还露出了一个酒窝,眼睛眨了一眨,巴川赫然发现他的睫毛还很长,他心里竟蓦地想起一句诗: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他觉得自己好像濒临疯子不太远了。
然后这男子终于开口道:“我想知道,昨天,和你们一起,吃烤沙鼠的那位叫花子,去哪了。”
一句话,生生拆成了几句还尚可忍受,女子吐气如兰,声若莺啼,不论和谁说话,都是一种享受,甚至令人心旌摇晃,恍若微醺,但若是个男的,尤其是没亲眼见到这样的人、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无法明白巴川此刻是多么清醒,简直比当头棒喝还要清醒,他相信,自己以后宁可见鬼都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人了。
巴川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心神淡淡道:“可能,去要饭了。”
“去哪里要饭了。”
“哪里有饭,就去哪里。”
“那,哪里有饭呢。”
“有饭的地方,就有饭。”
巴川说完这些话,真是佩服双方的耐心和毅力,如果可以换,他宁愿和宫里一百八十八个太监坐在一起促膝长谈。
那纤细男子又是盈盈一笑道:“这里,好像也有饭。”
巴川点了点头道:“可能是这里的饭他吃腻了。”
纤细男子又笑了,他好像很爱笑,就像是很多女子一样,只有聪明的女子才明白,任何妆容都比不上自己的温柔一笑,如果多数女子能够像这位纤细的男子一样多笑笑,一定会有很好的运气。
巴川笑的并不多,或者说他笑不出来,所以此刻,巴川的运气就差了很多。
这男子道:“要饭的人,会嫌饭腻,你知道这像什么?”
巴川堆起比雕像还假的假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就像是活人嫌活的太长了。”
巴川点了点头道:“有理。”
但他心里已经在流苦水,像青鸦这样的叫花子,估计几十万叫花子里都挑不出一个,嫌饭腻,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他又怎能解释,如果一件事不好解释,或者越解释越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解释。
“所以,他在哪里。”
巴川只好道:“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谁知道。”
“我不知道谁知道。”
那纤细男子又笑了,像是笑的很开心,巴川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年都没能笑的这么开心,只听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说出来啊。”
巴川愣了下,接着心头一震,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踩过猫尾巴的人一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想起了一个可笑的故事——曾经有一个人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准备抓熊吃熊掌,为了能让熊只要掉进坑里就绝对出不去他挖得又深又大,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可等到挖完才发现,熊掉进来能不能出的去他不确定,总之,他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而且,后来据说真的有只熊掉了进去。
而且,熊掉进去的时候,那个人还没有死。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觉得故事里的人很蠢,听后也笑的很开心,但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这时,后面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衣大汉粗声道:“老三,和他废什么话,我……”
刚说到这,这纤细男子回头温柔的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继续看着巴川,而只不过是一眼,那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大汉像是看到了地狱的恶鬼一般倒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下面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然后这纤细男子道:“既然阁下不知道,那也不为难你,多有打扰,实在抱歉,还请多多见谅,我等这就离开了。”
巴川也笑着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凝固了。
这纤细男子,说完柔柔的一笑,便起身走了回去,带着另外六个人真的走了出去,其余的人脸上都有些不解,尤其那瘦高的年轻人几欲开口,走出很远那黑衣大汉才粗声问道:“老三,为什么要走?明明……”
这纤细男子温柔的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一般道:“因为我还没有活够,如果你们有什么急事想要快一点去死的话,倒不妨再回去,虽然棺材不便宜,但看在我们相识一场,共事多年,我倒也不会吝啬这点银子。”
那大汉脸色一僵,未等开口这纤细男子继续道:“你以后不应该叫黑虎,应该叫黑猪才对,因为只有猪,才会经常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叫黑虎的大汉脸色涨的通红,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但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纤细男子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左手指甲道:“少主,冯五的死,虽然还不清楚是谁做的,但想必多多少少和那个叫花子有点关联,但现在冯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无从查起。”
被称为少主的瘦高年轻男子道:“既然查不到为何不多问问?”
