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那个叫法慧的大法师平生最后一个心愿,便是将一口黑木匣带回龙阳寺。
纳措在离京之日,将那木匣作为贡礼朝上,引了百官非议。只司徒远下朝后对着那匣子观测了半日,终是挡不住满心好奇开封而视。
三日后,帝下令南巡。他学以先帝亲赴龙阳寺举以大佛法寺,祈愿恩佑万民社稷。
故地重游,他当是感慨万千,却平静无异,反让随行百官诧异连连。一路之上,皇帝只拥着那匣子半刻也不肯松。有人说,那是元神,也有人说,是精骨,皆是一概猜测,皇帝不语,便无人敢定论。
他去了她信中的海棠之地,那里已经另换了主人。两年前,七凤便脱身凌霄楼,那一处陋宅更是几经辗转,如今落在一对情深伉俪手中。
彦慕仍是站在海棠枝下空愣了许久,又是一年海棠花开,似乎那女人走后,海棠也不艳了。但不知为何,今年的西府海棠竟也无香了,可是那女人将香魂断了去?!他苦笑着连连摇头,一手掐了支海棠花蕾,转在手中,寂寂抬头:“三年前,这里的海棠仍是她言中的艳丽。”
司徒远以手掠风,双眉微微舒展,自入了景州,他有一种隐隐的喜悦。时而一股子熟悉的馨香都能让他留连许久,空气中好像散着属于她的气息。他浅浅阖目,似能感受到她温软的香息拂上,她就在他眼前,他的唇还余有她香甜的味道。
“彦木头。”他竟也同她这般唤起了他,如此相唤,实为亲切,“你相信…奇迹吗?”
“不知道。”这一句,他回地诚恳,不想尽心尽力讨好,更不想出言宽慰。奇迹从未在自己身边显现过,所以他只能是不知,或许,他真是无福之人,也只得不知。
“你们都怨天命不公。朕却从未怪责过天地。甚要谢谢他。是他将她带到我身边的啊,只这一点,朕便是要谢的。”他淡淡扬起微笑,海棠风中,落英如雨,眸中璀璨盖过一世朝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是会寻到她,纵是那一缕清魂,亦会握住。”垂了目光,落及怀中那一处小匣,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来时的方向,心中某个声音愈发清晰,一家人终是要在一起的……
风袭过,海棠瓣落,片片洒落裙间,画作一幅寂寞的图卷。彦慕扶起那由风吹低的冷枝,那个最喜海棠的女人,如今该是比海棠笑得明艳吧,转世投胎,占了另一个女人命端的她,再不需受苦了。
“明傲。也许,是时候说再见了。”海棠无香,就像她人一般,走得决绝,不愿留给他再多的记忆,但他不愿她,他知她的心是想要他幸福,“我可以放下执念,唯独忘记你做不到。他们一个个都言要我忘记,是他们不知道,忘记你,不如忘记我自己……”
宣平三年,皇帝曾以三下景州。
宣平三年冬,天子御妹长公主上官蕊下嫁西土藏王,诏封为西疆圣母娘娘。
宣平四年初春,宣平帝立储,诏书悬于云阳殿梁顶,除丞相,无人得知。中枢大臣奏请帝当立后收纳后宫,帝怒,免其职。遂无人再敢进言立妃封后。
宣平四年夏雨至,宣平帝第六次下景州……
那一日,风清日暖,一顶墨色轿子落在南华庵前。袭长衫素服的男子空立在庵前许久,他犹能忆起这一处从前是一方陋庙。很多年前,他们曾于此避难一夜。风拂过,荡起枯枝冷叶,这秋风瑟得紧,如同那一年的冷雨,都要人心里生寒。
六次下景州,这一站是必经之处。每每他都会在此伫立,只久久望着不能入,因这是庵,女人阔别凡尘而后住的庵。
这一日正值布施,门口钻出小尼姑的影子。恰是豆蔻年华,正眨着明瞳笑睨着他:“施主,这里是庵所,你不可以进,也不能看得太久。”自她入庵的两三年,便是再未见过男人,如今见了男人,并不觉得害羞,反是觉得这男人清俊异常,浑身上下荡着不凡之气。
“故地重游,我只站一会儿。”司徒远淡了道,并不愿急着离去。
“不可以呢。”那小尼姑忙较起真来,叉腰言道,“就是和尚也不能多看我们呢。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我们更是要付银子的,一次一两,施主,你刚刚看了我几眼?!”
司徒远从未见过尼姑这般说话,诧异又好笑道:“这是什么道理?!经法上这般说吗?”