这纤细男子温柔的说道:“不是不问,小人感觉得到,冯五不是被他杀的,但我们却不能继续问下去,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就算是知道,我们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当然,按照以往的惯例,不管什么人,不管知不知道我们想要的,都可以用一贯的手法来处理,可是,这次不行,我们这些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可是少主你不一样,庞老爷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说到这他抬起头像是在看一朵刚盛开的春花一般看着瘦高年轻人,顿了顿才说道,“你还这么年轻,我不能让他老人家看到你的尸体烂在这里被野狗啃掉。”
瘦高年轻人的的心里不住地颤了一颤,每当他看到黑蛇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别人时,他都非常害怕。
黑蛇,就是这个身材纤细的男子,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黑蛇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微笑着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用短刀瞬间插进对方的小腹,然后慢慢的从小腹一直划到肩膀,亦或是用藏在袖中的软剑将人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刺成一个马蜂窝,而可怕的在于,这个人还能活着,一直到血流干为止……因为他爹庞连通跟他说过,黑蛇的父亲生前是西北认穴打穴的三大高手之一,对于人体筋脉研究之通透几乎不亚于皇宫里的御医,而黑蛇也很好的继承了其父的衣钵,所以他知道用刀剑刺入哪里可以致命,刺入哪里可以让人麻痹,亦或是,刺在哪些地方可以折磨人,乃至于折磨多久。
所以,黑蛇是庞老太爷手里很喜欢的一根手指。
但如果庞老太爷的一只手只能留下两根手指,那么里面一定不会有黑蛇。
一只手,谁都知道有五根手指,所以庞老太爷的黑手上的五根手指也代表着五个人,而这三个黑衣人,除了黑蛇、黑虎,另一位则是黑狼,这三个人总是秤不离砣,因为黑蛇虽然喜欢杀人,但却懒得动手,他更喜欢动嘴和动脑子,而黑虎和黑狼既不喜欢动嘴也不喜欢动脑子,他们更喜欢动手,所以他们就为黑蛇当了打手。
或者说是为庞老太爷当打手,庞老太爷的打手当然不会少,但是能当庞老太爷的黑手中的一根手指,势必不会差,甚至可以说很好,但身手好,脑子不好,所以只能给黑蛇当打手,他们俩一开始也不愿意,甚至对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无法忍受,直到有一天黑狼和黑虎两个人喝了十斤老酒后,对着黑蛇发脾气骂了一句“他妈的”之后,就再也没敢对黑蛇说一句冒犯的话,反而之后看到黑蛇仿佛真的是看到了一条蛇,而且是一条毒蛇,一条巨大的毒蛇。
因为那三个字刚说完,他们俩就发现黑蛇的袖剑和短刀已经放在了他们的咽喉上,而他们俩却一点都没看清黑蛇是什么时候掏出了袖剑和短刀,黑蛇站在他两的背后,头倚着黑虎的肩膀,袖剑轻轻摩挲着黑狼的脖子一如既往的温柔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们吗?因为庞老爷子说,如果杀了你们俩,就要罚我两个月的薪金,我觉得,你们不值那么多。”
虽然黑蛇只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俩喝了十斤老酒的醉意却像是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水滴,眨眼间便没有了。
他俩至今仍然忘不掉那一刻,黑虎也是在四岁之后,第一次尿湿了裤子。
黑蛇拍了拍瘦高年轻人的肩膀道:“少主,烦请您和这三个废物回去,把另外两个人叫来,最起码要来一个。”
瘦高年轻人脸色悚然道:“有这个必要吗?何况他俩现在都不在……”
黑蛇道:“我们在这里等,毕竟庞老太爷嘱咐我查清楚,查不清楚我也不好回去交差,交不了差,那就不能回去,这个规矩少主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叫不来他们俩,那少主就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让庞老太爷老来丧子,想来,那实在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说完握着瘦高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了拍。
回去的路上,瘦高年轻人一脸疑惑,他问身边的三人道:“那个连吃面都会呛到的人真的有那么可怕?”
其中一人咧着嘴道:“不过是一个住店的,会不会武功都不知道,我看那黑蛇不过就是个卖嘴皮子的,仗着老爷子抬爱,把您当黑虎和黑狼使唤了,哪有那么可怕,何况看着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就算是打娘胎就开始练武功,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们这些人就喜欢危言耸听。”
瘦高年轻人脸色凝重,他并不愿意和黑蛇让他叫来的另外两个人打交道,虽然他们都是他老子的下属,可黑蛇和这两个人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个不满七岁的小孩子,可是,黑蛇的话又不能不考虑。
即使手下那么说,但他并不是傻子,黑蛇并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女人,甚至比女人还要女人,但仅仅是看起来。
毒蛇身体柔软,爬行缓慢,但在猎物出现时,它迅如闪电,它的毒牙可以穿透任何猎物的皮肉,柔软的身体可以将猎物的脖子死死缠住直到窒息而死,而黑蛇恰恰是这样的人,不动则以,动则一击必杀,鲜少失手,他相信,一个经常杀人的人,很少会看错自己的对手。
看错了对手,比选错了老婆,交错了朋友可怕的多,看错了老婆,交错了朋友,可能会伤心,可能会破财,但若看错了对手,往往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条,很少有人会喜欢走的路——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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