小尼姑摇摇头,一吸鼻子道:“南音师傅说的,就是经法。”言着忙从身后转出个大牌子拎上,马步蹲好,用力按插在门前,那锃光白面木牌上赫然写着——“此路不通,男人与狗绕行!”师傅说了,这满屋子漂亮尼姑,不能随便由人看,立个牌子以做警醒。但凡那些长眼睛看得懂的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便是要受南华庵五大刑法——罚银子,罚站,罚亲和尚,罚种木樨,罚遛鸟。
司徒远愣地说不出话,只瞪着那牌子,满眼皆是星星点点模糊不清。脚下连退了两步方才站稳,靛青的衫衣于风中飘拂。木樨香气漫溢飘散,幽雅的清芳散去满心焦灼,忘以人间无数次离合别散的纷杂。此刻,她的芬芳早已沾满他的衣襟,只一抬袖,似乎能映出满天遍地她的身影。他想知道那院中可是他宫中一般植遍了木樨,这时节,木犀最香。
……
庵殿上燃着香百合,却抵挡不住满院的木樨香。
佛前的女人不是在看经书,反是立在案台前酿她的桂花蜜酒。重阳节时,若喝上极品桂花酿,才是有意境。这殿中,尽是与木樨相关的物件景致,诸如摆放了满台案的桂花糕,桂花饼,桂花茶,桂花香囊……以她的话,南华庵中的佛祖,不吃香火,只用桂花。这也给了她冠冕堂皇的理由酿制桂花食点,做得多了,用不完,除了供奉佛祖外,也会散到街上买挣些小银子。
这南国,总是令人神往的。诸如只一场秋雨散后,木犀会在一夜恍惚间爬遍满城郭山岚,茵茵郁郁,香溢九里,满城皆因她喜笑颜开。海棠不会明白木樨有多美,因为她没有多余的香馨,而木樨会倾尽它一生散佚幽香。木樨也不会明白海棠有多美,因她永远学不到海棠决绝绽放的姿态。
“玄儿,你出来说话。”这一声,温温的,含着笑意。
“南音师傅,牌子插了,秋洒七凤彩蝶也遛了。”小尼姑躲在门影扇处,现出半个身子,轻言回道。
“可是遛了三圈园子?缺半步,那小东西都是不肯下食的。”那身影微转,掠着侧影淡淡道。淡薄的霞光映着她半张脸,透着别样神韵。每每看到南音师傅,小尼姑都会想起入庵前家乡的女子们,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师傅美?!
每年木樨花开的日子她都会亲自施济贫民,街角巷民都说她他们几辈子见过最美的尼姑。她不剃发,只高高挽起发盘作髻压在尼姑帽下;她吃斋戒,却也饮酒,饮得是桂花酿,在她眼中便不算酒;她会将亲手配制的桂花香囊送给女人,再送男人桂花酿,而后整个景州即便是在木樨不开的时节都会溢满了奇香。
她在其它师傅言中的口碑并不好,她们会说她有失出家人的德行。玄儿时而觉得南音师傅确有些过了,诸如她会大张艳帜地讲述她爱过的男人,一个一个历数下来,听得其他师傅目瞪口呆而后赤红着脸骂她不和体统。所以,南音师傅大多时候都被关禁闭,但凡她出来,也只有在用膳的时候能闭紧嘴。其余时候,要么碎碎念他人听不懂的胡话,要么闷头制她的香酿她的酒。
不少信徒会因她的香和酿而来,看在她为庵中挣了不少香火钱,这些年,便由她越发无拘无束清闲自在了。所以立立牌子,遛个鸟画个蝶,住持和师傅们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了。
这庵中有人喜她,也有人厌她,但无人敢否认,她的美。不是触目惊心的绝美容颜,却是能一眼看到骨子里的随性美,住持说过,她浅浅微笑的时候最真,也最美。只玄儿却觉得那是住持从未见过她醉酒的模样,实则她醉眼如饴时才是最美,眸波流波,脉脉一盈。
龙阳寺持大法会那一次,她又是醉了,且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醉得一塌糊涂。便是那一醉,竟让全景州的男人看得痴了。他们恨不得踩破了庵门,借着求酿的名义求见那个醉得惊天动地的女人。所以,于庵前立牌,有她的玩闹,也有几分无奈。而那场法事之后,景州的女儿家,恨不得皆出家入庵做尼姑。
“南音师傅,门外有个男人赶不走呢。”玄儿盯着自己师傅竟有些痴了,不管他人怎么说,她始终觉得师傅是个好人,秉性怪怪的好人。偶尔的时候,她会发现师傅一人孤影落寞地呆呆望着不知何方,她会信手写下梅花笺,满满的字,流不出的情思。便是在那个时候,她明白师傅言中那些一个个爱过的男人,不是戏言,不是诳语,是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
“嗯,把酿给他,说我病了。”指尖顶着香瓶口檐,这香太重了,当浸浸。
“是。”玄儿应了忙转身,却见那身影早已不顾阻拦,硬生生闯入。那人的袖间也染着木樨香,亦是个将木樨爱入骨子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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